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魏征一字一句地看罷手中的書信,眉間一斂,擡手将紙頁按在了一旁的幾案上。

呈信的小校看得疑惑,卻也不敢妄自發問,便只得垂首立在原處。

魏征斂眉沉吟許久,終是嘆息着取出紙筆來。提筆蘸了墨,胸中分明有萬語千言,頓了頓,卻只是寫上了一短短的一句話。

“魏征定不負殿下所托。”

寫罷之後,他又取出一張紙。這一次,卻是一揮而就,洋洋灑灑地寫下了大段文字。随後,他将兩張信紙分別封好,遞給那小校道:“這一封交給那突厥士兵帶回,而這一封,我要你即刻啓程返回長安,密送給齊王。”

那小校一怔,見魏征神情肅然,也不敢怠慢,當即應下,匆匆離去。

房中已無他人,魏征慢慢地坐回椅中,搖搖頭,長嘆一聲。

明知那人留在那處定有自己的緣由,也知以他的心性手段,定有辦法保全自己,更明白,他只所以敢放下此處的一切離去,便是出于對自己的莫大信任……可心中仍是一陣落空,竟有些後悔,當初助他去了那突厥營地。

然而,即便能看得懂他心中所想,這世上怕是絕無一人,能左右他的所作所為罷。

念及此又是一聲苦笑。此時此刻,自己除卻替他瞞住此事,穩住陣腳,也已然別無選擇。

————

李元吉率援兵抵達軍中時,李世民人馬仍在處于同鄭軍的對峙之中。

王世充自打上次偷襲失手後,便留在城中堅守不出。李世民率軍攻城,奈何洛陽城城防堅固,炮火強勁,久攻不下之後,只得變轉策略,仍用圍城之計,待到洛陽彈盡糧絕,不得不出戰之際,再一舉攻破。

故兩軍這般相持,已有半月未曾開戰了。

李世民一身勁甲高坐于馬上,秋風瑟瑟之中,遠遠地便望見一行人馬朝這邊而來,為首的黑袍小将,正是李元吉。

自打失了太原,返回長安後,李淵令他思過,已很久未教他帶過兵了,卻不知今日為何派他而來。心下雖存疑,李世民卻仍是打馬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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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元吉提住馬缰,朗聲笑道,“有勞二哥親自來迎了,此行所帶人馬辎重,還請大哥清點。”

“此事稍候再說無妨,”李世民調轉馬頭,同他并辔而行,笑道,“元吉跋山涉水,一路辛苦,且速速随我回營罷。”

李元吉點點頭,片刻後道:“二哥,父皇聽聞王世充修書向河南窦建德求援,恐二哥寡不敵衆,這才緊急調遣援軍來此,卻不知窦建德處動向如何?”

“尚不知曉,”李世民道,“只是依我之見,窦建德與王世充雖有舊交,然對其未必肯真心相助。”

“二哥的意思是……”李元吉看着他,沉吟道,“窦建德此時此刻,只怕正坐山觀虎鬥?”

“正是,”李世民颔首,“然窦建德心死如何,你我此刻終不能肯定。若能先攻下洛陽自然免去腹背受敵之險,若不能,卻對其卻也不得不有所提防。”

“确是如此。”

二人默然片刻,李世民忽然又道:“聽聞此番乃是元吉親自請戰,來此助我?”

李元吉微微一怔,見對方仍舊是望着前方的路,神情裏并無異樣,便笑道:“大哥知我心性,豈是能久居宮中之人?此番若能助二哥攻下洛陽,也算是能彌補前日失了太原之過罷。”

李世民聞言擡眼望向他,卻沒有開口,只是徐徐地笑了笑。

————

李建成坐在帳中,閑閑地往面前地棋盤上落下一粒黑子。

正此時,咄苾風塵仆仆地掀帳而入,凜冽的寒風挾裹着碎雪猛然灌入,将帳內人的絲發也撩起了幾分。

李建成擡眼看一眼咄苾,并不訝異,又垂下眼,自掌心取出一枚白字,定定落下。

此刻他一身水文白袍,素淡清雅,絲發随意地束着,不像人質,倒似個清風明月閑人。

咄苾褪去貂裘,抖落了周身的落雪,走至火盆前暖了暖手,擡眼看了看他,不覺笑道:“建成這數月,莫非當真不聞窗外事了?”

