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建成率軍匆匆趕往雁門城下,遠遠地便聽聞塵土飛揚間,震天的刀槍嘶鳴之聲。
提住馬缰在原地頓了頓,待到身後人馬擺開陣腳,李建成深吸一口氣,猛然抽出腰間的長劍,直指前方喝道:“殺!”
話音放落,身後的唐軍猶如奔騰而出,氣勢如虹,很快地便同突厥騎兵殺做一處。
李建成打馬正欲跟上,卻被韋挺趕上攔在了身前,抱拳道:“殿下千金之軀,不可涉嫌,且由末将代勞罷!”
看了一眼前方戰局,只見守城的守軍見援兵已至,士氣大振,不斷往城下投石射箭。城下迎戰的守軍同來援的人馬亦是很快地形成默契,進退圍攻之下,對突厥大有兩面夾攻之勢。
于是他點點頭,道:“也罷。只是……擒賊須得先擒王,”揚手用馬鞭指了指人群中正厮殺着的一個高大身影道,“韋将軍此去,務必将此人拿下!”
韋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道:“那人莫非是……”
“正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什缽苾。”李建成轉向韋挺,一字一句道,“生擒此人,他将成為我們最大的籌碼。”
心下雖不解他話中何意,韋挺卻也不再耽擱,當即道:“末将定不負殿下重托!”說罷拱手重重一禮,策馬而去。
李建成立在原地,眼見他如若利刃出鞘一般沖入敵軍之中,直直地便纏上什缽苾,然而對方顯然是無心戀戰,格擋幾招之後,在旁人的掩護之下,便大有退走之意。
他忽然徹悟,這攻城或許不過虛晃一招,不過,是一計調虎離山。
若這當真是咄苾本意,此時李世民那邊情形如何,只怕……已不難想象。若是他本意,只怕他打從一開始,便料定自己會選擇回援雁門。
沒想到,你知我,便一如我知你。
——只是大哥,你終究是小觑了我。
刀刃既已出鞘,便一定要見血而歸。
李建成輕笑了一聲,側身從偏将處接過長弓,徐徐拉開。手執三箭,搭上弓弦,箭頭所指恰是已然要退出重圍的什缽苾。對方被韋挺極近地糾纏着,一面招架格擋,一面尋着退路。
李建成的目光随着對方逃離的方向慢慢移動着,忽然他手一松,一箭已然離弦而出。
幾乎是同一時刻,原本近身護衛在什缽苾周遭的一名突厥騎兵應聲墜落馬下。什缽苾大驚,正四處尋找着箭簇的來源,只聽聞弓弦一彈,卻是李建成第二箭射出,直指向自己咽喉。
什缽苾匆忙揮刀擋開,然而此時第三箭已至,卻是攻向全然相反的另一側。什缽苾反手擋開,卻正被韋挺尋到空子,一劍刺入脅下。未及反應,對方依然一個空翻,坐在了自己身後。
韋挺将長劍架在什缽苾的頸項上,環視着周遭虎視眈眈的突厥士兵,笑道:“還不快讓開路來,難道要看到你們的小可汗見血不成?”
突厥士兵虎無法,只得慢慢退至兩旁。韋挺連人帶馬帶着什缽苾,來到李建成面前道:“殿下,已擒得突利可汗!”
李建成笑道:“将軍英勇!此乃大功一件!”
