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李建成打馬立在平野的一側,身後是肅然而立的一千精騎。
韋挺壓着被五花大綁的什缽苾,眼見着他一襲火紅的披風微微翻動着,在日漸明朗的晨光之中變得越來越明豔,然而那背影卻只是巋然不動。
不久之後,平野的另一頭,伴着噠噠的馬蹄聲,一列人馬出現在視線中。
咄苾所帶的随從不多,觀之不過數百。待到行至近前,他一提馬缰,身後的人便也跟着停了下來。
李建成夾了夾馬肚子,提缰走上前去,對他抱拳笑道:“可汗別來無恙。”
咄苾聞言笑了一聲,道:“你我二人雖已互不相欠,卻何必連這稱謂也改得這般生分?”
“既然大哥如此說了,那建成只好恭敬不如從命。”李建成仍是笑,話中輕描淡寫地便改了過來。頓了頓,回身示意韋挺将什缽苾帶上前來,道,“小可汗我已帶來,便将秦王交還于我罷。”
咄苾看着他不答,只是挑眉道:“建成,此番如此急切,倒不似你以往的性子了。”
李建成神色不變,聞言淡淡笑道:“若大哥有意在此處敘舊,建成也當奉陪。”說着手上卻愈發用力,将什缽苾踉跄地拉近了幾分。
咄苾笑嘆了一聲,回身一擊掌,一名突厥士兵便牽着一匹馬應聲走了上來。馬上一人面朝下橫伏馬背上,絲發淩亂地垂散着,單薄的裏衣上更是一望而見的斑斑血跡。
李建成眯起眼,看着那連人帶馬行至咄苾身旁停住,神情慢慢地變得肅然。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咄苾,道:“大哥,你對他用刑?”
“不曾用刑。”咄苾搖首,神情裏是全然的不在意,“這傷是他在戰場上受的,我只說要留他性命,卻沒有給他治傷的義務。”
說罷伸手揪住馬上人的亂發,用力提起,又用力放開。李世民低低地咳嗽了幾聲,随着對方的力道墜落回原地,竟是沒有半分掙紮。
李建成見狀,當即把什缽苾往前推了幾分,道:“大哥,人既已帶來,便速速交換罷。”
咄苾眯眼看他,眼光裏隐約透着深邃之意。片刻之後,他微微颔首,揚鞭抽在馬臀上,那棕馬便搖搖晃晃地朝李建成這邊奔了過來。
李建成見狀,亦是松開扣住什缽苾的收,将人朝咄苾那邊推去。幾乎是同一時刻,兩方的質子便都回到的自己所屬的一方。
迎回了什缽苾,咄苾示意人馬回撤,又轉向李建成道:“建成,此番若非什缽苾年輕氣盛,貪戀戰果,想換回李世民,便不會這般容易了。”
眼見李世民在衆人的簇擁之下已然被帶至身後,李建成收回不光,不再瞻顧,聞言只對咄苾道:“大哥,你如此待他,不過為了私仇而已。”
“是又如何?”人馬在身後徐徐退去,咄苾笑道,“而這私仇因何而起,建成卻應是知道得最為清明。”
李建成久久地看着他,嘆息一聲。
“建成你該知,我此番所為,興許也是替你做出了決定而已。”待了片刻,咄苾留下這一句話,便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李建成正有些詫異這話中之意,卻聽聞身後一聲驚呼:“殿下!”
方回過身去,韋挺卻已然小跑上前,道:“殿下,秦王他……情形不妙……”
“怎麽回事?”
