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咄苾獨自立在帳內,低頭看着自己手上握着的,三封筆跡相同的信。那是李建成遣使送來的,要求同他一見的書信。

哪怕對那人心心念念已然二載有餘,咄苾卻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斷不能見他的。

自己只能在戰場上同他一決雌雄,除此之外,或許永遠贏不過他。

只因自己根本看不透對方,而對方卻太過了解自己,或者說,他本人便是自己的一根軟肋。

念及此,咄苾輕輕嘆息一聲,握緊了手中的書信。很快卻又放開,将其輕輕折好,放回櫃中的匣子內。匣子裏還有一張小小的并不起眼的紙片,上面也不過“今夜子時”區區四個字,然而咄苾卻是小心翼翼地将它展開,同餘下的書信一同疊好,動作之輕柔,是旁人絕無法想到的。

正此時,帳外卻忽地傳來一陣騷亂,夾帶着叫罵聲和哭喊聲,似是還有隐約的鞭撻聲。咄苾聞聲将匣子放回原處,幾步走出帳中,喝道:“我何時準許你們用鞭子了?”

那揮鞭的突厥士兵一怔,忙道:“可汗,這些刁民太不服管,不用鞭子他們豈會安非來此?”

咄苾沉聲道:“軍令如山,豈是你能随意改變的?你且下去領三十鞭罷!”

那人聞言當即跪下,極欲求饒,卻終是被旁人拖了下去。

咄苾對其目不斜視,只粗略望了望劫來的流民,見俱是青壯年,便點點頭道:“将人帶走,各自安排下去。”

可汗平素不茍言笑,人人對他都存有三分敬畏。突厥士兵們見狀,急忙領命,拉扯着流民們離去。

咄苾負手站在帳外,靜靜地看着這一行人從自己面前走過。

忽然,人群之中,一人擡頭朝自己這邊望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目光拂過,有如昙花一現,然而咄苾的心卻忽然被提起。他幾乎是當即愣住,很快卻又自嘲自己的異想天開。

可縱然如此,一聲“慢着”卻已然脫口而出。

衆人俱是一驚,連忙停下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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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苾沖入隊伍之中,一把抓起一人的腕子。那人一身青灰色的舊衣,頭發淩亂地遮在眼前,腕子卻是白皙如玉。對方任他抓着,分毫不反抗,卻只是低着頭,垂着眼,教人看不清面容。

然而即便如此,在觸碰的那一瞬間,那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便已然昭示着答案。咄苾來不及多想,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撩起了對方的額前的發。

面容展露出來,對方這才擡眼看着自己,竟是一笑。

咄苾手微微一顫,對方額前的發自手中散落下來,他定了定神,将人拉出隊伍道:“這人我要了,其餘的帶下去!”

突厥士兵們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忤逆,便只得領命,匆忙而去。

咄苾未在原地停留,只是緊握着那人腕子,拉着他一路走進了自己的大帳。放下帳門,他回身看着靜靜站在面前的人,許久之後到:“真的是你麽……建成?”

李建成聞言慢慢伸出手,理了理散亂的發,終是露出完完整整的面容來。他看着咄苾,微微笑道:“大哥,別來無恙。”

聽從了魏征之計扮作流民,此刻的他衣衫褴褛,鬓發淩亂,如何也比不得過去那錦衣華服的樣子。然而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那平靜的一笑,卻讓咄苾心下又是一動。

于是一瞬間,他忘了二人所處的立場,只是走上前去,用力地将人攬在懷中。

他已不是當日那個只會掩藏自己心思,只會退讓回避的咄苾,兩年後的颉利可汗,想要什麽,便回去争,便會去奪!

李建成任他擁着,并不回應,也不反抗。許久後,道:“大哥為何不願同建成相見?”

