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李世民大軍一路東進,勢如破竹,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由于王世充由于心胸狹窄,妄自菲薄,不得人心,故唐軍所經城池十有七八乃是開城投降,并未費去多少兵卒便直至洛陽城外。

此時已是武德三年十月。

王世充見勢不妙,當即主動排出使者,邀李世民會面。李世民雖絕無和談之心,但卻也先虛與委蛇地應下,只當一探其心中所想。

三日後,二人各自帶着人馬,于洛水兩側會面。

李世民一身勁甲,身後蒼藍的披風獵獵翻動。看見對面為首之人,他大步上前,按住腰間劍柄,卻并不開口。

隔岸的王世充見狀,上前道:“這位想來便是秦王李世民了?”

李世民微微揚了揚下颚,道:“正是。”

王世充心下對這黃毛小子雖不以為意,然而安于這一席之地,卻也着實不願勞民傷財打一場打仗。故她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對方有些倨傲的舉止,只繼續道:“鄭在河南,唐居關中,我不曾掠你關中半畝土地,卻為何來擾?”話中之意,對前日大肆進犯河南諸城一事,竟是只字不提。

李世民不願同他争辯,只冷笑道:“父皇志在天下,怎會安于區區關中之地?我此戰,便為一統天下而來。”

王世充心有不甘,仍是道:“你我各守其地,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何不妥?”

“父皇此番授命于我攻取洛陽之地,除非鄭皇肯繳械投降,”李世民仍是笑,卻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否則,本王無權應允。”

王世充立在對岸定定地看着他,見對方鬓發飛揚,神色冷峻,心知并無一絲轉圜之機,當即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李世民看着他大軍不告而別,許久才回轉身子,對身後的諸人道:“走罷。回去……整軍備戰!”

————

其後數日,唐軍連番攻城,洛陽鄭軍偶爾迎戰,大多時日只是堅守不出。李世民觀戰數日,心知洛陽防禦工事同之前所遇城池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雖可同過去那般圍城,但難保不會有衆多人馬損傷。

為戰之事,他素來事必躬親,此時一心只想尋個突破口打破着僵局,不日後便帶了五百精騎,去往魏宣武陵處探查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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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九月,夏末秋初的季節。李世民打馬在一處高地立定,遙遙瞻顧,一小校打馬并立在身旁,手握紙筆,不時依言做着标注。五百精騎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嚴整肅穆。

“走,去那處看看。”李世民輕輕提了提馬缰,示意作畫的小校跟上。二人從高地上走下,朝平野其下平野處慢慢走去。

走下平野,李世民舉目四顧,将周遭地形盡收眼底。忽然,他一提馬缰,在原地頓了下來。

小校亦是打馬立定,疑惑道:“殿下,這……”

“不要說話。”李世民斂着,眉神色異常嚴肅,他再次朝四周望了一圈,忽然用力一提馬缰回身道,“有埋伏!快撤!”

此言一出,身後五百精騎俱是一驚,當即湧了過來。然而與此同時,無數人馬如潮水一般,已從高地的一側飛速沖下,将衆人圍困在其中。

觀之竟有萬餘人。

“速去營中回報,調遣增援!”李世民揚聲喝道,與此同時已拔出佩劍,手中寒光一閃,已刺穿了迎面一人的胸口。

那人轟然倒下,然而便在同一時刻,身後一簇紅纓,不知何時已然伸至近前。

李世民始料不及,大驚之下,側身規避,卻終是被挑傷了左肩皮肉。

周遭厮殺的唐軍見勢大驚,紛紛簇擁而來護主。李世民趁着空擋撕開一段衣角搭在左肩,口手并用,緊緊綁住傷口。方吐出一口氣來,前方邊又是一陣騷亂。擡眼一看,一人高坐于馬上,手持八丈長矛,骁勇無比,接連挑翻唐軍數人,眼看着便要近身而來。

心知尋常兵士絕非此人對手,李世民咬咬牙,忽然奪了身旁一人長槍,一拍馬沖上前去,一槍直指那人斜下。

對方一個後仰,堪堪避過。打馬往旁側走了走,看着李世民道:“想必這位便是秦王李世民罷,在下單雄信,今日便為取你性命而來!”話音剛落,已然拍馬而上,長矛過處,唐軍無人能擋。

