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尉遲府內滿目缟素,低泣連連。
靈堂處,香爐裏自己方才插上的香已快燃盡,然而李世民卻仍是立在原處,久久不語。
他的目光定在排位上的字跡,然而神情低沉之下卻有些飄忽,仿佛什麽也不曾落入眼中。
尉遲恭遇害後并無幾日,真兇便很快便落網。兇手自認原是近郊農家子弟,外出射獵誤傷了尉遲恭,這才釀成慘劇。在他家中搜出長弓及同樣的箭簇若幹,加之相鄰指認此人平日便已打獵為生。如此一來,可謂是人證物證俱在。
然而即便如此,秦王一派的朝臣仍紛紛提出質疑,且将矛頭直指東宮。太子一黨不甘示弱,雙方明裏暗裏相互攻讦,互不退讓,縱然正主無一開口,而朝堂之中卻已然是暗湧如潮。
李世民親自撫恤了尉遲恭府中家屬,對府中衆人,卻只是囑咐此事不必再追查下去,其餘的再未多言。
他心中再清楚不過,射入尉遲恭胸中的那一箭,角度精準,力道深厚,又豈會是區區一個農家子弟所能為之?
自嘲地笑了一聲。實則這答案,自己打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
正此時,門外似是起了一陣騷亂。李世民回頭望去,不由微微挑了眉。
李建成一身素白的袍子,自門外大步而入。
因了太子秦王兩派近日的紛争,此刻來尉遲府中吊唁的秦王府人對他大都懷有明顯的敵意。李建成恍若不見,徑自走到靈位前,點燃了三炷香。
李世民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的動作,直到李建成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爐之中,才收回了目光,拱手拜道:“大哥。”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只徐徐颔首,道:“聽聞尉遲将軍新喪,特來吊唁。”
“多謝……大哥。”李世民想笑,卻無論如何也跳不起嘴角。他回轉身子,同李建成并排立着,二人一同望着面前的靈牌。
隔着一肩的距離,然而李世民盯着前方,聽着對方清晰可聞的呼吸聲,卻仿佛近在咫尺,一側臉便能感知,一回身便能擁住。
而縱然不願承認,李世民心底卻也明白,二人的距離實則是在越拉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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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握緊了拳,想說什麽,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沉默的空氣在二人之間流動着,唯有靈堂背後的誦經聲,喑啞低沉,一成不變。
許久之後,李建成擡眼看了看李世民,道:“府中還有要事,便不再多留了。”說罷撩起衣擺,轉身而去。
然而還未邁出一步,便聽聞李世民在身後道:“我的左膀右臂,對大哥而言,當真…遲早是要除去的麽?”聲音平靜,卻透着幾分低啞。
這是二人決裂的那夜,自己親口說過的話。李建成頓住步子,卻沒有回頭,只道:“也許會,也許不會罷。”
李世民默然片刻後,道:“為何……偏是尉遲恭?”
“因為他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不覺伸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李建成笑了一聲,“不過也許……他只是第一個而已。”
“大哥,你……當真是狠。”李世民聞言,忽然同樣地笑了一聲。他慢慢走到李建成身旁,極近地看着他,道,“世民……已然不能為你所容了麽?”
言語間,氣息便就噴薄在耳側。李建成回過頭,終于正視他。
李世民話語問得真摯,聲音裏卻透着咬牙切齒,神情更是似笑非笑。話音落了,他只是垂着眼,目光灼灼地在李建成面上游移着,眼神有些恍惚,教人看不出神情。
李建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揚聲笑道:“世民哪裏話?”見對方擡起眼同自己對視,反是又靠近了幾分,幾乎是氣息相連地一字一句道,“本是同根生,身為大哥,怎會容不下自己二弟?”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對方話音落了,卻已然轉身離去,不再留戀。
——二弟……到頭來,也終究只是二弟而已。
立在原地,笑得無聲亦無力。李世民心中明白,這便是李建成給的答案。
也是他逼自己做出的決定。
————
裴寂奉旨來到大殿時,李淵正坐在禦案之後,翻閱着桌上成堆的奏折。
聽聞裴寂請安,他淡淡道了句“免禮”,便拿起桌角事先單獨放在一旁的奏折,道:“這幾封折子,裴監替朕看看。”
裴寂上前接過,展開一看,但見其上所陳俱是秦王如何招攬人才,擴充勢力的奏報,念及前些時日朝中太子同秦王兩派水火不容的勢頭,當即便明白,皇上面上雖不做聲,實則心中已是澄澈如鏡。
只是這畢竟是皇上家事,縱李淵這般喚自己前來,然而身為臣下卻是不可妄言。故裴寂看罷之後只是垂手而立,默然不語。
而李淵嘆息一聲,卻已然開口道:“身為宗親,在朝中有些私黨,本并非什麽大事。前些時日,他同太子二人各自擴充黨羽,朕旁敲側擊提點了幾句。如今太子已有收手之勢,而秦王愈發變本加厲,這卻是置朕于何地?”
