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武德四年七月,李氏兄弟二人返回長安。
李淵原本對李世民抗命離去一事頗有微詞,然而見他當真帶着李建成歸返,便也只責備了數語,罰他思過三日。
随後他将李建成單獨留下,道:“建成我知你素有主張,亦非是非不分之人。只是離京半載,抗旨不歸……此事總該對父皇有個交代罷。”
心知李淵雖已老邁,卻絕非糊塗之人,如此發問,怕是心中已然知曉幾分。李建成不再隐瞞,一字一句,如實相告。
“兒臣以為,彼時秦王以一敵二,若兒臣北面開戰,無論糧草辎重,或是軍械人馬,均無法保證。若兩方俱勝則矣,而倘若一方戰敗,另一方必有腹背受敵之嫌。如此,卻不如留住兵力,以待日後再戰。”李建成微微一頓,道,“故兒臣自作主張,用糧草并以身為質為條件,換取半載緩戰。”
李淵聞言果然不曾露出訝異之色,默然許久,嘆息道:“你此番行事,看似中庸,實則卻當真可謂兵行險招啊。想你堂堂大唐太子,若稍有不慎,後果卻是不堪設想。”言及此,不覺又是一聲嘆息。
李建成笑了笑,道:“自知安危難料,是故秘而不宣。”
想來初時作此決定,三分成竹在胸,七分,卻是賭。賭自己對咄苾的了解,賭咄苾對自己的感情。
此刻想想,雖有利用之嫌,然而若非這一賭,有些事,或許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明罷。
如此,也算足夠了。
正沉吟之際,又聽李淵道:“此事既已過去,他人便無需再知曉,只是日後需記得自己身份,不可再如此冒險。”
“是,”李建成拱手,“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李淵慢慢颔首,略一遲疑,道:“世民此番連破窦建德、王世充大軍,攻取洛陽并生擒,實乃大功一件。朕思慮許久,若封賞不力,則難平朝臣之心;若封賞太過,卻恐令其驕縱。”微微一頓,道,“此事,不知建成以為如何?”
李建成聞言笑了笑,只是拱手道:“有功則賞,有過必罰本是常理,兒臣但憑父皇決斷。”
李淵看了看他,徐徐颔首道:“罷了,那你且退下罷。”
李建成拱手而退,走出殿外,不覺輕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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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不明白,以李淵之性,心中怎會別無決斷?今有此問,也不過旁敲側擊地,提前将心中打算告知自己罷了。
實則不需此舉,他也早已料知一二。
這一日,他早該做好準備了。
————
數日後,李淵下诏,封李世民為天策上将,加授司徒,并仍兼尚書令之位。
天策上将乃特為李世民而設,位列百官親王之首,僅次皇帝太子之下。李淵許他于洛陽自設府邸,名為天策府,且有自置官屬的權力。言下之意,便是将洛陽一代的文武大權,盡數交于其手。
由是在李世民平定劉武周,黨羽遍植山東之後,關東之地也亦在其執掌中。天策上将,在朝中身份之顯貴,權力之翻覆,已然無可比拟。
李世民拱手立在堂下,一字一句聽完李淵的旨意,心頭一陣澎湃。如江河浪濤在心頭拍打激蕩,教人甚至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已然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立下的這般夙願,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卻無比清楚地感覺到,這便是自己要的結果。
不再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大哥身後,對他唯命是從,而是最近地立在他的身側,甚至……同他平起平坐。
——大哥,你要的江山,如今一半俱是被我打下。
——這天下已然烙下了我的名字,你……
念及此,他微微側過臉,望向不遠處立在首位的李建成,一身衮服,華美異常,而對方亦是正望向自己這邊。李世民心頭一熱,挑起嘴角朝他露出笑意,對微微一頓,卻亦是回了一個微笑。
極淡的一笑,猶如冰雪消融,惹人心動。
李世民喜難自勝,匆忙收回目光,卻未曾看到回頭之後,李建成驀然冷下去的面容。
方才當真是出神了,李建成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這一次,卻是滿心的自嘲。
————
是夜,李世民大宴府中文武忠臣之後,帶着淺淡的醉意,來到了東宮。
