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世民的數萬大軍,是随着咄苾成為新突厥可汗的消息,一并回到長安的。

返還當日,李淵擺開儀仗,親自出城迎接大軍。李建成于宮中審閱奏折,隐約聽聞大軍回城的熱鬧歌吹,握筆的手不由微微一頓,卻也一筆一劃地寫完了後面的字。

魏征察言觀色,當即走至近前,道:“殿下,秦王大軍回城了。”

李建成垂着眼,聞言将看過的奏折放在一旁,只低低地“嗯”了一聲,道:“比起此事,突厥新立的可汗,卻是更讓我挂心。”

魏征聽他忽然提及,略一猶豫,道:“臣聽聞,殿下同那颉利可汗……卻是有些舊交?”

李建成聞言,擡眼看了看他,卻只一笑,坦言道:“一年前若非我抗旨将他放回,便也不會有今日的‘颉利可汗’了。”

此事可算宮中秘聞,魏征雖有所耳聞,然而對于當時突厥王爺的下落,卻也不過“離奇失蹤”四字作結。卻不想這始作俑者,竟是面前堂堂的皇太子。

“先生可是覺得難以置信?”見他毫不掩飾面上的壓抑之色,李建成反倒是笑得平靜,“一國儲君,做出此等放虎歸山之事?”

魏征稍稍默然,曾經看過的聽聞的種種自腦中閃過,卻也很快明白了大概。他笑了笑,道:“殿下此舉,三分可算徇私,七分卻是為公罷。”

“哦?”李建成聞言,此番才微微挑了眉。

魏征道:“陛下自太原起兵以來,對突厥素來便是求和避戰,縱是一年以前,人馬出入關中,戰事不斷,人民一時不得休養生息。如此情形之下,若是同那突厥撕毀了盟約,無疑是弊大于利。殿下此舉,雖有放虎歸山之嫌,卻也可謂替我大唐争取了數載的休養時日,卻可謂是利大于弊。”

李建成眼中流露幾分贊許之色,半晌後笑道:“先生果真是聰明絕頂之人。”

“不敢,”魏征拱手道,“不過一心為殿下而已。”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微微頓了頓,很快轉為笑意,慢慢道:“先生之心,建成自然明了。”

明了?當真明了?卻又是……明了什麽?

魏征聞言,擡起眼看了看他,卻終究無法從那雙眼裏看出蛛絲馬跡。頓了頓,他輕輕一笑道:“既如此,便是死也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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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無聲地笑了笑,不再接話。

魏征微一沉默,卻也很快将話題拉回原處,道:“如若殿下同那颉利可汗真有舊交,對其為人……應是有所了解罷。”

“自是……有幾分了解的。”李建成颔首,腦中卻浮現出那個夜晚,咄苾離開之前,眼中那別樣的神色。那一簇目光,近二載的光陰之後,追憶之下仍是清晰如昨。

只因他自視了解咄苾,甚至多少能對其掌控幾分。然而,或許這變化太過始料不及,或許那一眼的時間太過短暫,他只覺得,對方的眼睛裏,有他無法看穿的東西。

念及此,他接着方才的話道:“而正因如此,才覺此人一旦登上可汗之位,我等更是不可掉以輕心。”

魏征聞言默然片刻,道:“突厥狼子野心,定不會滿足于昔日盟約,反目或早或晚,卻終是無可避免。”

“與突厥,不可有一日掉以輕心,”李建成颔首,擡眼望了望窗外的景致,“只是……縱是反目,卻也需讓其反在做好的時候。”

魏征試探道:“殿下以為,此時……不可?”

李建成自桌上拿起一份奏折,遞至魏征手中道:“先生且看看罷。”

魏征展開,但見其上所陳,俱是洛陽王世充大肆在河南一帶攻城略地之事。他極快地掃過白紙黑字,然後合上,恭恭敬敬地放回原處,道:“陛下之意,莫非……”

“正是,”李建成道,“這王世充自自立為帝之後,趁我主力應付劉武周并那河北窦建德之機,趁勢攫取了河北大多城池,父皇大抵是忍無可忍了,這幾日言語之間,似是隐有讨伐王世充之意。若當真如此,北方突厥還需千萬穩住,否則必将腹背受敵。”

魏征沉吟片刻,道:“那殿下以為,讨伐王世充的将是何人?”

