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柔兒捂住嘴,把湯推開到一邊。

今兒是她生辰,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這一日人們輕易不出門。她這生辰不大吉利,往年在家裏,母親偷偷給她煮碗長壽面,就算賀了新歲。金鳳記着她的日子,提前繡了對瓜瓞延綿紋樣的枕套給她,清早和發財幾個進來磕頭說了不少吉利話。今年這生辰,已算是熱鬧了。

不料午後兄嫂又上門來,提着熏鴨臘肉,說要給她賀生辰。

一家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日暮時分。

依依不舍送別了兄嫂,回屋攤開适才嫂子塞在她手裏的小布包,打開來,一枚銀錠子安安靜靜躺在裏面。

鋪子利薄,家人起早貪黑操持,要攢下這麽塊銀子,可想而知他們得多儉省。

——

明月樓燈火通明,在這裏,時間恍若是靜止的,外頭日出日落,絲毫不影響樓裏尋歡作樂的人。

臺子上跳舞的是個新人,老鸨從江南水鄉尋來的俏姑娘,嗓音清越高昂,捏起音調唱起曲兒來,迷得人骨頭都酥了半邊兒。

趙晉下首陪坐着郭子勝和崔尋芳,酒已過半,都略有幾分醉态。郭子勝和香凝兩個喁喁低語互訴衷腸,雪月貼耳過來,跟趙晉引薦臺上的姑娘,“專從江南尋來,原是跟她爹街頭賣藝,玩雜耍的,身骨比尋常人都軟許多,爺要是有意,可得盯準了,三日後公開競價,莫錯過了才好。”

崔尋芳側過身來,“總不會比雪月跟香凝姑娘身價還高吧?我瞧舞姿粗劣了些,街頭讨生活的,到底不比你們這些個自幼就精心培養的。哪一寸軟細,不是銀錢堆起來的?”

趙晉哼笑了聲,“敢情我這冤大頭當多了,你們樓子裏但凡賣個姑娘就想着我?三日後我必不來,不若讨好你郭二爺崔四爺去罷。”

都傳他近來喜好鄉裏姑娘,無數人去鄉下尋覓模樣好的村姑要給他送來,早已煩不勝煩。

推開了雪月,站起身來,“酒多了,樓下江邊散散。”

雪月要跟上來陪着,被他按住,“跟你們老鸨子說聲,也不必等三日後了,算好了多少錢,都挂爺賬上,人不必留給我,今兒晚上就送到崔四爺房裏,算我請的。”

崔尋芳料不到天上降下這麽個大餡餅,滿臉堆出笑來,“哎喲慚愧,我趙哥真疼弟弟。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雪月,快叫臺上歇了,別跳了,人歸我了,別給郭子勝他們這些色胚子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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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哄笑一片,都來打趣崔尋芳。趙晉悄聲負手出來,福喜在外瞧見,忙把手裏抱着的袍子披在他肩上,“爺,這會兒去哪兒?回家,還是瞧瞧陳姑娘去?”

見趙晉瞥他,福喜低垂了頭,小心翼翼道:“今兒七月十四,陳姑娘壽辰……”

趙晉默然上了車。沒說應,也沒說不應。福喜松了口氣,低聲吩咐車夫,“去月牙胡同。”

陳柔倒不曾給福喜多少好處,只是淳樸簡單的姑娘,到底比旁人多引得一重憐惜。府裏奶奶們什麽都有,即便趙晉不回家,她們也一樣過得精彩鮮活。

趙晉支着額頭靠坐在窗邊,不知怎地,這酒色生涯似乎令他有些煩膩。美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其實心裏一直都很清醒,那不過就是錦上添花,拿來尋歡作樂的東西。再美好,他也不會傻到娶回家去。

也許在他心底,某些舊時的規矩禮數一直還殘存着。即便物是人非,即便他已堕入這龌龊凡塵,即便他早就沒了心,做了這無根的孤魂……

月牙胡同遠近都是沉靜的。小院伫立在夜色中,像一只無聲無息停泊在岸的小舟。歷過太多喧嚣,想尋個去處安心睡個覺,無疑這裏是最合适的。

住在裏頭的人也安靜。此刻,她剛洗過澡,頭發潮濕,披了件家常袍子,剛爬進帳中,就聽見外院門響。

她有點吃驚,趙晉兩個月都沒過來,怎麽突然來了?