李建成盯着棋盤,唇角微挑,“難得偷閑,何樂而不為?”

咄苾起身走到他對面坐下,見棋盤之上,黑子白子已然一片兵荒馬亂,血地無存之勢,心知這人待自己尚且如此決絕,不留分毫餘地,又怎能當真抛開身後種種?

心中暗暗苦笑,也不揭穿他,只是伸手按住對方落子的手腕道:“若建成不嫌棄我棋藝不精,同我對弈一局如何?”

李建成擡眼看了看他,笑道:“建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局重來。李建成執白,咄苾執黑,二人你來我往,并不退讓。只是咄苾卻分明地發現,李建成落子間雖固守着底線,然而決絕和殺氣已蕩然無存。擡起眼看他,對方卻只是盯着棋盤,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

黑子在指尖停住,咄苾慢慢地落下,道:“建成不問我為何來此?”

李建成神色不變,極快地落下白子,道:“人質而已,大哥軍中之事,又怎能出言幹涉?”

咄苾嘆了嘆道:“你帳下喚作魏征之人已親自将糧草送來,道軍中上下只知太子同可汗達成協議,用糧草換半載緩戰,至于其他,他只道太子放心便是。”

李建成撚這手中的棋子,聞言只點點頭,道:“多謝大哥相告。”

“不需一句多問,”咄苾笑道,“看來建成對此人定是有十成信任了。”

李建成笑了笑,落下手中的棋子,道:“自然。”

咄苾看着他,半晌沉默後道:“建成,你留于此地已然二月有餘,這二月間,李世民同王世充仍是相持不下,照此看來,區區半載只怕……”

李建成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頓,終于擡眼看向他,卻是輕聲笑道:“大哥今日前來,莫非便是為了此事?”

“我只是不懂你為何答應留下。”

李建成看着他不答。

“我聽聞不久前,齊王李元吉率軍增援李世民,這大抵亦是你的手筆罷。”咄苾搖首嘆了嘆,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留下,究竟是為了保我不犯你疆土,還是保李世民不致腹背受敵?安插李元吉入軍中,又究竟是為了掣肘李世民,還是……助他攻下洛陽?”

李建成看着他,目光不移,只是慢慢地變得深沉。默然許久後,他開口平靜道:“大哥,你多慮了。”

咄苾嘆道:“建成,上次對劉武周一戰,已足見李世民遠非昔日。你……不可不防。”

李建成忽然輕笑一聲,卻只輕輕道:“多謝大哥提醒。”

咄苾看着他,嘆息一聲,終不再言。然而方才提及李世民時,對方指尖細微的顫抖分明已入眼中。縱然并不知曉內情,他心下卻已然能感到,李世民在李建成心中,已然有了變化。

至于是何種變化,他不願細想,只恨這半載之後,關于這人的一切,自己終将鞭長莫及。

————

在城中撐過了漫長的寒冬,長安城中已是饑民遍野,彈盡糧絕。在此期間,城中屢次有人密謀開城迎敵,均被王世充發現制止,然而窦建德的援兵卻遲遲不來。

次年二月,王世充終于按捺不出,大開城門,出城迎敵。李世民聞訊,按下了李淵讓他撤兵的密诏,命李元吉鎮守大營,親自披挂上陣,強攻洛陽。

縱然久無戰果,部下思鄉,然而他等待的便是這一時刻,又怎能容許自己無功而返,功虧一篑?