“先生此言豈非明知故問?”聽聞耳畔隐約的歌吹之聲,李建成輕輕笑了笑,道,“父皇之意已可謂路人皆知,除卻秦王,卻還能有誰?”

魏征定定地看着他,慢慢道:“秦王近日……可當真是如日中天了。”

李建成擡眼同他對視,然後他又是一笑,徐徐伸出手放在眼下,垂眼看着指背上那隐約的傷痕。

“劍雖鋒利……”許久之後,他開了口,自言自語一般低低道,“只可惜,卻已然不容得掌控了……”

魏征立在他身側,靜靜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過了半晌,他一字一句道:“那便……斷其鋒罷。”

李建成聞言擡起眼看他,二人對視片刻,各自不言,于對方的心思卻是洞察如鏡。

許久,李建成輕笑出聲,淡淡道:“先生說笑了。”

“還請殿下恕罪,”魏征亦是笑了,拱手道,“不知殿下心中已有決斷,臣方才鬥膽,亂語胡言了。”

李建成看了看他,面上仍是挂着平靜的笑,卻不再多言。

————

李世民自打回京之後,朝上朝下,竟是一連三日不見蹤影。

李建成心下存疑,直至第三日方才向李淵問及,李淵道:“世民連日征戰,說是疲憊非常,朕便準了他三日的假,教他好好歇息一番。”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聽李淵道:“他一人頂住壓力,帶着全軍同宋金剛對峙,耗過一整個寒冬,而後更是一晝夜二百餘裏地強行,追擊逃軍……世民心志如此,倒教朕亦是不得不唏噓感慨。”

李建成頓了頓,輕輕笑道:“世民已遠非昔時那般沖動稚嫩,今日……當真已能獨擋一面了。”

李淵贊許地點點頭,道:“建成,讨伐王世充一事,已然迫在眉睫,朕有意派世民領兵,你以為如何?”

雖是問詢,實則若非心內早已做了決斷,依李淵之性,又怎會開這個口?故李建成聞言,只是拱手道:“滿朝之中,除卻世民,卻還有何人可堪此任?”

“建成當真是心胸廣博之人,”李淵徐徐颔首,道,“朕只你一心平突厥,朕上次不曾讓你帶兵伐那劉武周,你心下定是頗有些怪朕的罷。”

“不敢,”李建成垂首道,“建成全聽父皇旨意。”

“實則你将功補過之心,朕心下了然。”李淵嘆道,“只是建成你需記自己太子之身,儲君之位,已遠非當日。國之根本無可動搖,卻是不可輕易離京的。”

“兒臣明白。”李建成慢慢道。

“罷了,你且去罷。”李淵擺擺手,“若得了空子,便替朕去看看世民罷。”

“是。”李建成颔首應下,很快拱手退出。

離了武德殿,他在原地靜立了片刻,低低嘆息一聲,終是往秦王府而去。

秦王府這幾日雖已閉門謝客,然而下人深知秦王同太子交情深厚,見李建成來了,便也不敢阻攔,只道秦王正獨自在房中,不知是睡是醒。

李建成随口問了幾句,方知李世民自打回京以來,便抛開諸多雜事,可謂全然心無挂礙地休養了三日。

缺糧少米地熬過一整個寒冬……一晝夜二百裏強行……這半年來,應當真是耗盡了心力罷。

腦中思量着,人已然走到門邊,輕輕扣了扣。

裏內半晌沒有回應,李建成略一遲疑,終是将門推了開來。

盡管動作極輕,然而“吱呀”的一聲,卻仍是驚醒了斜倚在床頭的人。李世民睜開朦胧的眼,隐約便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正朝自己走來。

他掙紮着想要坐起身來,然而一動,散布周身的書卷驀地被牽動,當即散落了一地。

李建成彎腰記将書卷一一撿起,見皆是兵法一類的書籍,他沒有說什麽,只是輕輕理好,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大哥……”李世民此時已全然清醒過來,看清了面前的人,然而開口喚了一聲,聲音卻仍有幾分沙啞。

李建成走回他床邊坐下,笑道:“聽說……世民睡了三日?”