一語将咄苾拉回現實之中,他松開手,嘆道:“即便如此,你卻仍有辦法讓我見到。”

李建成笑慢慢道:“建成想見大哥,自然要不擇手段。”

“想見我,”咄苾微微挑了眉,随即又笑道,“若非有其他緣故,你又怎會冒如此大險而來?”頓了頓,正待開口,卻聽聞帳外一聲呼喚:“可汗!”那聲音越來越近,似是下一刻便要入帳來。

咄苾一驚,心知那說話的乃是什缽苾——今日的突厥小可汗突利,自己曾破例容許他随意進出帳內。一念起,帳門一角已然被挑開,什缽苾大步走了進來,正待說什麽,然而往咄苾這邊一望,卻是愣了愣道:“可汗身後的卻是何人?”

咄苾回頭,這才發現李建成不知何時已然跪在了他身後,态度卑微而謙恭。他當即會意,清了清嗓子道:“此乃今日捉回的俘虜,我見其有及幾分見識,便叫他進來問問話。”

突利下意識地往對方身後看了看,而對方頭垂得低低的,教人看不清面容。

他收回目光,笑道:“原是如此。”頓了頓,又道,“今日去往前方偵查的人馬已然歸返,據說自打唐太子率軍前來之後,唐軍嚴守蒲州,毫無動靜,莫非……”

咄苾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他的話道:“此事稍候再說罷。”

什缽苾微微一愣,點點頭,略一猶豫又道:“可汗,那唐太子……便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建成?”他畢竟年少,又同咄苾親近,私下裏便只将他視作叔叔,言語并不拘束。

咄苾聞言又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待會兒我自會去你帳中尋你!”

什缽苾心下狐疑,然而見他聲音提高了些,便只得領命而去。

待房中只剩下二人之後,咄苾回過身,見李建成不知何時已然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看着自己,唇角似噙着一抹笑,不覺有些窘迫,心中只怪什缽苾方才多嘴。

片刻之後,他清了清嗓子,道:“建成,說你為何而來罷?”

李建成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卻也并不拐彎抹角,只慢慢道:“緩戰。”

“緩戰?”咄苾同他對視着,微微挑了挑眉,“多久?”

李建成笑了笑,道:“半載。”

咄苾聞言亦是笑了,道:“這是你心中給李世民劃定的凱旋之期麽?”

李建成颔首道:“半載足矣。”

咄苾聞言,目光裏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半晌之後,他徐徐嘆道:“建成,你此戰寧肯自己涉險,也不願率大軍同我硬拼,終究還是仁慈了些。”

李建成笑道:“不過是求得最小的代價而已。”

“這代價是什麽?你……又能給我什麽?”咄苾忽然朝他走近,垂眼看着他,“糧草、軍械,還是……你自己?”

李建成垂下眼,輕聲笑道:“但憑大哥所願。”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心有不甘。李建成在自己面前從來便是這番鎮定自若,淡漠平靜的樣子,仿佛事事都已在他執掌之中。即便此時此刻,對方面上亦不曾有半分失措。

——建成,也許你胸中早已料到了所有可能。

——可是,這一種呢?莫非亦在你意料之中?

“大哥……意下如何?”見對方長久沉默,李建成擡起眼,試探着開了口。

咄苾的目光凝聚起了神色,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忽然伸手按住他肩頭,用力地抵在營帳邊。

營帳随着極大的力道微微晃了晃,而李建成的神情卻并未有絲毫變化。他人就是望着咄苾道:“大哥可曾想好?”

咄苾看着他,慢慢眯起眼道:“任何條件?”

李建成定定地點頭,一個“是”字方一出口,對方已然伸手按住他肩頭,傾身而下,吻了上來。

咄苾吻得極為深重,仿佛用盡了這些年思而不得的執念。李建成被他大力壓在帳邊,仰頭盡數應承下來,卻仍是不推拒,不迎合。

他慢慢地閉了眼。而下一刻,面前的陰影忽然一掃而空,餘下的,唯有身後一陣震顫。

再睜開眼,視線之中只剩下咄苾負手而立的背影。

李建成伸手拉好微微敞開衣襟,口中卻笑道:“怎麽?大哥卻為何猶豫了?”

