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說也奇怪,這麽晚了,人和殿的浴池竟然還是溫熱舒适,蘭湯散發着香草的芬芳和氤氲水汽,息吾罕見地讓她一個人待在浴池裏,拉上了簾子,似乎這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亂。他這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讓她有孕。以前只是僥幸,現在他不能這麽放縱了。
浴室四垂着杏色與粉色的帷幕,息吾站在外面。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炙熱而克制。帝從帏中竊望之,她将自己沒在水中,徒留一個背影給他。
浴蘭湯兮沐芳,華釆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這是息吾不經意間在某本書上看到的,描寫的是女巫祭祀前蘭湯沐浴的場景,女巫沐浴香草蘭湯,身着華服,如花美眷,這樣神才會降下神意,人間才能久盼逢甘霖,才會有彩虹橫跨萬裏長空。人間為了求雨,向神明祈求,人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在世人眼中就成了神,可這個世界有很多這樣的神。他們這些人與生俱來就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一樣有束手無策的時候。神力一旦産生,欲.望就會無窮無盡,想要更多,控制更多。
眼前的場景很是香豔,山月還拿着浴巾擋住自己滿是傷痕的後背,看起來欲擒故縱。她一向不喜歡把身上的傷展現于人,息吾能依稀看到她滿是溝壑的傷痕,不知是在何處留下的,看起來就像是酷刑留下的痕跡,她一定是遭遇了非人的折磨,在遙遠的北.疆,面臨的是兇神惡煞的敵人,被抓住了,沒有幾個人能完整地回來,但即使危險,那也是她能解決的危險,可一旦讓她懷上了孩子,她就沒法全力面對這些危險。
他看着手裏的藥,那是他在太醫院拿來的,前朝後宮風雲中出現的這種藥,女人們為了争寵,剝奪自己勁敵當母親的權力,他現在就像那些惡毒心腸的女人一樣,要奪去她當母親的權力。只要這碗藥喝下去,她這輩子基本斷絕了生育的可能。
碗裏的藥似化不開的墨,藥汁因為他的顫抖而晃動。這碗藥能斷送他和她的将來,但也能許一個女人強大的未來,将來的她一定英姿飒爽,英勇無比,沒有顧慮的殺手,永遠不會擔心後果。将來若是在戰場上相遇,她一定毫不客氣地對他下手,這碗帶着恨的毒藥,是唯一能讓她全身離開他的東西。
一陣寒風過,手裏的藥突然脫離了掌心,他沒拿穩,藥碗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藥撒了,驚動了浴池中的人,朦胧水汽間傳出她的疑問:“陛下,怎麽了,是什麽東西打碎了?”
“無礙,是給你驅寒的藥。”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片,陷入了沉思。其實太醫院裏還有這些藥的原料,他還可以配,但他卻覺得他再也不會熬出這碗藥了。
是天意,他自以為是的以為斷絕了她生育的可能就會帶來一個強大的她,但那是個冰冷的軀殼,只有恨意維持着生機,再也不是他愛的那個人,想到自己差點親手毀了她,他像鬼一樣看着地上的碎片和藥汁,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羞愧,他擡起手,地上旋起一陣風,破碎的瓷碗被利風撕成齑粉,化作塵埃飄走了。
在藥打翻的那個瞬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以及從頭涼到腳尖的冷,如同三月的倒春寒。
山月把自己洗了個幹淨出來,她裹着息吾的外衣,看見門前站着的背影,他在臨風望月,剛想去吓唬他,卻見他轉身粲然一笑:“你很香。”
“臣下在臭水渠待太久了,必須泡久點,不然明天見到那位郡主,可就丢人了。”
“很晚了,回去歇着吧。”
見他興致乏乏,她也沒有上演近身誘.惑,只好自行回戴月居。一晚上的鬧劇,在她重新回到住所結束,這個晚上沒有發生什麽重要的事情,可又發生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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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壽郡主寧見月如約到她宮前找她,好奇問起怎不見雲升,山月以昨夜孩子鬧着要回家為由,把他送回去了。寧見月熱情地抓着她的手往外走,看起來很是開心的樣子:“陛下今天說去巡幸堰口,快!”
寧見月拉着她跑到正門,她剛好看到皇家車隊,息吾扶着隐珠上驕,然後走到自己的禦駕前,轉頭望了她們一眼,佯怒道:“山月将軍,你作為朕的親衛還不速來伴駕!”
