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魏征正小心翼翼地将面前的瓷瓶包裹好,意欲托人送至突厥營中。這半載以來,月月如此,不曾斷過。
縱然李建成心中從未對他提及這藥的效用,然而當魏征看到他房內不可勝數的瓷瓶時,這藥丸于李建成而言是何等重要,實則已不言自明。
故他愈發不敢怠慢,次次皆是親自裹好包袱,遣人送去。
正此時,忽然聽聞門外一陣喧嘩。魏征停下手中的事,循聲望去,但見一名小校倉皇沖進來跪下。
魏征轉過身來,看着他道:“出了什麽事?”
“回大人,秦王來了!”那小校喘着氣道,“不待通報,便硬要進來!小的也組攔不住!”
魏征起初一愣,随即搖搖頭笑道:“秦王何等身份,豈是你們攔得住的,快請他進來罷!”
話音方落,一人已道:“魏大人不必多禮了!”
魏征擡眼,但見李世民一腳已跨入門內。他一身蒼藍勁裝,形容風塵仆仆,想來應是方到此處。
魏征當即屏退了閑雜人等,掩上了門,走到他面前恭敬一禮道:“臣魏征見過秦王。”
李世民擡眼在堂內掃視一周,心中依然明白了七八分。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魏征,神情肅然至極,“本王此番來意,魏大人不會不知罷?”
“秦王若是為太子而來,”魏征苦笑一聲,道,“臣此時此刻,怕也無能為力。”
“魏大人此言何意?”李世民斂眉,眼光裏閃現出一絲凜冽,“太子……莫非當真不在軍中?”
“若在軍中,又怎能抗旨不歸,”魏征平靜道,“太子殿下有其苦衷,望秦王寬諒。”
“他在何處?”李世民仿若未聞,死死盯着對方,沉聲問道。
“殿下吩咐,不得教他人知曉,還請殿下不要為難于臣。”魏征垂着眼,并不同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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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何處?”李世民再度發問,聲音較之方才,愈發高了幾分。
魏征端然而立,緘口不語,卻已然能感到頭頂傳來的,有如濃雲一般的壓迫氣息。挾帶着極端的偏執和占有,仿佛生而便不可忤逆,不可抗拒。
二人這般對峙着,教周遭空氣仿佛都要凝結成冰。然而默然許久之後,魏征終于擡起眼看向李世民,道:“不瞞殿下,太子身處險境,臣亦是日日月月,寝食難安。”
“他……在何處?”李世民又問了一道,這一次,尾音竟似乎有些發顫。
“突厥大營。”有如嘆息一般,魏征慢慢道。
李世民聞言稍稍怔了怔,然而卻似并不意外,只是搖搖頭,苦笑道:“果真……在突厥營中麽?”
魏征道:“太子一心保殿下不致腹背受敵,卻不願早早同突厥開戰,傷兵動卒,故以糧草同突厥達成和談,且……甘願以身為質,留于彼處半載。”
“半載?”李世民驀地眯起了眼,“這半載……他竟一直在突厥營中?”
“正是。”魏征颔首道,“只是颉利可汗并未斷絕太子同外界的書信往來,故重要事務,太子仍能有所決斷。”
“颉利可汗……”李世民哼笑一聲,卻似是想起什麽,道,“那麽,讓齊王請入本王軍中,亦是太子的決斷?”
縱然魏征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李建成此舉究竟是助李世民一臂之力,還是讓李元吉掣肘于他,然而對方此時話中之疑,他卻是聽得分明。
“殿下可曾想過,若無齊王領兵圍困洛陽,殿下又怎能心無旁骛地分兵虎牢關,迎擊窦建德?”魏征一拱手,面上卻分毫不亂,道,“太子身在虎穴,卻依舊惦念着殿下,此等良苦用心,殿下竟不明白?”
李世民聞言微怔,沒有說話。
魏征繼續道:“今日本不該同殿下說是這麽許多,然而殿下連克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凱旋,太子留于突厥一日,臣心中便不安一日。今日臣違背太子囑托,對殿下如實相告,只希望殿下能盡早将太子帶回!”