咄苾身形不動,默然片刻後道:“建成,你打從一開始,便知道我無法強迫于你罷。”

李建成不答,只道:“建成只說,願以一切換取緩戰一事。”

咄苾輕笑了一聲,嘆息道:“你為了這江山,當真不惜一切代價。”

李建成看着他的背影,并不作答。

若有人能如他這般重活一世,必會明白,若能換取所欲之物,代價又何足挂齒?他曾拼盡一世去奪取去維護,今生又豈容再一次卻終究失之交臂?

而正此時,咄苾卻慢慢地轉過身子看着他,接着方才的話繼續道:“還是……為了确保李世民一戰無虞?”

聽聞此言,李建成猛然擡眼看着他,向來平靜的神色之中,竟是多了幾分并不自知的波瀾。

咄苾心中微微一痛,卻不願點破,只道:“好,建成,我答應你緩戰,條件是你城中一半的糧草。”

李建成目不轉睛地同他對視,聞言未有半分猶豫,當即笑道:“好!”

“建成你該知,我之所以應下此事,不為別的,只為你昔日曾冒死救我。”咄苾朝他走一步,一字一句說的緩慢,“想自打你扮作使者來我軍中起,你我互欠人情不可勝數,而此事之後……應是兩清了罷。”他聲音低沉,然而話音到了末尾,卻竟是有了細微的顫抖。

李建成明白他話中之意,輕輕笑道:“半載之後,建成與大哥已然互不相欠。”

咄苾颔首,笑容裏不可掩飾地有幾分苦澀,頓了頓道:“我還有一個條件。”

“大哥請講。”

“這半載,你要留在我營中。”咄苾徐徐道,“我以性命保你周全,時日到了,即如約送你返還。”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笑問道:“大哥可是要留建成做人質?”

“堂堂太子既敢扮作流民來我軍中,又怎會怕做人質?”咄苾輕輕笑了笑,随即聲音卻不覺低了幾分,“建成,這一條你若不願,我不會強求。”

李建成看着他眼中閃過的苦澀神情,心中隐約明白了什麽。他沉吟了許久,終是笑道:“留在此處未嘗不可,只是有兩件事,需得大哥應承下來。”

咄苾未料他應答得竟是如此爽快,不由挑了挑眉道:“哪兩件?”

李建成笑道:“建成來此處本是秘密,故此番留下來,亦不可有第三人知曉,此乃其一。”

咄苾笑道:“我自然不會走路風聲,只是你堂堂太子半年無蹤跡,卻要如何隐瞞下來?”

“建成自有辦法。”李建成挑了挑嘴角,繼續道,“這便是其二,大哥需确保建成能同蒲州城有書信往來,且書信內容,不得有外人過目。”

咄苾沉吟片刻,只道:“建成,我信你。”

“多謝大哥。”李建成聞言一笑,“既如此,日後這半載,還請大哥多多關照。”

咄苾慢慢颔首,當即喚人來替他安排好了營帳。李建成朝他一拱手,随即轉身離去,神情平靜,全然不似做人質的樣子。

待到房中只餘下自己一人之後,咄苾搖搖頭,終于苦笑出聲。

方才那沖動之下的一吻,仿佛還殘留在口齒之間。咄苾知道,若自己方才不曾硬生生地将沖動克制下來,此刻只怕……可他也清楚地明白,這口齒纏綿之中,從頭至尾只有他一人的情感而已。

猶記李建成将他放走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試探着吻上了對方,卻也是第一次如此肯定,對方對自己全然沒有半分私情。

今日今時,亦是如此。無論多少次的确認,答案恐怕也不會有所改變罷。

輕輕嘆息一聲,頗有些後悔自己沖動之下,提出了那最後的條件。也不明白,李建成究竟為何那般幹脆地,便應承了下來。是出于對自己的憐憫,對二人情誼的紀念,抑或是,他在那一刻已然有了自己新的打算?

再次苦笑一聲。

總之……卻不會是自己所希冀的原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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