韋挺略一遲疑,道:“秦王的腰腹上一處刀傷極深,情形危急……”
不待對方說完,李建成當即翻身下馬,朝人後走去。
李世民被暫時安置在草地上,由大夫進行簡單的傷口處理。身形在簇擁士兵的遮擋之下,幾乎不複可見。李建成行至衆人身後,依稀瞥見地面上滲開的血漬一角,忽然頓住了腳步。
他回過身,對着跟随而來的韋挺慢慢道:“速将秦王帶回城中醫治。”
“是!”韋挺得令,速速從他身邊走過。
而李建成立在原地沒有動,他擡眼望了望已然不見痕跡的咄苾人馬,然後徐徐閉上了眼。
指尖攥成拳,不知為何,卻竟是止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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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馬回城之後,秦王府人已然聽聞消息趕來。李建成将人阻攔在府外,傳話出去,只道大夫正在醫治,不可打擾。待到傷勢緩和幾分,自當送回府中。若再于此逗留,軍法論處。
秦王府中武将如秦瓊者心中仍有不平,然而謀士如杜如晦者卻識趣地號召衆人散去,暗中只道秦王落于太子之手,許正是重傷,若不隐忍一時,只怕對秦王不利。
餘者自覺有理,只得憤憤而去。
李建成立在院中回廊裏,于身後一陣陣進出的嘈雜聲中展開方自長安送來的信。魏征在信中簡單交代了這些時日朝中境況,秦王一黨暫時并無太大動向。只是曾為秦王所平定的劉黑闼叛軍,此時自北方而返,卷土重來,連取下博、洺州、相州、北州等地,斬殺唐軍數員大将,盡複失地,直至重回洺州。李淵已在朝上數議此事,探其口風,似是有意派尚在長安的齊王李元吉出戰征讨。
看罷之後,李建成将信折好放入袖中,反身走入房中。
房中下人倒水的倒水,端藥的端藥,一片忙碌,陡然見了李建成,紛紛意欲放下手中的事來拜。李建成擺手示意他們免禮,随後舉步緩緩走到床邊。
立于腳邊血跡斑駁的白紗之中,大夫正俯着身子,在李世民腹間一圈一圈綁着繃帶。傷口已被繃帶遮掩了去,看不見傷勢如何,然而除此之外,李世民赤裸的半身上,那深深淺淺的刀傷,已然分明地昭示着那日孤軍奮戰的慘烈。
李建成立在原處,靜靜地看着大夫處理好傷口,随後下人簇擁而來,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裏衣。
而李世民自始至終,都只是閉着眼,氣息微弱,任旁人擺弄着,一動不動。
李建成退開幾步,讓出路來。片刻之後終于收回目光,示意大夫一同去往門外,方問道:“秦王……情形如何?”見那大夫神情有些猶豫,便又添上一句,“大夫無需有所顧慮,但講無妨。”
“那老朽便直言了,”年長的大夫拱手一禮,道,“秦王雖無性命之虞,然而情形卻着實不太妙。”
李建成皺了眉道:“此言何意?”
大夫回道:“秦王周身大小傷共計百餘處,腰腹一刀更是傷及肺腑。然而這諸多傷口似有許多時日,卻不曾有過任何處理,此時部分已然有潰爛的跡象。”
“正好五日。”李建成慢慢道,“可還有辦法救治?”
“自然是有的,老朽方才已替秦王割去了腐肉,此傷暫無大礙。”大夫擡眼看了看李建成,遲疑道,“只是……”
見他遲疑,李建成目光越發深邃了幾分,一字一句道:“說下去。”
“是。”大夫只得颔首,道,“只是老朽觀秦王虛弱異常,似是已有數日不曾進食,如此下去,只怕不利于傷勢恢複。”
身負重傷,加之滴水未沾,顆米未進……李建成此刻忽然明白了咄苾之前的話,他着實不曾對李世民動過刑,卻用了這種緩慢消磨生氣的辦法,實則比刑罰更為歹毒。
大夫見他一時不語,便道:“秦王此時氣力全無,應盡快讓其恢複飲食。只是斷糧太久,應先予以流食湯水,持續幾日,進而轉為固食。好在秦王素有習武的底子,若調養得當,加之藥物輔助,興許不會留下長久的症候。”
李建成回過神來,看着他客客氣氣地一禮道:“那便有勞大夫了。”
大夫颔首,亦是拱手道:“那老朽明日再來,這便告辭了。”
李建成目送大夫離去,方才轉身回到房內。屏退了下人,他走到床邊,輕輕坐下,垂眼看着床上仍是昏迷的人。
李世民仰面而卧,梳洗過後,面容恢複出了往日的挺拔俊朗。然而,面色卻是蒼白如紙,全無血色。仿佛一碰,便要破碎。
這樣脆弱的李世民,實在太過少見。一時間,李建成甚至不能将他和往日沙場上戰無不勝的天策上将聯系在一起。靜靜地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徐徐撫過對方因為傷痛而略顯柔和的眉目,莫了将未曾掖好的被角徐徐上拉了幾分。
此時此刻,二人之間沒有權力争鋒,沒有江山阻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自己替睡相不規矩的李世民掖被子的情景,難難得得的一片純淨。
