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衆人聞言皆是微怔。自打秦王受封天策上将以來,有關其戰功顯赫為太子所不容的流言,在朝中已是沸沸揚揚。故而此時此刻,李建成不主動請纓握住兵權,反而舉薦李世民,此舉可謂大出衆人意料。

而李世民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亦是波瀾疊起。

李淵微微一怔,看着李建成挑眉道:“太子此話怎講?”

李建成對周遭低語仿若不知,只垂首謙恭道:“劉黑闼本屬窦建德舊部,此番雖聚衆大舉反旗,重振旗鼓,然而歸根到底,卻是因了秦王于洛陽善後不周之故。此事因秦王而起,自該由秦王了結,此乃其一。”說罷微微頓住,擡頭觀察李淵反應。

他此言雖是舉薦李世民領兵,然而話中職責秦王善後不周之意,卻是犀利非常。

李淵心知,李世民在處理王世充并窦建德降軍時,确是将其親信之人處死了許多,窦建德起兵一事,或許當真與此不無幹系。他看着李建成,徐徐道:“說下去。”

李建成颔首,繼續道:“其二,劉黑闼所部大都原是窦建德人馬,秦王昔日虎牢一戰,生擒窦建德,若派其出戰,一來知其底細,二來,亦足以對敵軍形成威懾之勢。由此看來,兒臣以為,此任非秦王而不能。”頓了頓,竟是回頭望向李世民,一字一句道,“不知秦王,以為如何?”

李世民正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此一回頭間,二人四目相對,眼底情緒一覽無遺。

自那夜之後,這是二人頭一次這般對視。然而,李建成的神情卻是李世民從未見過的。

不似往日溫和清淡的笑容,也不是面無表情的冷淡。那一回頭間,他微微擡着下颚,唇角似笑非笑,投來的目光之中,是居高臨下的的挑釁,冷若霜冰的嘲弄。

縱然不及看清,人便已回過身去,然而那種神情,已然烙刻在了腦海中。

便是那一個眼神,便将往昔重重的回憶,便将心內翻湧的沖動,瞬間凍結成冰。

自己苦苦追尋多年,心心念念珍重的東西,對方一句作罷之後,幾個日夜便足以退步抽身。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過。

不顧肩頭傷口撕裂的疼痛,李世民用力握緊了拳,忽然覺得自己太過可笑。

什麽功高震主,什麽野心城府,朝中種種流言他不是未曾聽聞,卻從未放在心上。因為他以為,只要大哥信他,便是已然足夠。然而此時此刻,李建成堂上的一番言語,加上那一個眼神,才讓他忽然明白:大哥不信他,或許從來,便不曾信過。

自己一心一意想要變的強大,成為那人的左膀右臂,而那人不僅全然不需要,卻反而對自己生出了提防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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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還是贏不來一個“信”字。

冷笑着,李世民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李建成,又極快地挪開目光。随即他對李淵抱拳道:“兒臣願往!此戰不滅劉黑闼,誓不歸還!”

——大哥,既然我在你心中已是如此……那便如你所願罷。

每一個字說的擲地有聲,又似乎咬牙切齒。李建成看在眼中,淡淡地挪開目光,唇角似有意挑起,然而許久卻也未曾露出笑來。

李淵看了看李世民,複又将目光投向李建成。末了,低不可聞地一嘆,擡眼掃視群臣道:“太子所言在理,如此便由秦王做這主帥,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堂下無人應和,然而此時李元吉卻出列抱拳道:“請父皇準許兒臣前去,助秦王一臂之力!”

李世民聞言,卻是當即擡眼,定定地望向李建成,而對方淡淡地看着前方,似是全不在意自己的目光。

李淵沉吟片刻,道:“如此也罷,你兄弟二人一同剿賊,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父皇!”李元吉抱拳謝恩,随即側頭同李世民對視了,目光經過李建成,并無太多停留。

然而李世民卻看的分明,同李元吉一同領旨之後,他不再看李建成,只是咬了牙,慢慢地握緊了拳。

————

出兵前夕,李世民來到齊王府,同李元吉商議用兵事宜。實則他征戰多年,早已有了自己慣常的作戰方式,即同敵方對峙耗其氣力,挫其鋒芒,再以輕騎兵幾路圍攻,一舉擊潰。

此番對陣劉黑闼,心中所謀,大抵亦是如此。然而在商談之中,李元吉卻提出一策,即連同曾被劉黑闼大敗的幽州總管李藝,自南面而下,同自己南北夾攻,使劉黑闼腹背受敵。

李藝本姓為羅,投奔李淵後方才賜姓為李。而李世民清楚,此人素來便是李建成的人。念及李元吉雖勇猛異常,然而為戰之上卻是少有計謀,李世民擡頭望了望他,心中大抵明白這一計會是出自何人之手。

