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會忘了這裏的一切,也會忘了我。”
這句話像烙印一般刻進了她的腦子裏。
她曾經誤闖此地,一度認為這就是歸宿,是絕對安全的避風港,這裏只有他們兩人,誰也傷害不了她。
她逃避,想切斷一切與外界的聯系,從未想過要離開,如今卻也是囚籠,出去的代價如此,她該出去嗎?
孤蓬般的命本可在此了了一生,但不知為何生出了想這種欲望,要出去的欲望在氣場平息後愈來愈烈。
手裏的珠子散發着微光,這是霜華給她的選擇。
他不急不忙,就這麽靜靜看着她。山月沒問珠子的來處,裏面的力量平穩地流動,躺在手心裏,是溫潤的觸感。這是唯一能讓她安全出去的東西,但代價是忘了這裏的一切。
他們來到一片湖邊,那是片不同于冰谷的湖,周圍生氣氤氲,滿湖春色。這是山月上次來過的湖,她還記得湖之外是一片無盡的虛空。
兩年前,他們在這裏相遇,她再也沒出去。
此處的湖光山色,不同于紅葉谷的秋,是令她貪戀的春。一望無際的湖,連接着天際,如虛空中生出一片海。霜華站在岸邊,風吹拂着他的衣袂,像世外的谪仙,他的聲音如山谷裏的晨風從遠古走來。
“水,是連接外界的橋梁,飛天鏡能帶你離開這裏,但我不知道它會送你去哪裏。”
這片湖叫飛天鏡,她當初墜入的湖也叫飛天鏡。飛天鏡是那麽清澈,但卻有極其苦澀的水,一嘗就讓她想起低到連塵埃都不如的過去。盡管山月心裏一直想出去,但到了湖邊卻不敢再邁出半步,她不知自己是否準備好迎接外界,不知道出去時會遇上什麽樣的意外,也不知道是否能放下這裏的一切。
山月敬仰霜華,盡管他對她不存在男女之情,但卻十分讓她依賴,他陪伴的時光很少,卻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刻出現。知道她不喜歡□□預,所以對她所做所學都不會過問太多,但在她迷茫的時候,卻能引領她到最合适的方向。
她不是念舊的人,但她也不想忘記。更重要的是,她盡管有十足的把握在外界生存,卻找不到做這件事的意義,僅僅一個想要出去的念頭,就要舍棄這裏的一切?去留的意義孰輕孰重,一眼就能看出來。山月一直很理智,她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也不會救沒有價值的人。
但山洞裏的那個救她的人,實實地将她的價值觀擊得粉碎。
——人,有的時候,會做一些很沒有意義的事情,哪怕放棄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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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紅葉谷,也是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不僅沒有意義,還很沖動。
能從紅葉谷出去的人,皆非凡人,一如始祖紅葉,她曾創下了無數的傳說,但最終也只能活在傳說裏。霜華在此孤身待了千年,半點出去的欲望都沒有,他了解紅葉谷,所以更知曉出去的代價。
山月深吸了一口氣,剛開始滿腔熱血的欲望冷了下來。
“師父,我想,我還是遲點再出去吧。”
是的,她放不下,此行不是下山歷練,一旦離開,她會找不回原來的路,即使找到了,也不會記得一切。
霜華平靜的臉終于有了波瀾。他看她的眼神也變了,山月在他的眼裏,終于看到了別的情緒,那是一種不忍,抑或是掙紮。他回想起剛見她的時候,脆弱得像一只小獸,卻有種特別強烈的生存欲,如今看她,還是那麽懵懂。
他直盯湖面,徐徐揚起手,湖面生風,繼而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一種異樣的感覺溢上了山月的心頭。一步,兩步,三步,他向她走來,如往常一樣,不緊不慢。
她似乎預料到了什麽,連忙後退了幾步,霜華卻上前來抓住了她的手,一種不容掙紮的力道鉗制住了她。他不知從何生來的力氣,一直拉着她往湖邊走。她掙紮着,一直喊着“疼”,但他卻沒有絲毫要松開的跡象。
近乎是驅逐,沒有回去的餘地。
山月不得不凝出了冰,寒氣爬上了他的手,想要以此讓他松手。他冷靜地看着手上的冰,像在看着一件無比平常的事物,眨眼間手臂上的淩寒就被他融化了大半。山月又凝出了那股寒氣,但還沒爬上他的手,她的力量就像是突然被卸除一般,再也凝不出半點天元力。
一切皆徒勞,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
