第48章
病房走廊。
傅榕已經沒有坐在凳子上了,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突然落下的大雨和閃電。
雷聲轟隆作響,路邊停着的汽車接連不斷響起警報,傅榕心裏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
與此同時,他們所在醫院的遙遠對角處的一家小型診所內。
池希烨被雷聲吓醒,心髒撲通跳個不停。
他在黑暗裏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打開了鑲嵌在病床附近的牆內的燈,艱難地撐起身子拿起床頭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他沒有咽下去,只是含在嘴巴裏晃了一會,拿了個一次性紙杯遞到嘴巴前接好,吐出一口血水來。
不知道是因為後頸的痛還是因為剛剛的那個夢,嘴巴內壁被池希烨無意識地咬爛了,只留下了滿嘴的血腥味。
他伸手從抽屜裏摸出一袋止痛藥,放在自己眼前端詳了半晌,最後還是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池希烨沒有辦法轉頭,只能動了動身體,用餘光看外面瀑布般的暴雨,剎那間恍然大悟。
難怪又做那個夢了。
他夢見哥哥的葬禮,那時候也是跟現在一樣的暴雨。
他撐着一把黑傘,無縫不入的寒冷的雨滴依舊将他身上的黑色西裝澆了個透。
有人小聲議論:“真可憐,死的怎麽不是那個小的。”
“小的哪裏比得上大的,還是個沒用的Omega。”
“就是,他真應該替他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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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還真別說,如果不是他犯懶不願意出門,他哥根本不會替他出去。”
“那就是他把自己哥哥害死了嘛。”
沒有五官的人漸漸圍了過來,嘴上都在說“應該是你才對”,池希烨被逼到角落,所有人都在對他指指點點,他只能抱着頭蹲下去,任由別人責罵。
他不配,他沒用,該死的是他,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愛他。
但是突然,有一雙手撥開了将他團團圍住的人群,輕柔地落在他的發頂,“小池,我喜歡你。”
池希烨驚喜地擡頭,看見晏丞溫柔地對着他笑。
自從媽媽和哥哥去世後,再也沒有人對他這麽溫柔、這麽好過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顧地紮進晏丞的懷裏。
世界上終于又有一個人真心喜歡他,真心對他了。
然而下一秒,畫面劇烈地晃動起來,等再次平複下來時晏丞已經換了另一個面孔,冷漠且憎恨地說:“我從來都不想對你好。”
晏丞的手心化出一把剪刀,對着池希烨的後頸狠狠地刺了下去:“池希烨,該死的是你!”
池希烨一旦回想夢裏的畫面,又再次覺得後頸燒了起來,好像真的有人拿着鋒利的刀在他後頸刺入,翻攪,血肉模糊。
今天晚上文玉澤離開前問他:“烨烨,你為什麽會對晏丞這麽狠呀?”
池希烨閉着眼睛,沒有回答。
對啊,為什麽呢?
大概是因為晏丞對待他的态度和對待別人的截然不同,給他營造了個夢境,讓他以為他是特別的,是被愛着的。
然後又在他最軟弱迷茫的時候,展露了自己的厭惡,親手打破了這個美夢。
如果晏丞一開始就說明白這只是一場交易,他也不會毫無保留地送上一份真心。
越是信任,結果就越狼狽。
後頸的傳來的疼痛讓池希烨整個身體都微微打顫,但在這種疼痛的折磨下,腦袋卻反而愈發清晰起來。
他又想,晏丞好像确實沒做錯什麽。
從頭到尾,錯的都只有他一個人。
池希烨咬緊自己的腮幫,後頸仿佛被灼燒和捶打,他痛得幾乎吐出來。
止痛藥不能再吃了,他不久前才吃過,卻沒想到失效得這麽快。
池希烨躺下動了動身子,大腿從被褥裏伸出來,上面一道道自己抓出來的血痕清晰可見。
睡吧。
池希烨想,都過去了,睡着就不痛了。
雨漸漸停了。
傅榕在走廊等了又等,終于等到負責人和院長前後腳離開,他立刻走進病房,發現晏丞在看窗外。
他走過去問:“有什麽好風景?”