素質兄弟二人過從甚密,無需通報,府中下人便也未加阻攔,見了他紛紛拜下,只道太子獨自在房中。
李世民點點頭,便徑自往彼處而去。
小院寂寂無人,唯有風吹動枝葉沙沙作響,連帶着回廊出的燈,也朦胧地晃動着。
李世民走到房門邊,聽聞其內隐約的翻書聲,不及叩門,便直接推門而入。
屋內微微有些暗,只有幾案上那盞燈,模糊地泛着暖黃色的光亮。李建成正披着外衣在房內翻看書卷,身形顯得有些單薄,有些清瘦。
“大哥……”借着微醺的酒力,李世民走過去,俯身用力将人抱住。
不知為何,李建成隐約地有種幻覺。只覺這一瞬間,面前的人好似回到了當初,只是那個會跟在自己身後,口中喚着自己“大哥”的李世民。
然而他也知道,這只是幻覺而已。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一切都已然回不到當初。今日之後,他李建成已然不能回頭。
默然許久,他道:“恭喜世民,不對,應是恭喜……天策上将。”
李世民聞言微微一頓,放開了手。及至對方這句話出口,他才感覺到,縱然李建成對于自己的擁抱,仍是不給予回應,然而這一次,他整個人卻是冷的。
不只是肢體的冰涼,甚至仿佛從心底,便是涼得刺骨。
帶着疑惑,他擡頭望向李建成,然而對方面上卻帶着笑,冰冷的笑。
心中一痛,李世民再度俯身上前,卻被李建成扭頭避開,避得輕緩,卻也避得決絕。
“世民,一切到此為止罷。”
李世民心頭驀然收緊,他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所聽聞的話。不可置信般,他慢慢問道:“大哥,你……此言何意?”開了口,聲音裏竟是抑制不住的顫抖。
李建成推開他,徐徐站起身來,對他背身而立。
“你我之事,不過當時年少,鬧劇一場。”許久之後李世民聽聞他開了口,聲音平靜異常,平靜到幾乎輕描淡寫,“如今你我俱是今非昔比,也該各自收手了。”
話音方落,便被李世民大力扳過身子,一把按在了牆邊。
李建成平靜地着他,繼續着方才的話,道:“世民,以你今日之顯赫,要何人而不可得?何必……”
“他人如何,與我何幹?”李世民強忍住心頭的憤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打斷道,“大哥,我若非要你不可呢?”
“要我?”李建成聞言卻是笑了,看着他道,“你又知我多少?”
李世民聞言一怔,一時無語。
感到對方壓制自己的力道微微松了幾分,李建成笑容分明了幾分,道:“看來世民所知,當真甚少。如此,不如讓大哥告訴你幾件如何?”
李世民定定地看看着他,指尖的力道驀地一重。
李建成肩頭吃痛,面色卻不改,只道:“世民,劉文靜之死,莫非你從不曾對我有所懷疑?”見對方神情微變,哼笑一聲,接口道,“他策動你自立門戶之事,你以為,我當真分毫不知?”
李世民神情一凜,道:“此事……當真是你所為?”
李建成輕輕颔首,笑道:“這朝中當真能翻雲覆雨,置人于死地的,除卻父皇,還能有誰?”
李世民默然許久,道:“便是因了……他策動我背叛大哥一事?”
“你的左膀右臂,遲早是要除去的。”李建成不置可否,笑得有些自嘲,擡起眼望向李世民,道,“只可惜末了,你終究還是到了同我平起平坐的地步。”
太多事情攪在腦海中,已然成了一團亂麻。李世民忽然感到一種無力,他同李建成對視着,慢慢道:“大哥……若我說,過去種種所為,都是為你。你……會信麽?”
李建成聞言卻是笑了,笑容裏透出一股少見的淩厲。
“為我?”他淡淡道,“你又怎知,我到底需要與否?”
李世民驀然怔住,如遭雷擊。腦中霎然浮現出許多年前,劉文靜對自己說過的話。
“世民,你以為世子是何人?你可曾想過,以他之能,當真需你這般處處回護?”
“世民,你怕是小看了你的大哥。”
“世子外表看似溫文柔和,實則裏內卻是剛硬非常,你同他相處這麽些年,如何看不出?”
“自古功高蓋主歷來為君王所忌……世民你可曾想過,或許自己終有一日,不能為他所容?”
……
被自己遺忘了太久的話,再度回想,竟是異常清晰。
李世民忽然一拳打在壁上,力道之大,引得整個牆面都隐約有些顫抖。
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竟都是白費。
自己為他擋過的劍,為他受過的傷,為他豁出性命的征戰,為他抗命不遵的尋覓……
他不需要,他竟全然不需要。
自己恨不能傾盡所有奉于他面前,而到頭來,在他眼中不過一句“當時年少,鬧劇一場”。
李建成靜靜地看了李世民片刻,随後面無表情地從他的力道之下掙脫出來,走了開去。
“當時年少,鬧劇一場……”這時他卻聽聞李世民面向着牆壁,喃喃開了口,“大哥……你若當真做此想,又怎會将那天下至寶贈與我?”