李世民聞言微赧,正欲開口,搭在被衾上的手背卻被對方輕輕覆住,微涼的觸感襲來,不知為何,心內卻驀地溫暖異常。

“世民,當真是辛苦了。”

李世民聞言,本能地想要将對方的手反手握住,然而遲疑之下,卻是從對方的掌心裏将手抽出。

他無法容忍,自己心內對這人的依戀。

“有勞大哥挂懷了。”他笑笑道,“既是帶兵打仗,自然要做好拿命相抵的準備。”至于自己賭命究竟是為了什麽,他卻不願讓這人知曉。

李建成神色稍一訝異,卻也很快恢複如常。他平靜地笑了笑,道:“世民意氣如此,大哥着實欣慰。”

一言落下,不知為何,二人一時竟是無話。

李建成可以感到,不知不覺間,對方心中已然藏了太多無法窺測的東西。

他已非昔日,那個對自己全無戒備的李世民了。

李建成心中暗暗自嘲。

實則這一日,對自己又有何訝異可言?縱是他再一次對自己拉開長弓,也該是在意料之中的罷。

念及此,他無聲地笑了笑,不再執念,只是站起身,道:“世民好生歇息罷,大哥不再打擾了。”說罷轉身朝門邊走去。

“大哥……”半晌之後,身後響起李世民的低喚。

李建成回過身去,道:“世民還有何事?”

“大哥……”李世民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有一事,你可否……親口告訴世民?”

李建成慢慢道:“何事?”

“劉文靜……”李世民神色分外凝重,然而卻終是脫不去游移之色,半晌之後,他嘆了口氣,自嘲地笑道,“人已入土,我又何必這般執念。”

終是沒能問出口。

李建成定定地着他,面色逐漸變得平靜如水。聽聞對方後半句話,他不着痕跡地笑了笑,道:“世民記得,劉文靜一心為你便是。”

李世民聞言一怔,而擡眼之時,對方卻已然推門而出。

李建成掩上了房門,步入院中忽然頓住步子。

——世民,果真一切……便是因了此事麽?

實則李世民雖不曾問出,然而話中之意,他卻已全然明白。

垂眼搖搖頭,卻很快輕笑出聲。

原來除了劉文靜,卻到底也不能改變什麽。

怪只怪自己當日一時心軟,怪只怪自己不曾狠下心來,将那利劍……毀得徹底。

心口忽地便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李建成身子一僵,本能地伸手去摸索懷中的藥。然而指尖一滑,那瓷瓶便脫手墜地,滾至腳邊。

李建成匆忙蹲下身子去撿,然而即将觸到瓷瓶時,一只手卻從旁伸出,将他奪了去。

擡眼望去,李世民一身素白的裏衣,此刻蹲着身子,竟已然在自己面前。

他靜靜地看着自己,神色平靜之中竟透着幾分冷峻之感。卻不知他何時下了床,何時開了門,何時來到這院中……而自己方才在院中的情形,他究竟又看去了多少。

“世民……”李建成極力想要平複下來,可是心口的劇痛卻是他無法掩飾無法僞裝的,他只能能本地伸出手,朝對方手中的瓷瓶探去。

李世民不避不閃,任他對方同自己的手,一并顫抖着握在掌中。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李建成,看眼中的人,不可抑制地流出着脆弱和無助。

一瞬間,心動到無法自抑。

看慣了李建成平素冷靜淡漠,甚至拒人千裏的樣子。故此刻對方如此的神情,太過輕易地便擊潰了李世民心內的種種防線。

他早便如此,愛極了對方脆弱的神态。

李世民忽地松開手,任手中瓷瓶再次掉落,卻是反手扣住李建成的腕子,将對方一把拉直近前。

另一只手已然扣住對方的側頸,傾身而上,狠狠地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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