無聲地笑了笑,忽然覺得,若能長久的停留在這樣的時刻,該有多好。
——只可惜,你若醒了,一切便要回歸原樣。
——這一世,你我之間,只會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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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李建成在房中簡單地用過晚膳,便吩咐下人将熬好的藥粥端了上來。因了李世民進食困難之故,那老大夫便索性改了方子,然下人将藥煎好之後,同稀粥混在一處。如此也可謂一舉兩得。
屏退了下人,李建成端着粥走到床邊,垂眼看了李世民片刻,然後端起碗飲下一口藥粥,俯身扣着李世民的後頸,唇齒相貼地度了過去。
帶着藥香的稀粥很快占據了彼此的氣息,仿佛是這種曾經無比熟悉,而今卻又有幾分久違的觸碰喚起了什麽,李世民的口齒被輕易地撬開,無意識地接納了這藥粥,更隐隐有了幾分吞咽的意思。
一口一口将藥粥盡數度過,李建成将李世民重新擺回平躺的位置。
然後他立在床邊,無聲地看着床上的人。對方的發在方才的動作下微微有些淩亂,李建成伸出手,将貼在臉上的一縷撩至耳根。但手卻頓在那處,不再動作。
唇齒間還殘餘着的氣息,七分源自藥粥,三分卻是源自對方。
這般一動不動地沉默片刻,毫無預兆地,李建成輕扣住李世民下颚,俯下身子,在對方唇邊蜻蜓點水般落下一個親吻。
純純脆脆,卻又稍縱即逝的一個親吻。
然後他站起身子,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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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是在三日後睜開眼的。
眼中所能見的,只有繡着素紋的帳頂,而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幹了氣力一般,全然動彈不得。若是掙紮着想要動一動,腰腹便便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無力地閉上眼,似是想起了那日以寡敵衆的死戰,以及在突厥營中生死不如的五個日夜。
每一刻時辰都是煎熬,每一分隐忍,都是以眼見着自己意識的喪失為代價。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神智已然變得模糊,唯有腰間那被刺的那一刀,時時帶着劇痛刺激着自己,他還活着。
偶爾意識清明的時候,他會想起許多年前,自己追擊劉武周部下宋金剛時,曾率軍晝夜強行,兩三日無水無糧亦是這般熬了過來。然而那時,他一心只為求勝,只為而此時,他若是堅持,卻又能為了什麽?有時他覺得大哥不會放他不管,定當前來相救,然而對方率軍棄他而去回援雁門的畫面,卻很快将他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偶爾希望,無邊的等待之後,只能陷入更深的絕望。
再然後……一切便已然模糊了,唯有李建成的影子在眼前模糊地晃動,具體發生了什麽,卻也終究沒能留下痕跡。
思緒正淩亂間,門被從外打開,一個模糊的白色身影跨入門內。李世民極力地動了動身子,想要将人看清,然而身子卻不聽使喚。
而這時,只聽一聲驚呼:“殿下醒了?奴婢這便去喚大夫!”卻是丫鬟的聲音。
不是大哥。
李世民慢慢地嘆出一口氣,不再掙紮,只是将視線重新投在帳頂,木然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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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李建成筆端微微一頓,擡起眼來。
“是,”韋挺道,“方才剛醒過來,大夫看過,說除卻身子有些若,其餘的并無大礙。”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聲,将目光重新落回案上,不再說話。
韋挺見他忽然無聲,不由遲疑道:“殿下可要前去看看?”畢竟這幾日李建成日日守在房內的情形,他也是親眼目睹過的。
“不必了。”李建成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頭也不擡道,“既然醒了,便通知秦王府人……将他接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