是日,王世充亦是親自上陣,兩軍對峙久矣,此刻短兵相接,加之主将親臨,均是鬥志昂揚,氣勢如虹。由是刀兵相向,慘烈異常。

李世民提着一杆長槍,沖在最前,紅纓過處,無不是一片血光。他身後的唐軍亦如虎狼,嘶吼着奔向城下,同鄭軍厮殺做一處。

鄭軍不甘示弱,極力迎敵,兩軍對戰一個白日不分勝負,直到天已黃昏,鄭軍終是力不能支,在損失七千人後,狼狽回城。

李世民追擊不及,眼見城頭已閃出無數弓箭手,箭簇直指城下,只得打馬退後,揮手示意大軍停下。斜陽之中,他戰袍獵獵,朝城頭凝望許久,終是心有不甘地将手中長槍狠狠插入面前的土地裏,道:“撤軍罷。”

大軍回營,李世民心知一戰不成,王世充日後只怕不敢再出城。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積郁,便弄了一壺酒,獨自小飲。

正此時,宇文士及掀帳而入。

李世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徐徐道:“我不在軍中時,一切可好?”

“一切如常,”宇文士及拱手道,“齊王并無動向,只是托人送了一封書信出去。”

李世民聞言,這才擡眼看着他,道:“可是送往……長安?”

“非也。”宇文士及搖首,“我遣人跟随那送信之人數裏,卻是……往北而去。”

“往北……”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深邃了幾分,“你……此言當真?”

“不敢有半分虛言。”宇文士及頓了頓,遲疑道,“齊王來此,或許果不出殿下所料,當真……”

“罷了,此事我已然知曉。”李世民忽然出言打斷,他垂了眼,聲音忽然輕緩了幾分,隐約間竟似透着幾分無力,“你先退下罷,日後多注意齊王動向便是。”

宇文士及擡起頭,眼見他又斟滿了酒杯,想要說什麽,終是只能一禮而去。

方一出帳,便聽聞帳內一聲脆響,卻應是酒杯碎裂的聲音。

————

李建成打馬徐徐地走在一眼望無際的原野之上,初春之際,草色淺淡,似有若無。北地的風略顯幹燥,不似中原那般柔和,一霎間倒讓他回想起年少時在太原的諸多時光。

那時他不過是唐國公家的大公子,肩頭尚無天下這沉甸甸的重擔;李世民李元吉也不過是自己的二弟三弟,而非今日各掌一方的秦王齊王。

即便重活一世,也無法讓一切都停留在純淨而美好的當初。實則李世民還是那個李世民,而真正颠覆的……該是自己。

這一點,自己該明白了。

見對方獨自在前,半晌不語,咄苾分明知道,他看似一身輕松全無挂礙,實則心頭卻牽絆着重重挂礙。蒲州、長安、洛陽……每一處,以他之性,又怎能放得下?

默然許久,他打馬跟了上去,笑嘆道:“難得春光正好,出來散心。只可信建成身在曹營,心卻在漢。”

原本以為,哪怕只有最後半載光陰,只要将人留在此處,多少也能重拾幾分初見的過往。無論如何,也算是一種留念。

然而漸漸地,他已然明白,二人之間早已回不到當初。縱然李建成仍是那平靜無波的一池清水,自己這廂,已早已尋不回當年的心境了。

自打多年前那個蜻蜓點水的親吻之後,便再也尋不回了。

李建成回過神來,并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輕輕笑道:“所以大哥許是愈發好奇,既然如此,我卻為何仍要留下?”

“我說過,你若不願,我不會強求。”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不知為何心下竟有幾分期盼。

李建成同他對視了片刻,又是一笑,随即卻是轉頭望向前方慢慢道:“此事建成離去之日,定會如實相告。”

咄苾聞言微怔,本欲追問什麽,正此時,卻見一名突厥士兵打馬匆匆趕來。李建成見他似有軍務要報,便識趣地打馬先行一步,留二人在原地相談。

半晌之後,咄苾揮鞭趕了上來,道:“建成,洛陽有變。”

李建成聞言一提馬缰,打馬在原地立住,面上竟有一瞬失神。半晌後,他道:“莫非是……河南窦建德?”

“正是。”咄苾颔首,一字一句道,“窦建德已然率軍來援王世充,號稱三十萬大軍,直逼虎牢關。”

“建成,縱然你極力保他別無旁骛,只怕李世民此刻,仍要腹背受敵了。”頓了頓,說不出心中為何竟有幾分快意,“你……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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