慌忙下了地,鞋掉在床下,還沒來得及穿好,簾子就被從外掀開。

她只得赤足迎上,屈膝行禮。

趙晉緩步踱進來,瞥了眼她的腳。趾頭蜷縮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趙晉在炕上坐了,接過金鳳遞來的茶,隔着袅袅茶煙,他那雙讓她害怕的眼睛變得有點柔和。

“爺數月不至,你倒沉得住氣。”他笑了聲。

換做旁的人,許是不知該怎麽賄賂他身邊的人,或是賺得他來,或是主動跟他“偶遇”呢,她一直這麽安安靜靜逆來順受,好像沒一點想争寵的意思。

柔兒捏了捏袖角,上前在他身邊坐下。“您事忙,我能理解的。”不然還能怎麽,哭着鬧着求他過來?他不來,她還能做做小菜想法賺點錢,他來了,她除了在他身邊服侍,什麽都做不了。

趙晉擱下茶,朝她招了招手,“坐過來,坐爺腿上,離那麽遠幹什麽,怕爺吃了你?”

他每回來,幾乎都是在宴會之後,柔兒小心挨在他身邊,将頭貼在他肩頭。

他身上沾了股脂粉香,一瞬間,那味道沖鼻而來,本是十分怡人的香氣,不知怎麽卻叫她惡心得想嘔。

趙晉剛摟住她,就見她猛地跳起來,捂住嘴跑到淨房去了。

趙晉那只手臂懸在半空,他整個人都懵了一陣。

她這是……

隔着屏風,聽見她幹嘔的聲音,趙晉起身踱步過去,隔着屏風問她,“你這是惡心爺,惡心到這地步了?”

自己說完,都覺得好笑,低聲笑出來。

柔兒捂着嘴,擺手急道:“不是,是您身上的香味……”

她話沒說完,又難受地嘔起來。

早上吃了碗長壽面,撐得難受,後來就沒胃口,晚上只用了半碗湯。此刻這樣幹嘔,什麽都吐不出,犯惡心,不知怎麽突然對香粉味都敏感起來。

趙晉垂頭嗅了下自己的衣裳,上頭劣質脂粉的味道很淡,并不多濃郁。明月樓上下都充斥着這種香味,他時常在中游走,早就習慣了。

趙晉瞧她眼淚漣漣,似是難受得緊,他退步出來,喊金鳳進來照看。

柔兒換了衣裳,重新洗臉漱口,發髻拆了,松松用絲帶系住發尾。再出來時,見趙晉已把那件外袍脫去扔到一邊,他正用目光審視着她。柔兒怕自己再失态,忙飲了口茶,努力壓抑着難受。

她也不知是怎麽了,這兩日總是沒胃口,稍吃了點什麽就想嘔。更想不到會在他跟前鬧笑話。

趙晉歪頭睨着她,“好些了?”

柔兒點頭,小心翼翼貼在他身上。

趙晉将她抱着,翻了個身,親了親她的唇,“現在呢?”