“《蘭亭集序》?”李建成停下步子,道,“世民你可記得,其中的一句話?”
李世民沉默,等着他後面的話。
李建成一字一句默默誦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頓了頓,極淺地笑了一聲,“世事變遷,于我或是天策上将,都該有更為重要的東西。”
話末那陡然生分的稱謂,如同一根刺,狠狠地紮入心裏。李世民驀然回身,再次伸手,将人拉回了牆邊,重重地摔回自己身下。
李建成背上吃痛,不由微微弓起了身子。而李世民卻已将他籠罩在身體的陰影之中,低着頭,慢慢道:“大哥,你是我的。無論如何……我要你。”
自小開始,眼中便只容得下這人;及至大了,滿心滿意念着的仍是那白色的身影。大哥的種種,已仿若嵌入自己骨血之中,不可分離,他又怎會輕易罷手,輕易抽身?
李建成聽聞對方強壓下滿心的憤然之下,這聲音裏竟透着幾分陰狠,心中已然有所感。然而不及做出反映,李世民已然擡起他的下颚,低頭咬了上來。
唇齒間的掠奪占有,比任何一次都要來得兇猛。仿佛是發洩着胸中的憤然和無措一般,李世民死死地抵住對方,越吻越深入,恨不能将二人融為一體。
傾盡所有的一吻,長得近乎窒息。待到終于分開之時,兩人彼此交換着的氣息之間,已帶了濃重的血腥味,卻究竟不知是誰的。
“大哥……”李世民仍是習慣一般地喚着這兩個字,低喘了片刻,他本能地再度俯身子,将唇齒貼上對方的鎖骨,輾轉啃噬。
然而右肩忽然大力傳來,推得他不覺後退一步。李世民方從情欲中回過神來,低頭一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然抵在了他的左胸。
李建成伸出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他,慢慢道:“你走罷。我說了,一切到此為止。”
李世民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忽然笑了一聲,道:“大哥,我若不走,你将如何?”瞥了一眼短刀,“殺了我麽?”
話音落了,卻見李建成一揚手,刀光閃爍間,當真刺了進去。
李世民匆忙避開,劇痛之下,短刀的前端沒入左胸裏。血立刻淌了出來,順着傷口徐徐地下落,在蒼藍色的衣衫上,染出更為深重的腥膻痕跡。
他擡眼看着李建成,怔怔的,許久不語。
李建成仍握着刀,看着他,笑了一聲,道:“世民,你以為大哥不會對你動手麽?”
李世民仍是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少見的冷冽。忽然,他伸出完好的左臂,将對方環住,猛一用力,扣入懷中。
力道之大,讓二人幾乎是撞在一起。便與此同時,只聽聞一聲皮肉撕裂的聲音,那短刀已然順勢貫穿了李世民右肩,而他渾然不覺,箍住對方的手反而愈發用力。
李建成身子微微一震,握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了開來。然後天旋地轉間,已被拉扯在地,仰面籠罩在對方的陰影之中。
李世民跪坐在他身上,一把撕開自己的前襟,褪去上衣。
出入沙場的身體,精瘦結實,蘊含着無限魄力,然而細看之下,卻也是傷痕累累。李世民慢慢俯下身子,指向右胸處一塊巨大的傷疤,道:“大哥,你可記得,這是霍邑一戰時,我替你擋劍受的傷?”
李建成靜靜地看着他,一言不發,眼中亦無波瀾。
李世民自嘲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左肩處碗口大的傷疤,道:“這是于大火中救大哥時,被隋軍自後貫穿留下的傷。”
李建成仍只是同他對視着。
李世民搖搖頭,偏頭看向自己的右肩,整條右臂,已幾乎浸在血中。他輕輕笑了一聲,忽然伸出手握住刀柄,用力拔了出來。
殷紅的血飛濺出來,以幾乎灼熱的溫度,頃刻便染紅了李建成的半邊視線。
而視線裏李世民猶如一頭受傷的野獸,拖着流血的臂膀,卻仍是一點一點俯下身來。
“大哥,我幾乎日日于戰場上出生入死,又何曾畏懼過什麽?”他的聲音噴薄在李建成的頸側,頓了頓,忽然一口咬了上去,“今日你便是廢了我這條手臂,我也要你……”
感到對方的唇齒肆虐着在周身蔓延開來,李建成仰起頭,在微微的晃動中,木然地看着眼前半紅的房頂。
半晌後,他閉了眼,笑得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