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大腿

小北村裏有一個小土丘,村民的骨灰盒大多都埋在那裏,遠遠望去,雜草叢生間,一片高高低低的墳頭跟墓碑。

桃樹葉片嫩綠,剛長出的小小果實被農民拿袋子包着,一個個垂落在枝桠之間,掩映出一片暗淡的陰影。

王鳳霞的碑還沒時間立,陸連海就只按照習俗,召集幾個村民,挖了個坑,填上磚塊跟水泥搭了簡單的墓穴,等以後事情都辦好了再回頭修一個好看點的墓碑。

她的墳建在小土丘的最高處,從墳旁望下去,能看到小北村綿連成一片的麥田,金色的麥子在晚風中招搖着,喜鵲淩亂飛散,跟麻雀群混在一塊兒。

陸連海把王鳳霞的牌位抱回了家,放在案臺上供着,草香頂端亮着一星火花,燃燒出來的一線白煙袅袅上升,充斥了整個房間的淡淡味道讓陸家聞聳了聳鼻子,眼眶發澀,跪在地上對着王鳳霞的牌位磕了幾個響頭。

等做完了祭奠儀式,王鳳霞的一雙兒女都沒來。

陸家聞的電話響了起來,是高銘打過來的,陸家聞眼睛腫着,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悲傷的氣息,他躺在小平房曬玉米的房頂上,看着頭頂湛藍的天,吸了吸鼻子:“銘銘,王奶奶去世了。”

高銘沉默了兩秒,說:“不要難過。”

陸家聞搖頭:“沒事,我也沒怎麽太難過。就是心裏難受。”說到難受二字的時候陸家聞的嗓子又啞了起來,湧上來的淚意浸潤了他的嗓子,含糊不清。

高銘的心被揪緊,他說:“我馬上就來見你。”

陸家聞扯出一抹特難看的笑,“好啊,我等你過來。”他是不信高銘能來的,丁娅薇對他們防範得很,即便高銘放寒暑假都沒準他過來看望這邊,更別說是一個對她來說無關緊要的老太太去世了。

可高銘的這份心思還是讓陸家聞很感動,他坐起來,雙腿垂落在王奶奶家的小院子裏,神情恍惚地看着院子裏的那一口水井,仿佛能看到老人家還坐在井邊洗菜,回過頭來對她笑了笑,慈祥地說:“聞聞啊,快別坐在那兒了,小心跌下來,來奶奶院子裏,奶奶給你講故事。”

多少個日夜他都是在王奶奶的故事裏長大的,變着花的故事織造出了一個旖旎的童年世界,他卻只能将王奶奶留在那個虛無缥缈的世界裏。

陸家聞又想哭了。

他擡起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咬着牙,出息!陸家聞!這有什麽好哭的!別哭了傻逼!王奶奶看見了不會高興的!

他不敢再看小院,從爬梯上逃回家裏,躲在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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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斥着草香味道的房間讓陸家聞腦袋發漲,失去親人的那種痛苦如附骨之蛆纏綿在他身上,怎麽拔也拔不出來。

晚上,陸家聞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隔壁院子裏鬧得不可開交,鍋碗瓢盆碰撞在一起,震天響。

陸連海從毯子裏探出頭,把炕邊上的燈拉開了,問道:“咋回事啊這是?”随手撈了件衣服披上,陸連海趿拉着拖鞋往小院裏走,陸家聞跟在他身後,眉頭皺得死緊,他頭疼得厲害。

陸連海一路出了屋,往王鳳霞的院子裏去,小院門敞開着,兩戶人家在裏面又打又鬧的,穿着紅色短卦的女人彪悍得不行,一巴掌就乎在男人的臉上,趙曉燕咒罵道:“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咱媽活着的時候你不知道回來,她一死就想來分財産?分個屁!咱老娘的錢一分都不能落在你手裏!”

“我怎麽了?我是他兒子,我拿她的錢天經地義!”趙國澤不服氣地說,“我他媽不是在外面培訓嗎?我不賺錢誰養我,誰養她!”

“你還好意思說?”兩人扭打在一塊,女人嘶吼的聲音格外刺耳,“你給咱媽掏過一分錢嗎?你掏過嗎?”

“你掏過嗎?!”趙國澤聲音更大,一下子将他姐推倒在井邊上,趙曉燕她丈夫上前攔住趙國澤,把趙國澤往後推,“你幹嘛幹嘛,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你們他媽的先動手的!”趙國澤呸了一聲,眼神陰狠地看着趙曉燕她丈夫,“你算是哪門子蔥!滾一邊去!”

男人臉色難看得不行,他瘦弱的身體顫抖了下:“你、你這個人怎麽不講理啊。”

“講你麻痹!”趙國澤兇悍得跟頭狂躁的獅子一樣,撈起板凳點着了煙,乜斜着眼睛看着趙曉燕,“咱媽剛死,我也不想鬧,安安分分地把錢分了,這棟房子,歸我,其他的東西你看中啥,拿走。”

“憑什麽啊!”趙曉燕尖着嗓子驚叫起來,“咱們的房子你憑什麽全拿走?”