“四弟此計甚好,”他笑了笑道,“如此,便依計而行罷。”

出了武德殿,李世民驀地頓住步子,舉目東望。

李元吉此刻所居的府邸,便是當年李淵未及稱帝時的武德殿,再往東去,便是東宮。

“去東宮。”上了轎,李世民輕聲道,心中卻全然不知,自己為何要往那處去,就算去了,又能說些什麽。

然而将到東宮前的長林門,李世民掀起門簾,望見的卻是一列列森嚴的護衛。

心頭一緊,李世民口中一聲“停下”已然出了口。

擡轎的宮人匆忙定住了腳,等待了許久,才聽聞轎中傳來低若嘆息的聲音:“……回宮。”

轎子無聲地轉向,行出了幾裏,李世民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東宮這些宮甲……是何時添上的?”

随轎而行的宮人聞言道:“回殿下,大抵是不過三日之前罷,正是殿下染恙不曾上朝的時候。三日前,太子殿下在長安募集了衆多青年男子,集結于東宮長林門守衛,號為‘長林兵’。”

李世民對宮中下屬素來包容,故這下人知無不言,将所聽所聞盡數告知。然而話音落了,許久不見回應。正心中雖疑惑時,卻聽聞轎中一聲巨響,想是有人一拳捶上轎壁,力道之大,連帶着轎子都微微搖晃起來。

擡轎的宮人們俱是一陣,然而面面相觑之下,卻也是萬萬不敢開口發問的。

而此時此刻,轎內的李世民仰面而靠,徐徐收回手,松開緊握的掌心,卻只是無聲的冷笑。

這長林兵防的是誰,為的是什麽,他心中如同明鏡一般澄澈,澄澈到有如刀絞。

——千般萬般地防範于我,卻屢屢暗中助我得勝。

——便只是為了你的萬裏江山麽?

李世民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地用力握住,許久之後又是一聲冷笑。

——大哥,若我将你一心記挂的江山盡數奪去,你……又會當如何呢?

————

第二年正月,李世民同李元吉率軍東去,征讨劉黑闼。二人依計而行,同南下的李藝夾擊劉黑闼,連失相州、守洺州二地。二月,劉黑闼卷土重來,再攻洺水城。他一面緊圍城池,使李世民數次求援而不得,一面令人于洺水城兩側開挖甬道。其時天降大雪,援軍無望,李世民采取權宜之計,先行推出城內,伏于周遭。

數日後,洺水城陷落,李世民親帥大軍,連同城中殘餘人馬裏外夾攻,四日後将城池奪回。劉黑闼重創之下攻城無力,只得屢屢派人挑戰,然而此番李世民卻只是堅守不出,兩軍就此展開對峙。

三月的長安,春暖花開。

東宮,送走了最後一位來客,李建成獨立在院中,俯身撚起今年第一朵早開的牡丹。

花朵有如潑墨一般,是一種深淺不一的粉色。此時花期尚早,仍是含苞待放的模樣,再等上半個月,便足以成傲然之勢了。

李建成笑了笑,輕輕松開了握着花枝的手。那牡丹在枝葉間輕彈幾下,抛出幾滴露水。

魏征風塵仆仆地自院外走入,恰見了此景,步履不由放慢了幾分。

今日李建成一身玉牙白的柳葉紋長袍,色澤恰同花朵間那不均勻的點點素白遙相呼應,一眼望去,變成一道風景。

魏征還在原處立着,而對面的人似是覺察到什麽,已然回過身來,看着他微微笑道:“先生來了,不知事情辦得如何?”