裴寂見他面上隐有怒容,便道:“陛下還請息怒。”
李淵嘆了嘆,又道:“秦王常年征戰在外,破敵有功,朕對此已然着力封賞。天策上将之銜,僅在太子之下,如此還有何不夠?”
裴寂聞言,擡眼看了李淵一眼,又垂下眼去。
“裴監如何欲言又止?”李淵看着他慢慢道,“有話但講無妨。”
裴寂猶豫片刻,道:“臣鬥膽一問,不知陛下以為……太子如何?”
他言語說得極為委婉,然而李淵一聞便明白他話中之意。他默然片刻後笑道:“裴監是想問朕,可有廢太子之意罷?”
裴寂拱手深拜,“臣不敢。”
“朕若有心廢太子,又怎會等到今日?”李淵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了看窗外的景致,道,“不瞞裴監,世民天生名将,鋒芒畢露,于朕而言,着實不願委屈了他。”頓了頓,回身道,“卻不知朕屢屢給他無上的尊榮,會否便是他這般驕縱的始作俑者?”
裴寂徐徐道:“臣以為,陛下之心雖善,然而自古功高不可蓋住。秦王勢大必将危及太子,二人之勢,陛下應當盡力平衡幾分。”
“裴監此言有理。大抵是朕前日對世民太過縱容,才釀成今日朝中暗湧。”李淵沉吟片刻,慢慢嘆息道,“只是朕無法相信,他兄弟二人原本情深,怎會一個朝夕,便仿若水火不容了?”
裴寂心知,這是李淵最不願看到的情形。實則這卻也不是什麽難解的謎題,身處這宮廷之中,心懷不輸人的膽識和氣魄,目光自然便要投向那權力之巅。
然而離權力之巅的那人,又怎會容人輕易地取而代之?如此看來,目前的暗湧,終有一日是要浮上臺面的罷。
但這些思慮他無法說出一個字,也知道,這些道理李淵未嘗不明白。只是他作為天子殺伐果決,作為父親,也許卻到底優柔寡斷了些。
故此時也只能道:“陛下還請勿要自責,既是骨肉情深,便定有轉圜之機。”
李淵若有所思地默然了片刻,才對裴寂道:“朕有些乏了,裴監便先行退下罷。”頓了頓又道,“今日同裴監說了些心裏話,這些話,朕也許不會對第二人說第二次。”
裴寂一聞便知其意,當即道:“陛下還請寬心,今日之事臣不會對任何人提起。”
“罷了,你去罷。”李淵颔首,見裴寂退出大殿,不由又是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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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前方傳來急報,颉利可汗率軍攻打雁門。大軍壓境,情勢危急,次日朝上,李世民主動請戰剿滅突厥,然而話音剛落,李建成便跟着走上前前去,所為,同樣是請戰。
這是朝中暗湧之下,二人頭一次在朝堂針鋒相對。朝臣屏息以待,末了卻聽聞李淵下令,命皇太子李建成為主将,并秦王李世民為副将,二人即刻整軍,開往雁門。
此令一出,堂上一片靜默。衆臣未曾想到,李淵竟采取這般折中之策,主動讓太子離京,而且還是同秦王一道。
在衆臣的疑惑之中,李建成李世民二人得令接旨。李世民扭頭看了看身旁的人,而對方卻只是直視着前方,目光不移。
李世民收回目光,無聲地笑。
退潮之後,李淵将二人單獨召見二人道:“你兄弟二人許久不曾共同為戰,此戰需得同進退,共扶持才是。”
二人拱手稱是。李世民抱着拳,心中如何不知,李淵此舉要麽便是将他二人調離出京,暫緩京中暗湧,要麽……便是着意分化他一手把持的軍事大權。
念及此,他擡眼看着李淵,道:“父皇,兒臣以為,此戰兒臣一人便可,不需勞動太子離京。”
李建成聞言,依舊是垂着眼,神色不變。而李淵微微一頓,卻笑道:“軍令一出,豈有收回之理。朕此舉自有道理,世民不需再言。爾等速速下去,早做準備罷。”
李世民見他神情堅定,又見李建成分毫不為所動,想來已是成竹在胸,不覺低低一聲冷笑。
那冷笑落入李淵耳中,他微微皺了眉,卻終究不曾說什麽,只對李建成囑咐道:“突厥雄踞北方,素來便是一心腹大患。此戰能滅則滅,若不能,也決不能失了雁門!”