“就憑我是她兒子!”

“你還知道是她兒子?”趙曉燕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咱媽病重的時候你知道回來看一眼嗎?還說是她兒子!”

“別吵了!”陸連海大吼了一聲,打斷了姐弟倆的争吵。

陸家聞也受不了他們倆,頭疼得快要炸開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啊,人活着的時候不知道珍惜,等死了的時候就回頭吵嚷着各種惦記,錢錢錢,錢就重要到這種地步嗎?連最起碼的人性都給丢了!

那倆人瞧見陸連海臉色一青,陸連海幫着他媽的事情他們都知道,也不好意思跟陸連海正面起出沖突,趙曉燕見縫插針,趕過來跟陸連海哭訴:“陸家兄弟,你得千萬給我們主持一下公道,這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在媽生前就沒盡過孝道,死後還想拿媽的遺産,這都不怕天打雷劈啊。”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了?”一句話又挑起了趙國澤的火氣,趙國澤破口大罵,“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趙曉燕你要不要臉啊?還主持公道呢,一個外人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的,你不是跟他睡一張炕上了吧?你這娘炮老公頭頂上早綠了吧?”

“你你你你含血噴人!”趙曉燕氣得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出來,趙國澤冷哼一聲,理都不理,進屋要找房産證。

“等一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趙國澤的動作,趙國澤滿心不耐地回頭,罵道:“這又是哪路的程咬金啊。”回頭一看,一個特漂亮的小男孩站在院子門口。

頭發剪得幹淨利落,皮膚白皙,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沉着,明明是個小孩卻一股子大人的味道,成熟幹練得很。

高銘站在門口,整個人撐出來一片世界,無論是長相還是與氣質都跟這個小院裏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目光在人群裏一掃,最終落在陸家聞臉上,唇角微微揚起,叫了一聲:“聞聞。”

陸家聞瞪大了眼睛,看着高銘激動得快要背過去了,他一下子跳起來飛撲過去,喊道:“銘銘?!”

“嗯,聞聞。”高銘微笑着,接受了陸家聞的擁抱,陸家聞瘋了似的,眼眶漲得發紅,死死地抱着高銘,“銘銘,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啊!”

趙國澤皺着眉頭,嘀咕了句:“神經病。”回過頭繼續往屋裏走。

高銘又叫住了他,問道:“這棟房子的法定繼承人是你們吧?”

“幹嘛啊你?”趙國澤趾高氣昂得看着高銘,他就是瞧不起城裏人,一個個拽的二五八萬的,有什麽了不起的啊?就連個小屁孩都一身的臭脾氣,德行!

高銘這個年紀剛到叛逆期冒頭的時候,又因為一路順風順水的,稍微有點青少年都多多少少會有的中二病,瞧一般人都不太上眼,也表現得很明顯,對一般人都愛答不理的。這時候他完全懶得跟趙國澤廢話,回頭對帶來的一個年輕小秘書說:“跟他們商量着辦理一下過戶手續,買下這棟房子。”

“是。”

“這位先生。”戴着眼鏡的秘書微笑着邀請趙國澤,“這棟房子你要賣吧?我們來商量一下價錢。”

趙國澤上上下下把那人打量了一遍,看到對方遞過來的名片時眼睛都直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點頭哈腰地請那人進屋,趙曉燕一看情況不對,也不哭了,一抹淚,拉着她老公就進屋。

小院裏終于安靜了下來,陸家聞這時候才覺出窘迫,大晚上的,他穿着大破褲衩跟拖鞋就沖過來了,站在衣冠整潔得高銘面前局促得不得了,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動作謹慎了許多。

高銘眼神一閃,湊過去拉住陸家聞的手,說:“聞聞,好久不見了。”陸家聞的手被高銘攥得緊緊的,高銘現在的個頭跟他差不多高了,兩人還差着兩年呢,站在一起高銘帶給他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逼得陸家聞想退。

“咱們先回屋再說吧。”陸連海插嘴,說,“大晚上的,站在這兒總歸不是事。”

“哎。”陸家聞點點頭,猛地想起來,“大黃呢!”

“大黃?”陸連海愣了一下,也才反應過來,“大黃去哪兒了?”

那條老黃狗對王鳳霞忠心耿耿,伺候了她近十年,十年對于一個狗來說幾乎是壽命的盡頭了。

陸連海嘆了口氣,說:“也許是陪着王奶奶去了吧。這狗別看是畜生,有時候比人還懂事。”

走出小院,陸家聞回頭又看了一眼。

灰撲撲的小院坐落在黯淡的月色之下,屋內燈光微秒,映照出幾人邪魔一樣的身影,陸家聞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他爸說得沒錯,有時候,畜生比人還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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