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議事廳內,李建成立在堂上,徐徐掃視底下衆人。

太子府将領居左列,秦王府将領居右列,各自端然而坐卻又泾渭分明。

駐軍雁門已有月餘,兩方人馬便一直這般各自為政,雖不曾犯過沖突,然而水火不容之意卻是在明顯不過。

過去征戰大權素來只在李世民一人手中,如今自己橫插一刀,将軍權攬去大半,此舉引發秦王将士不滿,卻也不以為怪。只是不知這分明的敵意之中,有幾分是李世民的授意。

正思量間,一直同自己并排而坐的李世民已然站起身來,道:“大哥,開始罷。”

李建成目光輕輕從他面上拂過,随即颔首,走向面前的沙盤,道:“我大軍來此已有半月,突厥數次侵擾,然而鐵騎來去如風,不易追擊,故數次交戰下來,并未占得上風。眼下看來,只守不攻絕非上策,不知各位有何高見?”

一語問出,左列立馬有人站出道:“颉利可汗此番帥大軍叩雁門,觀其勢,已非往日只為財物。既然對方已然置當年盟約于不顧,我等又何須再留情面?末将願率軍突襲突厥大營,打他個措手不及!”

見那人是自小便跟着自己的韋挺,李建成笑了笑,道:“韋将軍一片赤膽忠心,本太子自是再明白不過。只是偷襲突厥大營,縱然得手,只怕這代價卻委實太大。”頓了頓,刻意轉向右側,道,“不知諸位可還有良策?”

然而秦王府人,卻只是沉默。李建成心中了然如鏡,也不惱,只垂眼望向沙盤,道:“若各位并無兩側,本太子有一計,便是……”

“伏擊。”

輕描淡寫卻又擲地有聲的兩個字,自身後徐徐傳來。

李建成頓住手中的動作,而李世民已然扶着腰間佩劍走上前來,道:“太子之計,可是設計引突厥出兵,随後設伏殲之?”

李建成微微擡起下颚,垂眼看着他。很快他輕輕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不愧是天策上将。”

李世民亦是笑,複又走上前一步,來到沙盤前。然而他并未同李建成比肩而立,卻只是站在對方身後,微微地彎下身子。

一手撐在沙盤的邊沿,李世民慢慢道:“雁門往北五百裏,有一處低地,離突厥營地不遠,卻是個設伏的好去處,只是卻不知太子意欲拿什麽引蛇出洞?”

“錢財糧草俱可,只是……”李建成口中的話突然一頓,又道,“在本太子看,突厥所需或許別有他物。”

Advertisement

“如若太子以為此計可行,秦王府人絕不會有異議。”李世民仍是笑,掩藏在李建成身後的手卻已然輕撫上對方肩背,打着圈兒徐徐下滑,末了落上側腰的位置,時輕時重地揉捏。

李建成身子雖然微微顫了顫,然而面色分毫不變,竟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綻,只笑道:“既然秦王這麽說了,那三日後,便在于此處設伏。不知秦王府中,可有合适人選?”

——到底是大哥,忍耐力亦是這般非比尋常。

李世民收了笑意,道:“不需他人,世民願親往。”

李建成看着他默然片刻,道:“既如此,便依你。”頓了頓,看向堂下道,“今日便到此,衆位且退下罷。”

待到衆人紛紛離去,帳內只餘下了他二人之後,李建成回轉了身子,正視李世民道:“令你府中之人緘口不語,便只是為了讓我知道,我心中所想已被你盡數看出?”

“大哥輕描淡寫将對方的話化去,分明是心中已有了決斷,只待他人開口說明而已。”李世民幽幽笑道,“我只不過,是替大哥說出了心中所想而已。”

李建成冷笑一聲,道:“你只是在挑戰我的耐性而已。”

“豈敢?”李世民走上前,垂眼挑起對方胸前一縷發,在指尖徐徐打着旋兒,“大哥的耐性……世民已然領教過太多次。”

李建成甩開對方的手,沉聲道:“此番父皇派你我二人迎戰突厥,事關重大,若軍中不睦,大局又如何能保?”