他不了解颉利可汗,也不知李建成同他究竟是何等的交情,他只知道,哪怕所剩不過一月,這種無能為力,心中落空的感覺,他已無法容忍下去。
縱然不願承認,卻知此時若有人能将李建成帶回,卻也只能是李世民而已。
而此時李世民聞言,垂眼看着他,面上并無什麽表情。
“無需大人多說,我此番前來,便是為此。”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此行……定不會空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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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小病之後,李建成便不大外出,時常在帳中翻看書卷,擺弄棋子。縱然舉手投足已回複往常,然而咄苾看着只覺心中不安,至于緣由,卻又說不出一二,只覺矛盾非常。
一日見天氣風和日麗,他便帶着李建成去往稍遠的地方散散心。李建成欣然應下,同他一人一匹高頭大馬,漫步走在淺草地上,不覺間,便是半日時間。
二人之間的話題無所不及,卻唯獨繞開了戰事。大抵雙方皆不願破壞了,這最後時間裏難得的平靜。
回到營中時,已然黃昏時分。李建成立于自己帳外,同咄苾三言兩語作別。營中燈火星點,隐約照見他的身形在風中格外單薄。念及對方病未痊愈,咄苾微微有些心疼,便解下身上的外袍,将人裹了起來。傾身向前,順勢便是一個擁抱。
李建成不閃不避,任他抱了片刻,方才轉身入帳。
然而還未坐下,便聽聞帳外一陣騷動,李建成匆匆出了帳,便見帳外守衛紛紛朝北而去,看情形,似是有人夜襲。
李建成立在原處略一遲疑,正待回帳拿劍時,夜色之中卻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扣出他的腕子。
未及看清對方的面容,腕子上一陣力道,史料不及地,已被對方拖入帳後的一處低地。二人順着低地向下翻滾了一陣,待到停下之時,李建成正是仰面靠在斜坡上的姿勢。
掙紮着要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還在對方手中。正此時,肩頭更又是一陣蠻力,迫他靠了回去。緊接着,唇齒被猛然堵住。
實則打從一開始,李建成便明白了來者何人。他本能地想要掙脫,然而肩頭被扣,手腕在對方掌中,雙腿更是在對方一膝的侵入之下被迫分開,竟已然是被脅迫得動彈不得的姿勢。
“世民……”聽聞一列人馬自不遠處跑過,李建成極力将二人分開一點距離,然而這兩個字還未全然出口,對方的氣息再一次壓迫過來。
李世民捧住對方的面,唇齒間的糾纏近乎撕咬。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已然化身為獸,全無理智,只是在本能地驅動下,瘋狂地将這人拆骨入腹。
一吻過後,近乎氣竭。二人之間一時無聲,只剩下交錯的喘息。
李建成病症未退,低喘間不覺帶了幾聲咳嗽。他極力地平複下心緒,終于擡頭望向面前的人道:“世民,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大哥,走。”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低地裏光影幽暗,不辨眉目,而他的眸光在夜色裏卻是分外明亮,“河南已平,此處你已不需再多留。”
“世民,走的該是你。”李建成平靜道,“離半載之期還有一月,我不會背信棄義。時日一道,我自會歸返。”
話音方羅,便覺腕子上力道猛然加大,竟似要将自己生生折斷一般。
李世民腦中浮現出二人方才相擁的畫面,念及自己竟生生忍了下來而非沖上去一刀結果了那咄苾,不覺冷聲一笑,大抵是氣極之後,反而更是平靜罷。
念及此,他松開了握住對方手腕的手,卻是忽然探身向前,唇齒再一次靠近。
李建成本能側過臉避開,然而對方卻似并無親吻的意思,只是将唇極近地埋在他耳側,似有若無地留戀。
“是不願背信棄義?”他低聲道,氣息溫熱地噴薄在耳側,“還是……舍不得那咄苾,不願離去?”
李建成将人推開幾分,冷聲道:“或走或留,我自有決斷。只是今日你這般來此,一旦暴露,賭上我同咄苾的所有交情,只怕也保不了你。”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許久後慢慢道:“大哥,世民聽聞你來此為質之後,幾日不得安寝,唯恐那咄苾虧待于你,故而這般急急趕來。”頓了頓,徐徐拂過李建成身上,咄苾的披風,輕聲笑了笑,“不想大哥在此處過得卻是衣食無憂,想來……倒是世民多慮了。”
李建成垂下眼去,想說什麽,卻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方才你引開的守衛,不久定會返還此處查探。”
李世民聞言站起身來,道:“大哥,當真不走?”