柔兒臉色緋紅,仰頭回視他,小手輕輕推拒,——金鳳還沒退出去呢。

趙晉笑了笑,加深了這個吻。

炕上一雙影子難舍難分,連金鳳什麽退避出去也不知。

趙晉将柔兒抱起來,移步到裏頭,放低了帳子。她潔白純淨,身上隐隐有股奶香味,世俗的塵埃沒有污染她這身素白,簡單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趙晉垂頭去瞧她那條傷痕,細細嫩嫩的腹上皮膚,已經完全瞧不見旁人留下的記號。連淺淡的印痕都未有。

趙晉輕柔的吻落在她腹上,帶來些微的癢意。她不敢動,閉眼捱着慢而鈍的搓磨。趙晉剛剛準備用些力氣,她猛地張開眼,一把将他推開。

趙晉不妨之下,竟被她推得退了下。她揪住枕邊翻身坐起來,捂着嘴難受地道:“不行,不行……”

趙晉把她松開,她立時就像脫鈎的魚似的,飛速從床上跳下去。

趙晉愣怔瞧着她沖去淨房的背影,一開始是錯愕不滿,片刻,他想到某種可能,那雙幽深的眼睛霎時淬滿了光。

他束好帶扣,放垂撩起的下擺,幾步走到屏風後拎着她頸子把她從地上拎起來。

柔兒抹掉眼角的淚,可憐兮兮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爺,我不知怎麽了,我……我可能吃壞了東西,您別生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趙晉按住她腦袋,将她緊緊抱到懷裏。

他這樣擁着她,面上波瀾不興,內裏卻早已失控。

上天垂憐,還肯給他一個希望。

見他身處紅塵卻一身孤寡,肯許他一個骨肉可承歡膝下。

他心頭震撼洶湧,将她抱得那樣緊。

柔兒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扣住她腰的手,怎麽好像用力到有點發顫?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平靜下來,牽着她的手引她坐到炕前,“我問你,”他喉結滾動着,聲音放得低緩,像在壓抑着什麽。

“你近來,時常會這樣?”

柔兒尚不知發生什麽,她絞着兩手,坐立不安,“沒……就這兩天,許是貪嘴吃了不該吃的。”她還在擔心他會生氣。

趙晉抿了唇,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擡起臉,“你不用這樣小心,我不會怪罪。你這個月,月信可到了?”

柔兒不知他怎麽突然問起這個,霎時臉紅成一片,“我、我還沒……”

他忽地松開她,騰地站起身來,“金鳳,金鳳!知會福喜,去找個郎中,立時就請過來!”

外頭的人也是一悚,尚不知屋裏發生了什麽。

柔兒站起來,不解地瞧着他。

趙晉回過身,見她立在炕下的腳踏上,他心頭有點緊,走過來将她按坐在炕上,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給我小心一點。”

柔兒瞧他這樣緊張,不免也跟着緊張起來。

趙晉握着她的手,緩緩蹲跪在她身前,埋頭在她膝上,許久許久都不曾說話。

她有點無措,又覺得總不能就這麽幹巴巴的等,她試探伸出手撫了撫他的頭發,“爺?您、您不舒服嗎?”

趙晉想笑,又有點鼻酸。他悶着頭,不肯擡眼瞧她,只低低地道:“你先別說話。”

柔兒啞聲住口。候了好半晌,外頭才有響動,郎中總算到了。

柔兒逆來順受被診了脈,她突然有所感應,好像明白過來為什麽趙晉這麽奇怪。

她差點忘了,當初嫂子林氏有孕,頭三個月裏好像也是月信沒來,然後……

郎中松開手,回身給趙晉道喜,“恭喜這位爺,您娘子有喜了。”

趙晉負手還站在一旁,他沒什麽反應,只是很淡很淡地瞥了柔兒一眼。

柔兒站起身,緩了緩又坐下去,她有點激動,眼淚不受控地就朝外湧出來。

趙晉清了清嗓子,問道:“她,什麽懷上的?”

這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容不得半點差錯。

“約莫有兩個月了,夫人自己沒察覺嗎?您不必擔心,夫人身子康健,連補品也不用,日常飲食注意些,您大可放心。若實在要進補,莫要補太過,稍後我開個方,按方抓藥日常吃着就行。”

郎中見慣了這些事,沒多理會這兩人,笑呵呵随着金鳳出去開方子去了。

柔兒搓着手,緩緩站起來,“爺,我、我……”

聲音直發顫。乍聞這消息,簡直像做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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