霜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将珠子塞進了她的嘴裏,将她推下了湖。
山月掙紮着往岸上爬,可腿像是被什麽拉住了,一直将她拖向深淵。岸上的霜華一直看着她,宛如一尊不可違逆的雕像,她嘴裏一直喊着“師父”,仿佛這樣做就能給他帶來一絲悔意,但灌進來的水讓她口齒不清,連呼吸都很困難。霜華一直盯着湖中掙紮的山月,直到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連漣漪都沒有,歸于死一般的寂靜。
他的心卻随着這寂靜,起了千層浪……
山月被一股強大的水流卷進了湖的更深處,身體像被撕成了一片片,下一秒又被強行粘合,飛天鏡的水非常暖和,但她好像掉進了萬古的冰層裏,從心頂涼到了腳尖。
她看着越來越遠的水面,光線在逐漸減少,她回不去了。
多想抓住師父的手,可記憶中的畫面開始變得模糊,他不論溫柔還是狠心,變得不再那麽重要,這一切都在消失,連感知也在消失。
她的身體正在化成齑粉,即将化作絲絲天元力,被飛天鏡吸收。
紅葉谷不允許任何一絲力量逃出去,它會毀滅所有走向出口的生機。
——是的,只有死物才能出去。
但她的身體卻又在重新組合,胸口上發出一抹微弱的光,它将散向四周的齑粉重新聚攏,維持着一個人形,卻沒有心跳。
這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人們常說穿越黑暗,能見到希望的曙光,走向充滿希冀的未來,可多少人消失在了黎明前。
她胸口處的光,照亮了一小塊暗面,像一支點着燈的夜船,穿行在黑色的海上。
不知過了多久,虛空中逐漸有了別處的光,水流将她送向遠方,光越來越耀眼,亮得像要把人融化,但那是冷寂的光,沒有一絲溫度。
心口上的光熄滅了,迷途的旅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裏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陽光照射下的長河,遠遠望去是一條白色的光帶,羊群在河邊吃着草,團團移動的白色,如草原上的白花。
它們突然感覺到什麽異況,動物的本能讓他們遠離河岸。
羊群在逃離,地面在震動,像大地跳動的脈搏。
一團微弱的光出現在了河上,是人形的模樣。巨響喚醒了河岸上的女孩,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像有蠱蟲在心裏鑽,她不由得悶哼,錘了好幾下自己的心口。
她的意識開始回籠,仔細觀察四周,如此陌生,已然不是那幅冰天雪地的景象,身上的傷都痊愈了,渾身都不對勁,她掉進湖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回應她的只有腦中的空白。她掙紮着起身,尋找草原上的人跡……
但她身體實在太過虛弱,連路都走不動了。剜心之痛,讓她落淚,心裏好像空了一個洞,再也填不上去了。
她模糊地看到一個人影,努力地走向他,但那個人影卻一動也不動。
撲通,虛弱的軀殼終于倒下。遠遠地傳來了一個老人的呼叫,她合上了眼。
半年後。
天微微亮,草原上升起了炊煙,年輕的牧女在準備早餐,她娴熟地熱好羊奶,将食物端到餐桌上,習慣性望了望還在睡夢中的老人,不出半刻,被褥動了,老兩口睜開眼,被早膳的氣味喚醒。
老婆子拍了拍還在睡的老頭子,牧女用完早飯,便去放羊。
羊圈裏的羊抱團取暖,它們毛發的白色是最暖的冬色。
屋子裏的老夫妻看着外面牧羊的女孩,心中很是複雜。
老頭子嘆氣道:“村子裏只剩她一個女孩了。”
老婆子也嘆道:“外面兵荒馬亂的,隔壁的村子昨晚一個活口都沒剩下。”
牧女趕着羊走遠了,帳篷裏的對話也消失在了風中。
晨風習習,她坐在石頭上,看着遠處吃草的羊群。突然一陣騷亂,羊群驚慌散向四周。草原上的羊是警惕性很強的靈物,它們能及時感覺到威脅,她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第一反應就是穩定羊群。
慌亂的羊群聽到山月的口哨,朝着她的方向聚攏,她數了數,發現沒了好幾只羊。
草原上的羊是硬通貨,她家本就不是什麽富裕人家,沒了那幾只羊,很可能會熬不過這個冬天,她只好先将羊群趕回羊圈,只身尋找走失的那幾只羊。
這是她第一次弄丢羊,她在遼闊的草原上尋找那幾點白色,遠處突然升起了濃煙,她跑過去,想一探究竟。濃煙離得很遠,她必須跑到高處才能看見。
但她沒想到會看到那樣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