“大局?”心知自己已然觸碰到對方的底線,李世民仍是笑,“大哥你可知這大局,便是你最大的弱點?”

這世間能教他變色的,大概也唯有這“大局”二字了罷。真想看看,當他不再擁有這些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

李建成聞言默然片刻,道:“世民,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李世民聞言笑了一聲,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右肩,朝他走近一步,道:“自然是敢的,這感覺……便是此時還記憶猶新。”頓了頓,笑容裏已然添了幾分陰沉,“只是我知道,此時此刻,為了這所謂的‘大局’,大哥,你不會動我。”

李建成垂眼看着他許久,只是慢慢地笑。

“世民,放任你至此,當真是我失策了。”嘆息一聲,李建成不再争辯,只是轉身,拂袖而去。

李世民扶着腰間的劍柄立在原地,目光自對方的後頸、肩背、腰身徐徐劃過,末了卻幾步跟上,一把将人拉住,用力按在牆邊。

分明是看穿了對方的心事,不知為何,心中不是快意,卻盡是不甘。他極近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近乎貪婪地想要從對方地眼中窺見自己所希望的神情。

然而李建成眼中只有自嘲,滿滿的自嘲而已。

而這自嘲……又究竟意味着什麽呢?沒有答案。

有一瞬間,李世民想要開口去問,然而卻終究只是想想而已。

“大哥,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要生擒咄苾。這一點,你是再清楚不過的。”默然許久,他輕笑一聲,低聲道,“大哥,設伏之地我已先行探過,三日後當率精騎兩千藏身于低地北面。待敵軍現身,我先行沖散敵人陣腳,大哥大軍随後,定能破敵。”

李建成聞言不置可否,只慢慢閉了眼,聲如低嘆道:“此戰,你我各自拼盡全力罷。”

————

三日後,雁門以北五百裏處,李世民伏于暗處,眼見一群趕着牛羊的青年徐徐走入視線,末了停下歇息,心中便已然明白如鏡。

原來李建成說的誘餌,既非錢也非糧,而是這趕着牛羊的壯丁。若非真正去過突厥大營,又怎知他們會需要漢人苦力?回想起對方在突厥營中為質之事,李世民忽然低聲笑了出來。

——咄苾,便是你,也一樣逃不過大哥是算計。而這一次,卻也不會教你逃過我手中的利刃!

正思量間,一列突厥人馬已然奔入視線。随後,越來越多的突厥士兵飛奔而來。壯丁們大驚失色,棄了牛羊紛紛往回奔走,方向正是這邊的高地。

李世民示意全軍待發,透過扶疏的枝葉往下看去,目光盯住了那為首将軍模樣的人,這才伸手按住腰間的劍柄,用力抽出,喝道:“殺!”

兩千精騎飛奔而下,如箭簇出竅,射入地方陣中。李世民如往常一般,一馬當先,長槍揮開左右小卒,直取那馬上将軍。

咄苾揮起長刀,用力擋住對方大力一擊,笑道:“果真是你,李世民!”

李世民提着馬缰,推開幾步逡巡着,道:“原本不信你為了區區幾個壯丁便會親自出馬,如此看來,大哥果真已将你看得透徹。”

聽他提起李建成,咄苾手中動作微微頓了頓,卻很快笑道:“身為突厥可汗,事必躬親自是義不容辭,豈能如你們的皇帝那般養尊處優?”

“區區蠻夷,有何資格評論我大唐皇帝!”李世民冷笑一聲,再度揮着長槍沖殺過來。

二人一起揮殺格擋了近百招,未見勝負。然而待他尋得空當推開幾步,卻忽然發現,不知不覺,周遭的突厥人馬竟是越來越多。

眼見李世民神色微變,咄苾再度揮刀來攻,二人刀槍相抵之時,咄苾慢慢笑道:“秦王可曾想過,我同建成相交多年,他既知我若此,我對他又怎會分毫不知?”