李世民心知敵我人數相去甚遠,便縱是硬拼也耗不過他人多勢衆,此時只寄望于斬殺主将,使其人馬亂為散沙。

“本王願會會将軍!”由是他并不避退,反是一夾馬肚,揮動長槍迎了過去。

雙方槍頭臨空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李世民甫一偏轉力道,槍頭順着對方長矛滑下,直取心口。單雄信不慌不忙,一個後仰,再度避開。李世民一槍落空,當即收回,第二槍不及刺出,左肩一痛,動作不由得略略一滞。便在這當口,單雄信的長矛已然朝他眉心刺了過來。

李世民極力忍住傷痛,猛一發力将對方矛頭揮開,然而一擊之下,左肩更是有撕裂之感。心知自己帶着這傷,怕不是這人對手,只是此情此景,援軍未至,總是逃也無路可去,卻又如何是好?

略一思量,只知別無他法。李世民心下只欲速戰速決,擒了這敵首,未多做思量,握緊長槍,當即拍馬再攻。單雄信從容應對,側身避開襲向胸口的一擊,卻是反手回身,長矛直至李世民後心。

李世民已然意識到,自己求勝心切,方才哪一擊太過魯莽。他匆忙收槍,意欲回神,卻幾乎已能感到身後一股勁風急速襲來。

“殿下,末将來遲了!”正此時,只聽聞一聲大喝,伴着“碰”的一聲脆響。李世民匆忙打馬回頭,見一人已攔在自己身前,卻是尉遲恭。

尉遲恭原屬李密帳下,李密身亡不久,逢李世民大肆招攬人才之際,便歸順與他。方才混戰之際,他被鄭軍阻隔在另一側,久久不得近身,幸得關鍵時刻突沖而出,救得李世民一命。

李世民見了來着,微微松了口氣,打馬後退幾步道:“那便有勞尉遲将軍了,此時撤離要緊,不可戀戰。”

這尉遲恭身得高大威猛,似有無窮神力,手中亦是握着把持長矛,聞言大喝一聲“遵命”,已然連人帶馬沖了出去。

扭頭見左肩纏着的衣料幾已全是血色,李世民退出幾步,幾名唐軍已然貼近周身護衛。他用完好的右手握緊了長矛,一面警惕着周遭無休無止的混戰,又望了望大營的方向,心道若援軍遲遲不來,五百人對萬餘人,此處便是有十個尉遲恭,也不能敵。

刀槍劍戟的碰撞之聲耳畔不覺,直至一聲聲昂揚的馬蹄聲自遠傳來。

李世民循聲望去,但見一列人馬狂奔而來,身後掀起陣陣飛揚的塵土。為首的那人,卻正是宇文士及。宇文士及朝這邊望了一眼,當即下令營救秦王。號令一落,唐軍如狼似虎,立刻奔襲而下,很快同鄭軍厮殺做一處。

李世民見狀回身望向尉遲恭,正欲開口勸他不可戀戰時,卻恰見對方長矛一揮,竟把單雄信挑落馬下,不由大喝一聲:“好!”

見單雄信身後鄭軍立即湧上,李世民又道:“援軍已至,此地不可久留,将軍随我速速殺出去!”

尉遲恭聞言當即打馬回身,道:“末将定護得殿下周全!”說罷大力撂倒周遭鄭軍,同李世民雙騎殺出。

及至同援軍彙合後,宇文士及拔出佩劍,道:“殿下速走,臣率軍斷後!”

李世民點點頭,右手提着缰繩,在尉遲恭的護衛之下奔走而去。

————

帳門被掀開,宇文士及走了進來,一身戎裝未及褪下。

帳中軍醫方為李世民包紮好傷口,見了宇文士及躬身一禮,随即退了出去。

宇文士及走入帳內,垂眼看了看李世民的傷口,道:“殿下傷勢如何?”

“不過是皮肉擦傷,不礙事。”李世民平靜道,“鄭軍如何?”