“臣萬死!臣馬上來!”山月抱歉地向寧見月告了歉,跑向禦駕旁翻身上馬。寧見月走到自己的馬車上,魏來宣駕,車隊緩緩前行。周圍人太多,山月和息吾恪守着君臣距離,連半點悄悄話都沒說。一路上太悶了,堰口很遠,他們偶爾在路上的城鎮歇腳,但沒作久留,後又改水路,由于堰口修築了九龍渠,水路最為便利,天岩的船航速很快,數日後便到達了目的地。
昔日的堰口已成了一個重生的水上城市,堰口因河流衆多,建築大多都環水而建,九龍渠穿過整個州,像九條龍脈,一個遭受重創的上州,終于有了它該有的氣質。這是寧見月第二次來堰口,第一次只是匆匆一瞥,從未在水上觀景,如今的堰口,水鄉澤國,哪有半點曾經的死氣沉沉,水道間來往的船只絡繹不絕,禦船乃大船,不能直接駛進城內,他們只好停靠船塢,改為步行入城。
聽聞天子巡幸堰口,備受矚目的堰口當然做足了準備,走在街上,還沒入城,百姓夾道相迎,恭迎聖駕。山月緊緊看着周圍,做好自己親衛的本分。寧見月很是激動,一個高興就突然抓住了隐珠的手臂,在外貴為王後的隐珠自然要扮好自己的角色,這是自己看着長大的皇侄女,時隔多年再被她這樣親昵地抓着手臂,感慨萬千,她僵住了。寧見月發現自己抓錯了人,連忙松手告罪,隐珠往邊上退了退,搖了搖頭,表示無礙。
——她還不知道,她抓着的是誰。
隐珠轉開自己的目光,生怕寧見月看久了會發現什麽。這位郡主卻以為自己不小心惹惱了王後,瞬間變回那個規矩的天壽貴族。為了避免尴尬,山月只好找些話題,她看着摩肩擦踵的人群,不由得感嘆道:“堰口百姓承蒙聖恩,如今這般安居富民,乃是天岩之幸,天降明君護我天岩,臣為堰口百姓謝陛下隆恩。”
“馬屁拍得倒是響,愛卿護國有功,這堰口治水,最大的功勞便屬你,堰口百姓最該謝的是你。朕得好好想想該如何賞賜。”
“保家衛國,守護百姓,乃臣的天職,臣不需要任何賞賜,國泰民安便是對臣最大的賞賜。”
“朕要給滿朝文武樹立榜樣,若各個都像愛卿這般鞠躬盡瘁,我朝複興何需百年?莫要推辭。朕便賞萬畝良田吧,京郊有處寶地很适合愛卿。”
“臣謝主隆恩。”
再怎麽賞賜,到頭來還不是皇家的地,賞來賞去還不是回到了他手裏,息吾簡直就是持家鬼才,不出分毫,便樹了個賞罰分明的美名。山月心裏這麽想着,但還是裝出一副極為高興的樣子。随行的官員嘴上說着恭喜,心裏卻或多或少的妒忌,寵臣便是寵臣,馬屁拍得如此有學問,該入官場巧經裏,讓滿朝文武好好學一學。
衆人來到一處雅景歇腳,百姓們很是想靠近,随行的侍衛連忙将人群隔離在外,以免有心之人行刺,息吾卻說,此乃民心所向,讓百姓靠近些。老百姓拿着自家的特産送到禦前,懇請聖上笑納,魏來命宮人将百姓送上的禮物收好。寧見月何曾見過百姓如此愛戴自己的君王,在天壽國,門第權重都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是高不可攀,平常人連女皇的聖顏都見不到,眼前這位不僅親臨民間,還縮短百姓的距離,如此明君,怪不得深受愛戴。
人群間,突然走出一個農婦,抱着一壇酒突破人群,她死死護着懷裏的酒,将酒壇子送到禦前,朝着尊貴的王後說道:“這是民婦親釀的酒,乃多子多福酒,懇請王後娘娘嘗嘗。”
隐珠蒙着臉,是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喝酒的,人群瞬間被這壇酒吸引,懇切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若是不喝,便是拂了百姓的情,她若是喝,就會暴露自己的面容。皇家所有入口的東西都要經過檢測,衆人不知該如何圓這個婦人的心願,山月看着那壇酒,笑道:“王後娘娘不沾酒,臣下看着這酒,酒瘾犯了,王後娘娘能否将這酒賞賜給臣下?”
息吾知道山月這是在打圓場,便配合道:“人人都說山月将軍是呈臨出了名的酒鬼,這酒你就替王後喝了吧。希望愛卿喝了這酒,早日成家,多子多福。”
“臣謝王上、王後娘娘恩典。”山月叩謝,随後接過那壇酒,魏來遞過一只碗,她把酒滿上當衆喝了一碗,甜酒入喉,山月贊美了一番。
突然!心像被絞碎了那般疼,她呼吸變得急促,眼前一黑倒下,昏迷前看到朝她沖來的息吾和散亂的人群,她努力朝息吾伸出手,嘴裏求生般想喊出“陛下”二字,可她就像擱淺的魚,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此時衆人再去尋找那婦人,哪裏還有什麽婦人,騷動的人群驚動了周圍的鳥,一只白鳥從人群中飛起,混亂中,誰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