李世民同他對視着,忽然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

然而事已至此,卻也已然別無退路。李世民咬咬牙,抛開腦中雜念,再度攻了上去。

與此同時,李建成銀白的铠甲,火紅的披風,高坐于馬上,遙望着不遠處的戰情。眼見突厥人馬越聚越多,已然超乎預計,他攥緊了手中缰繩,隐約感到了些許異樣,卻又無法确認。

直到一聲“報——”自遠處響起,傳信的小校騎着快馬飛奔而至,來不及停住,竟是連滾帶爬地摔下馬來。

見他神情慌亂,李建成皺眉道:“何事?”

“回、回殿下!”那小校喘着粗氣跪起身來,道,“突厥小可汗率軍強攻雁門,情勢危急!”

李建成聽聞微微一怔,随即卻也了然。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等于此設伏,不料對方卻來了個将計就計,聲東擊西。”

看來,自己當真是小觑了咄苾,太過自信于自己對他的了解。

心知此番出征,留于城中的人馬不過萬餘,默然片刻,李建成問道:“對方多少人攻城?”

“情勢混亂,小的奉命匆忙來報,人數……尚不及知曉。”

聽聞此言,李建成擡眼望向戰場。越來越多的突厥人馬已然聚攏過來,如潮水一般幾乎要湮沒唐軍。人群中隐約可見一身玄甲的身影,長槍過處,紅纓舞動,成為沉沉黑雲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建成只是默然地看着,許久許久,不挪開視線,亦沒有開口。

見對方忽然沉默,一旁的韋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約可以感到他心內的矛盾游移。

進,則援助秦王;退,則馳救雁門。

進,則雁門遇險;退,則秦王堪憂。

雖是可進可退,實則卻是進退兩難。無論如何抉擇,終将選擇一方,放棄一方。

只是對于自己而言,或許并無那麽許多顧慮。故沉吟片刻,韋挺道:“殿下,以雁門之重,斷不可失……”

化未說完,李建成已然一提缰繩,調轉馬頭道:“傳令下去,全軍火速趕回雁門!”

韋挺起初一愣,随即高高應了聲“是”。

李建成既然回了身,便不再瞻顧,他打馬随着大軍匆匆往回趕,不願讓腦中再充斥其他任何的念頭。

他一心只知,雁門若失,抵禦突厥的第一道屏障,便不複存在。山河表裏便仿若敞開了大門,失卻了庇護。雁門,自然不可失。

——世民,自求多福罷。

聽聞原處大軍蹄音雷動,李世民本能地退開幾步,回頭望去,卻被咄苾緊跟上來,笑道:“李建成的人馬并未如預計一般來援麽?”

李世民怔了怔,眸光沉沉地盯着他,沒有說話。

“秦王,建成已然棄你而去了。”咄苾仍是笑,卻已然在原地打馬立定,不再往前,“棄卒保軍的道理,他果然一向明白。”

正說話間,一列突厥騎兵已然趕至,攔在他面前。李世民舉目四顧,但見自己帶來的騎兵,所剩不過數百。而在突厥騎兵層層圍困重重侵蝕之下,仍是有人寡不敵衆地,從馬上不斷墜下。

“李世民,看來你在建成心中,也不過如此。”立于人後的咄苾嗤笑出聲,随即悠悠打馬,返身而去,“今日能否活着出去,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着他慢慢遠去,李世民握緊了手中長矛,整個人都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

對于大哥而言,自己究竟算什麽?

這個答案,他是如此渴望知曉,卻又從未真正肯定過哪怕一分一毫。

縱然明知咄苾此言是有意擾亂自己心緒,然而對方口中的話,他卻根本無法否認。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地貫穿進心底最深的位置,頃刻間便是血流如注。

這遠去的馬蹄聲,便是大哥的答案罷。事已至此,任何肯定或者否定,都變得蒼白無力。

“殿下!我等誓死護送殿下離開!”伸手幾個低喝,李世民回頭望去,卻見自己的殘部已然聚攏過來,他們渾身浴血,手持長矛,在自己周遭圍城一個圈。

回頭同他們對視,李世民收回目光,複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長槍。

片刻之後,他陡然用力握住槍杆,在掌中耍了個花式。下一刻,寶刀出鞘一般,已然連人帶馬地殺了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