“末将不敢,”韋挺翻身下馬,将什缽苾按在地上,道,“若非殿下方才那三箭,末将興許并不能這麽快找到對方破綻。”
什缽苾按着傷口,不住地掙紮着。聽聞此言,他頗為不甘道:“原以為堂堂的大堂太子應是正人君子,沒想到卻是這般暗箭傷人之輩,縱你一時得逞,卻……”言及此,擡眼望見馬上高坐着的人,霎然愣住。
“突利可汗,你我已非頭一次見面了,不知你可還記得?”見他認出自己,李建成徐徐笑道。
“你是……那日留在帳中的戰俘。”什缽苾的語氣已有訝異轉為肯定。
“正是。”
“是叔叔……有意将你留下?”方問出此言,什缽苾實則已然知曉了答案。變憑這人在咄苾心中的位置,答案便毋庸置疑。
“似乎……正是如此。”李建成徐徐笑道,“你若還能同他相見,不妨一問罷。”說罷一揮手,幾名士兵便走上前來,将他押了下去。
李建成打馬上前一步,事宜圍過來的唐軍退開幾步,随後對突厥騎兵道:“本太子所欲不過突利可汗一人,爾等若是識相,便速速回去罷。”頓了頓,道,“對了,記得替我帶話給你們颉利可汗,若想換回颉利可汗,用什麽籌碼,他心中明白。”
突厥士兵面面相觑,然而失了頭領,卻也只能紛紛策馬離去。
李建成靜靜地看着對方殘兵消失在視線中,才打馬轉身,卻見韋挺正望着自己,分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提着馬缰,從對方身側走過,往城池的方向走去,口中道:“韋将軍有話但講無妨。”
韋挺跟了上去,壓低聲音道:“依殿下之見,秦王此刻……”
“縱然寡不敵衆已是定局,秦王卻必不會丢了性命。”李建成淡淡打斷道,“颉利可汗并非愚鈍魯莽之人,自然知曉,一個或者的秦王于我李唐而言,是何等的價值連城。”頓了頓,輕輕一笑,“只是他大概未曾料到,末了用秦王換到的,卻只是他自己的侄兒。”
韋挺聞言卻仍是微斂着眉,聞言略一遲疑,道:“殿下,末将仍有一事不明。”
“但講無妨。”
韋挺壓低了聲音道:“末将以為……秦王素來是殿下心頭大患。”
他自幼便于李建成麾下效力,多年從無二心,李建成待他亦是十二分的信任,此時聽他此言說得隐晦,然而話中之意卻分外明顯,不由笑了笑,回身道:“韋将軍之意,可是疑我為何不借突厥之刀斬了秦王,以絕後患?”
韋挺沉默,不敢再多言。
已近城門,李建成輕輕笑了一聲,打馬朝前走出幾步,只留下一個火紅的背影。
“身為大唐秦王,他不能死在突厥手中,僅此而已。”
——世民,打從一開始,你便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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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苾掀開門簾,慢慢地走到營帳一側,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火把朝柴薪一角伸了伸。
陡然而至的明光讓原本昏迷的人忽然清醒了幾分,李世民本能地側過臉去,卻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禁不住低低地咳嗽起來。
躲避靜靜地看着他,毫無表情的面色在火光明滅間顯得分外陰沉。許久之後,待到對方平靜了下來,他才徐徐開口道:“秦王殿下,這一幕是否有些似曾相識?”
李世民聞言止住了咳嗽,擡眼看向他,慢慢地适應了眼前的光線。他想要掙紮,卻發現手腳已被縛住,繩索縛得極緊,勒得人手腳生疼。
“五年之前,你囚我的那所小屋,便如同此刻一般黑暗。”躲避悠悠地盤起腿,在他旁邊坐下,道,“那時你大概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也會這般落于我的手中罷。”
李世民一言不發地垂着眼,聽聞此言,只是一聲冷笑。
咄苾亦是笑了笑道:“你和建成俱是有仇必報之人,我同你們又何嘗不是一類人?”