魏征走上前去一禮,道:“殿下重望,臣不敢有負。”随即從懷中掏出幾封書信遞至李建成手中。

這信的主人,不外乎朝中親王重臣,以及地方文武長官、封疆大吏。這些時日,李建成四方活動積極,身在朝中的,便親自去拜訪,不在的,或親筆修書遣人送去,或派遣親信如魏征,上門拜訪。

由是數月之後,各方王臣是敵是友,心中便可謂澄澈如鏡。是擢是壓,也已然心中有數。

李建成接過,一一展開看罷,上至河間王李孝恭,下至益州都督行臺尚書韋雲起,言語或直白或含蓄,其中卻無一不是依附之意。心知順利如此,魏征這說客定是功不可沒,李建成折好信,看着他笑道:“有勞先生了。”

魏征聞言挑起嘴角,半玩笑般地長揖道:“為殿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建成只是笑,不再接口。

片刻之後,魏征又道:“殿下可曾聽聞今日戰報?”

李建成側臉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今日還未曾出戶,這戰報是何時來的?”

“臣亦是一個時辰前才聽聞。”魏征言及此,卻刻意地頓住,不再說下去。

李建成似乎已然覺察,笑道:“可是劉黑闼已敗?”

“正是。”魏征笑了笑,道,“秦王于洺水上游截斷河水,挑釁劉黑闼大軍渡河對戰,先以輕騎沖散陣腳,再以防洪沖潰敵軍。一戰大勝,劉黑闼已率殘部千餘人投奔突厥。秦王即刻班師回朝。”

“這倒當真是他一貫的戰法……”李建成擡眼望向遠處,輕輕笑了一聲,道,“屈指而算,今次他同劉黑闼對峙不過兩月而已,又這般歸心似箭,到底是……對這朝中情形有所覺察了罷。”

魏征徐徐道:“秦王便只是秦王,縱有通天的能耐,也做不成太子。”

李建成聽他這般直率之言,反倒輕笑出來,道:“朝臣畢竟只是朝臣,縱全數倒向我這邊,也無法左右父皇的心意。”

魏征看着他道:“依臣愈見,陛下雖有些偏愛秦王,卻斷不會……因私廢公。”

“父皇這邊,且不必急于一時。”李建成淡淡颔首道,“世民凱旋還朝尚需些時日,在此之前,卻有一事尚需辦妥。”

他語出突然,魏征不由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李建成回身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地寫下兩個字。

寫完第一個字的最後一劃時,魏征便已然明白了八分。然而這其中緣由,他卻猜不透。

及至李建成收回指尖,負手而立時,魏征終是開口道:“臣鬥膽一問,為何……偏是此人?”

他原以為,自打對方将心痛的弱點告知于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同李建成早已不單是君臣之別,對方對自己應是全然信任,言無不盡了。

然而此番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聞言,只是轉過身去,再度将目光投向遠方,神色平靜之中,竟是有些飄渺。

魏征看了他片刻,随即拱手道:“臣逾矩了,望殿下恕罪。”

“罷了,先生不必憂心。我已做安排,告知先生,只是不欲有所隐瞞而已。”李建成并不收回目光,頓了頓,回身淡淡笑道,“此事我自有緣由,日後若有機緣,定當告知先生。”

魏征怔怔地看着他,許久拱手一笑道:“臣等着那一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不再說話,只是再度回過身子,擡眼望向渺遠的天際。

四月,李世民大軍凱旋,浩蕩還朝。而他回府之後聽聞的第一件事,卻是右一府統軍尉遲恭遇襲暴亡的消息。

同王世充一戰中,若非尉遲恭前來相救,自己此時或許已是那單雄信的槍下之鬼。尉遲恭于自己,可謂是救命之恩。

李世民聞訊未有任何耽擱,甚至不及入宮見李淵,便先行來到尉遲恭府中,顫抖着掀開屍骨上的白布,但見一根箭簇高高地插在胸口處,周遭是已然幹涸的紅黑血跡。

李世民伸出手,徐徐合上了對方仍然睜着的雙目,別開臉痛心道:“怎麽回事?”

“回殿下,”尉遲府人擦着淚在一旁道,“前日老爺如往常一般,帶着下人去城郊打獵,一切并無任何異樣,然而誰又能料……回來時……竟是……竟已然……”

李世民站起身來,低頭看着已然瞑目了的屍身。

然而不知為何,那一瞬間,他胸中氣息竟是一滞。李世民踉跄着向後退出幾步,險些栽倒下去。幸得旁人匆忙前來攙扶,才算是穩住了步子。

微微定住了神,再擡眼看那屍身上的箭簇。

正是……幹淨利落的,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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