“雨停了。”晏丞把頭轉回來,“看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嗯。”傅榕不置可否,又試探地問:“你們聊什麽了聊這麽久?還把院長都喊來了?”
“沒什麽。”晏丞動了動手指,沒抓住自己想抓的東西,又緩緩将手掌攤開,“別擔心,我會好好活着的。”
“切,誰擔心你這個了。”傅榕也發現晏丞的手心空了,他四處看了一眼,都沒有找到那個小盒子。
“晏丞……”傅榕猶豫了一下,心裏有股聲音在催促他詢問,“那個……盒子呢?”
“啊……”晏丞低了一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給院長帶走了。”
“你知道嗎?”晏丞側過臉,虛虛地看着傅榕。
外面暴雨停了,但還在不斷地打着旱雷,紫色的閃電從窗外打過,一瞬間照亮了晏丞的眼睛,在那個霎那,晏丞的眼珠如同清透的琥珀,沒有任何情感和生命力,但是那個霎那很快就過去了。
傅榕問:“什麽?”
“之前小池的發情期的時候,我把他一個人鎖在房間裏了。”晏丞的眼睛微微失神,好像那時候的池希烨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見自己皺着眉頭,一根一根地掰開池希烨的手指,避之如蛇羯。
傅榕感覺晏丞只是需要一個傾吐對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于是沒有吭聲。
果然,晏丞沒有在意他的反應,徐徐地開口:“我答應過他不松手的,他那樣求我,求我別走,求我标記他,但我沒有……”
“但其實那個時候,我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就先身體條件反射抓住他了。”晏丞說:“我出來之後立刻聯系了醫生,然後在房間門口守着,他在裏面哭,我在外面聽着,竟然也心疼得想哭,想沖進去抱住他。”
“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喜歡誰,所以我問自己,我配進去标記他嗎?小池什麽都不知道,他對我一心一意,卻由此至終都被我蒙在鼓裏。”
“我當時心亂得很,一時想起小時候的池希澤,一時又想起喊我‘先生’的池希烨。”
晏丞坐在床沿,良好的家教讓他即使随意地坐着,腰背依舊停得筆直。
他還穿着白襯衫,後背在燈光下照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他在微微顫抖着,但竭力壓制着這種顫抖,動作小得幾乎看不見。
“後來我忍不住了,小池一直在喊我,我準備把門打開進去了,但是醫生來了。”
“我松了一口氣,又覺得心裏沉得難受,于是選擇了逃避。”
晏丞眼神慢慢聚焦,定在自己手心的傷口上,“我把醫生留在家,自己出去呆了好幾個小時,後來我想回去坦白,我想和小池好好聊聊,關于他的哥哥,也關于他。”
“但我來不及了。”晏丞的腰背突然塌了下來,好像費盡了所有支撐的力氣,他閉起眼睛,依舊能感覺到滾燙的眼淚從眼角縫隙流了出去:“從那一刻開始,所有事情都來不及了。”
病房裏安靜了很久,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偶爾的呼吸聲響起。
窗外連雷聲都停了。
傅榕抽了兩張紙巾塞到晏丞的手裏,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池希烨是這麽剛烈的性子。”
他嘆了口氣,如實說道:“其實最開始,你就應該跟他直說,說你是為了池希澤才去照顧他的。”傅榕說:“有時候隐瞞,也是一種欺騙。”
“是。”晏丞抓着紙巾粗暴地抹了一把臉,“如果我一開始就說清楚,那無論我們後面怎麽樣,都不會是現在這種場面。”
晏丞停了一下,在傅榕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突然開口:“其實最開始我是準備說的,但我越等,我就越開不了口。”
當池希烨用那樣專注又熱情的眼神看着他時,他就失去了理智組織語言的能力。
“我現在回頭在看才發現,其實一開始我就喜歡上他了。”晏丞說:“就在那個會議室裏,在對上視線的那個瞬間,我就心動了。”
“可惜。”晏丞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後頸,“可惜,是我懂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