李建成颔首,道:“下月初一,自當歸返。”
此處縱當真是世外桃源,自己卻終是要離開的。還有太多事,等着自己去一一了斷。
李世民笑了一聲,道:“大哥,我知道此番總是強行帶你回去,你只怕還是要回來的,履行……這餘下一月之約,是麽?”
李建成不再重複自己的話,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決絕。
“罷了……下月初一,世民親自出城迎你,只是……”李世民嘆息一聲,微微一頓,話鋒陡然轉為淩厲,“若遲了一日,世民縱傾盡府中所有人馬,也勢必将這突厥牙帳夷為平地!”
說罷他一縱身,身形已然湮沒在夜色之中。
李建成低聲一嘆,這才覺出唇角的腥膻氣息。無奈地用指背擦去,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翻上高地,朝帳中走去。
方回到帳中,咄苾便提着燈匆匆進來,看了看他道:“有人襲營,建成可有受傷?”
“不曾,”李建成笑道,“卻不知來襲的乃是何人?”
“尚不知曉,只是現在已然撤去,卻不知所為何事。”咄苾搖搖頭,複又看着他道,“時候不早了,建成大病初愈,還是早些歇息罷。夜裏我會多安排些人手,确保無虞。”
李建成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舔了舔再度滲出殷紅的唇角,吹滅了蠟燭就寝,仿若什麽也未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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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初一,咄苾果不負所言,親帶随從,送李建成至蒲州近郊。
遙見不遠處,李世民魏征一前一後,衣袂紛飛,身後人馬重重,似是已候了許久。李建成收回目光,提了提馬缰停了下來,回身對咄苾道:“大哥送至此地便可,便……就此作別罷。”
咄苾擡眼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李世民,道:“建成,你是擔心李世民對我不利?”
畢竟,自己是有過前車之鑒的。
李建成笑笑,不置可否,只道:“便如大哥所言,世民已然不複當年,大哥既已踐諾,餘者……還是小心為上。”
咄苾看着他點點頭,道:“你若明白自是最好,今後回到長安……務必保重。”
不知為何,心中只覺他此番所去,便是龍潭虎穴。
“多謝大哥,”李建成抱拳道,“這半載多謝大哥關照,只是今日一別,日後如若戰場相見……建成不會手下留情,也請大哥勿要有所挂念。”
即便說着這樣決絕的話,面上依然笑得溫潤如玉。咄苾心下暗暗嘆息,道:“建成,你還不曾告訴我,為何留下,陪我半載?”
李建成擡眼看着他,頓了許久,卻笑道:“大哥,你若不是突厥可汗,一切或許會大有不同罷。”
語罷道一聲“保重”,便已然打馬而去,未有半分留戀之意。
咄苾怔在原處,但見那人一身白衣已然遠去,這才徐徐回過神來。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幾聲,一提馬缰,道:“走罷!休養了這麽許久,也該……整軍備戰了!”
與此同時,魏征眼見李建成已漸至近前,正待打馬相迎,身前的李世民卻已連人帶馬沖了出去。他只能突兀地在原地頓住,一聲嘆息。
“大哥。”李世民在李建成面前停住,他眼中遍布血絲,一眼望去竟有幾分歇斯底裏的煎熬。
不待李建成開口,他已然傾身而上,用力地将人攬在懷中。
這個擁抱幹脆利落,未有分毫凝滞,不帶點滴纏綿,在旁人眼中或許不過兄弟之間的一種迎接。然而在李世民幾乎要将自己揉碎的力道之間,李建成卻清楚地聽見對方貼在自己耳畔,道:“大哥,你只能是我的。日後,世民絕不容你,再這般離開……”
似剖白,一字一句卻說得咬牙切齒;似威脅,耳畔氣息流連卻又久久不去。
仿若有什麽,已然拉開了序幕,如河水東流般,不可追回。
李建成靜靜地坐在馬上,任對方攬着,一動不動。直至李世民松開了懷抱,他才擡起眼同對方對視。片刻之後,卻仍是不發一言,只是垂眼笑了笑,輕提馬缰,同李世民擦身而過,往城中走去。
“走罷,這便……回長安罷。”
聲音輕緩得有如嘆息,仿佛下一刻,便要吹散在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