李世民此時終于擡頭看向他,眼光裏多了幾分銳利。
“你不配。”開了口,仍是那句熟悉的話。
“不配?”咄苾朗聲笑了三聲,似是全不在意道,“若說不配,也只是因了我不是漢人,不是你李唐族人,而偏是這突厥可汗而已。除此之外,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他。”
許多事當真便是如人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曾經同李建成朝夕相處的每一個時日裏,看他只如霧裏看花,水底望月,永遠猜不透看不清。然而當自己真正地同他分離開來的時候,一切卻反而變得明朗起來。也許唯有如此,自己才能真正地看清這個人。
縱然心底的那份情絲如何也斬不斷,但至少已然不會甘心被其蒙蔽了雙眼,任其利用了。
念及此,他輕笑道:“便如我會用此聲東擊西之策,便是料定了他會棄你而去,回救雁門。如今看來,我所料果然不假。”
李世民聞言目光越發銳利了幾分,暗夜裏望去,仿若一頭壓抑着怒氣的獸。
然而卻也不過重傷的獸而已。咄苾冷笑一聲,伸手揪住對方的衣領,将人提起了幾分,一字一句道:“不過他彼時雖已棄你而去,卻到底不願讓你成為我手中最貴的籌碼。不愧是李建成,火速回援當即便擒了什缽苾。我自然知道,他在等我修書于他,提出交換人質。”
李世民擡眼同他對視着,低喘着慢慢嘲道:“難怪你久不殺我,原來竟是不敢殺。”
“為了什缽苾,我确是不能殺你。”咄苾慢慢道,“不過你可知,若我一直不提出交換質子,李建成那邊便會一直等下去,萬不會率先動作。先動作請和之人便可謂落了下乘,以他心高氣傲之性,卻斷不會如此。”唇角徐徐挑起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不能殺你,卻有足夠的時間耗去你的生氣。待上十天半月之後,再還他一個生不如死的秦王,你看如何?”
李世民一怔,卻已被對方松開手,重重地摔回柴薪上。戳刺在傷口上的堅硬觸感,讓他本能地弓起了身子。
而咄苾同他手中的火把已很快遠去。
“李世民,來日方長。”
話音落下,帳中重新恢複成無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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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成将寫罷的書信封好,喚來一名小校道:“将此信速速送至魏先生手中,不得耽擱。”
那小校接了信,卻不走,只是猶猶豫豫地站在原地道:“殿下……”
李建成擡眼道:“何事?”
小校下意識朝門外望了望,道:“殿下,秦王府人今日仍是這般……”
李建成笑了笑,輕描淡寫道:“且叫侍衛送你出去罷,此事我自有決斷。本太子尚還在此,他們還能翻了天不成?去罷。”
小校遲疑着終于離去,李建成站起身來,走到窗畔,府外隐約的喧嚣之聲飄傳入耳,這幾日來他如何會聽不見?
李世民落于敵手,生死不明,秦王府人人人或焦或怒,動蕩不安,有人請命要襲突厥大營,有人要拿突利可汗瀉心頭之恨。
如是三番,李建成也無心一一撫慰,便所幸不再面見,只下令緊閉城門,并将突利可汗嚴加看護。
由是這幾日來,秦王府人每日便聚集在他府門前,明為求見,實則示威。
李建成恍若不見不聞,日日照舊。于他而言,這可謂是一場心力的角逐,什缽苾之于咄苾,李世民之于李建成,孰重孰輕,雙方俱是在試探。
一連五日,雙方未有戰事,甚至也未曾有過任何往來。遮掩在風平浪靜之下的波濤暗湧,除卻兩位主帥,旁人似乎也看不分明。
直到第五日夜,咄苾的親筆信自突厥而來。
李建成接過展開,目光掃過其上所列的時間地點,唇角慢慢挑起笑意。折了信,他對前來送信的突厥士兵道:“告訴你們可汗,屆時定當前往。”
待那突厥士兵離去之後,李建成喚來韋挺,将信給他看過,道:“韋将軍親選一千精騎,明日清晨出發,随我一同前去,确保萬無一失。另外,此事不得教秦王府人知曉,以免弄巧成拙。”說罷端起桌上的茶碗,垂眼看了看,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韋挺抱拳應下,看着他忽然道:“這五日,卻是苦了殿下。”
李建成擡眼看他,挑眉道:“韋将軍此言何意?”
韋挺跟随他多年,雖不曾将他看得透徹,卻也可稱有幾分了解。眼見他這幾日面上雖一派輕松自如,卻也知心內只怕亦非雲淡風輕,唯有方才那一聲長嘆,才讓人頓時決出幾分釋然之意,想來過去的那幾日,應是沒有一刻不在隐忍等待罷。
韋挺卻也知不可點破,便只道:“秦王能歸返,殿下也不必勞心勞力應付他府中衆人了。”
李建成盯着看了他片刻,分明是看出了什麽,卻只是放下茶杯,淡淡笑道:“時候不早了,将軍且速速下去準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