“回殿下,”宇文士及道,“鄭軍主将墜馬,軍中無人發號施令,自然也無從追擊。”

李世民慢慢點了點頭,嘆道:“此番……當真是我疏忽大意,給了敵人可乘之機。”

宇文士及寬慰道:“殿下作戰向來光明磊落,又怎會料到王世充會使出如此卑劣之舉?”

“兵不厭詐,”李世民搖搖頭道,極慢地活動了一下左肩,“此番……引以為戒罷。”

宇文士及默然片刻,不知該如何作答。幸而忽地想起一事,便道:“殿下,長安傳來消息,我大軍進攻洛陽,突厥聞風而動,南下進犯,太子殿下三日前已然率軍離京,奔蒲州而去。”

李世民聞言果然微微變了神色。即便深知突厥南下騷擾,若不加制止必将有腹背受敵之嫌。只是他不曾想到,去的竟會是李建成。

以自己對父皇李淵的了解,他固守“君之嗣嫡,不可以帥師”的傳統,輕易不會讓太子離京,如此看來,定是李建成主動請纓,或者說,是執意請命。

念及此,李世民微微斂眉,神色裏閃過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末了,終是化作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

——大哥,你果真不會坐視。

——因為,對手是咄苾麽?

————

蒲州位于河東,貫通西面長安,東面洛陽,北面晉陽三處要地,自古以來便是軍事重鎮。突厥鐵騎若要南下,此乃必經之地。

李建成抵達蒲州後,當即查探了目前的情形,得知城郊一帶已屢遭劫掠,流民之中青壯年大都被擄去充作勞力。他當即修書一封,遣使去往突厥營中,要求同其可汗會面。

然而咄苾收了書信,卻遣回使者,只道無需會面。李建成見狀,一連修書三封送去,對方回答無一例外。

第三次聽聞同樣的結果後,李建成揮手屏退了無功而返的使者,走到桌邊坐下。

魏征立在一旁,見他久久不發一言,便走上前道:“那颉利可汗,殿下既舊恩于他,他卻竟不願同殿下見上一面,豈非當真是忘恩負義之徒?”

“并非如此,”李建成搖搖頭,神情平靜之似也帶了幾分無奈,“他是怕萬一見了面,興許要被我動搖了本意。”

魏征聞言微微挑了眉,道:“若當真見了,太子有幾分把握?”

李建成擡眼同他對視,片刻後,道:“十分。”

魏征并不意外地一笑,道:“臣有一計,不知殿下願否一聽?”

李建成倒是笑了起來,道:“先生尚不知曉我心中打算,如何便獻起計策來了?”

魏征笑道:“我人馬數衆加上蒲州城防,縱是同那突厥大戰一場也絕不會落于下乘。而殿下來此蒲州,并非為滅突厥,而是為秦王大軍解除後顧之憂,故與其武力對抗,卻不如擇一代價更小的方式解決,臣鬥膽猜測,在殿下看來,這方式便是同颉利可汗會面,說服其緩兵,或者,盡可能拖延時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半晌之後才笑道:“世間能将我看得如此透徹的,怕也只有先生一人了。”

“不敢。”魏征拱手。

李建成道:“不知先生方才說的計策,卻是什麽?”

魏征卻道:“此計雖能解殿下之憂,臣以為卻甚是不妥。”

“即便不妥,先生卻知建成一定會依言而行的。”李建成挑眉看他,道,“可是如此?”

魏征嘆了嘆,道:“世間能将臣看得如此透徹的,怕也只有殿下一人了。”

李建成聞言笑了起來,道:“先生既有妙策,還請速速道來罷!”

在李建成的示意之下,魏征走上前去,附在他耳側低聲地說出了所思之策。餘光望向李建成,對方垂着眼,神情平靜,叫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魏征收回目光,卻陡然望見近在咫尺的一段脖頸,皮膚白皙如玉,線條修長優美。仿佛天生帶着一種誘惑,教人想要親近,想要……擁有。

這時,耳畔響起李建成的聲音:“先生?”

“此策若陷殿下于危難,臣罪該萬死!”陡然回過神來,魏征退開一步,拱手長揖,衣袖掩去了眼底的倉皇。

李建成聞言,卻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此策雖劍走偏鋒,在建成看來,卻是甚妙!”

魏征擡眼看了看他,複又垂下眼去,拱手一拜道:“那……便請殿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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