李建成拱手道:“兒臣遵旨。”
李淵目光掃視過二人,終是擺擺手道:“罷了,你二人去罷。”
二人并肩出了大殿,除卻足下的跫音,再無人說話。默然許久,李世民忽然道:“大哥,你這般……是防我在京中有所動作,還是未防我獨享戰功,特來分一杯羹?”
開始是安插李元吉為自己左右手,戰勝之後明裏暗裏同自己争搶戰果。
李建成足下不停,亦不看他,口中只淡淡道:“也許,我只是有想見的人而已。”
李世民聞言心中一緊,忽然出手,将人一把推至牆根,死死抵住。
背上吃痛,李建成微微皺了眉,擡了眼,卻只是似笑非笑道:“世民,你是想讓這宮裏人都看一場兄弟反目的好戲麽?”
李世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望去,但見幾個宮女正花容失色地立在不遠處,見了李世民的目光,匆匆跪下來。
“滾!”李世民忽然怒喝一聲,吓得宮女們一怔,不敢久留,當即作鳥獸散。
回廊裏再無別人,李世民回過身,伸手扣住李建成下颚,然後歪過頭咬了上去。
李世民知道,李建成方才那句話便是有意激怒自己。自己所在意的,所放不開的,沒有人比他更為清楚。
所以他輕而易舉地便把言語化為利刃,将那塊禁地捅得血流成河,将自己挑撥到暴怒。
大哥,如果這是你要的效果,那麽便盡數還給你罷!
身體裏那頭沉睡了太久的獸,在他一句話之下便被頃刻喚醒,呼之欲出。李世民閉了眼,任這頭獸用力地撕咬着身下的人,恨不能将他拆骨入腹,同他一道粉身碎骨。
唇舌瘋狂地交纏,幾乎沒有留下分毫的喘息空間。一吻已畢,李世民如往常一般,順勢将臉埋進對方白皙如玉的脖頸處,似有若無地留戀輾轉。
李建成從方才那始料不及的親吻中恢複過來,低低喘息了幾聲,才發現對方身子沉沉抵着自己,膝蓋亦是卡在兩腿之間,俨然是一個全然禁锢,全然占有的姿勢。
他沒有反抗,只是仰起頭将後腦抵上牆壁,笑了一聲。
片刻之後,他慢慢道:“放手罷,片刻後又該有人經過了。”聲音平靜得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過。
這種平靜,深不見底。仿佛無論刮怎樣的大風,無論投怎樣的巨石,也激不起半點浪花。
李世民用力扣住對方的肩頭,起身動他極近地對視,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大哥,你在逼我恨你。”
“你不敢麽?”李建成只是垂着眼,慢慢地笑。
話音方落,便感到肩頭的力道又是一緊。
李世民側過臉,忽然朝他靠近,近到氣息相連,近到再往前一分一毫,便又是一個親吻。
然而,卻終究還是隔了那麽一分一毫的距離。
“大哥,我會如你所願的。”聲音裏分明是咬牙切齒,然而李世民面上的笑卻一點一點地變得陰沉,“只是,待到我得到皇位的一日,卻不知該是誰恨誰了。”
見到李建成神色微變,李世民心中一陣快意。猛地放開對方,他笑道:“大哥,你我的時日還長,此時說‘到此為止’這四個字,只怕為時過早。”
說罷,他轉過身子,大步離去。
李建成仍是維持着靠在廊壁的姿勢,待到人離去了許久,才忽然又是一聲自嘲的輕笑。
——世民,你果真還是将心中所欲和盤托出了麽?
——重來一世,有些事,果真如何也改變不了。
——來日方長麽?也許,并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