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月,溽暑已消,秋日的天氣裏微微有了些涼意。李世民披着外衣站在窗畔,一言不發地望着院中飄零的紅葉。
回到自己府中已近一個月,休養調理之下,身體已然一點一點恢複如初。
只是,在此期間李建成卻一次也沒有來。
實則這也并非太出乎意料,李世民雖不曾真正看清他心中所想,然而他的決絕,自己卻是明白的。
彼時既能如此幹脆地棄自己而去,想來日後便也不會回頭了罷。
念及此,李世民無聲地笑,笑裏有苦澀有不甘,也有一絲無法捕捉的恨意。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然無法自我欺騙活着否認什麽了。
正此時,沒被自外退開,杜如晦徐徐走了進來,拱手道:“殿下。”
李世民收起情緒,平靜地看着他道:“先生何事?”
杜如晦道:“殿下,河南傳來戰報,齊王讨伐劉黑闼……敗北而歸。”
“敗了?”李世民微微挑了眉,冷笑道,“不想這劉黑闼叛黨此番卷土重來,竟還當真有幾分茍延殘喘之力?”
聽聞他帶着幾分戲谑的話,一貫老成持重的杜如晦不為所動,仍是鄭重其事道:“據京中傳來消息,陛下也正為此事煩惱。依臣看,劉黑闼不平,河南不定,派人再行征讨,必為時不遠。”
李世民已然聽出他話中之意,便順着問道:“先生以為,父皇此番會派誰前去?我,還是太子?”
“依臣之間,陛下此時仍在猶疑,若有人先行請戰,興許便能水到渠成。”杜如晦稍一停頓,道,“只是臣以為,殿下重傷之事陛下雖暫時不曉,然而殿下畢竟重傷未愈合,行軍征戰之事,只怕……”
“先生的意思……是将此機會拱手讓與太子?”李世民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卻已然起身走到桌案邊,鋪開了紙筆,“此番抵禦突厥,想必先生早便看出,父皇對我的信任已然大不如前。若我仍這般坐以待斃,只怕不知哪日,便要落得任人宰割的局面。”
深知李世民所言極是,杜如晦聞言只得沉默半晌,才道:“還請殿下務必以身體為先。”
李世民一面在紙上游龍走鳳地寫着,一面頭也不擡地道:“想當年四處征戰之時,何種苦難不曾經歷過?又豈會怕這區區小傷?”寫罷将信紙封好,遞給杜如晦道,“勞煩先生速速遣人送入京中,呈予父皇。”
“臣願親自送去。”杜如晦恭敬接過道,“臣別無所長,唯有這三寸不爛之舌,興許能對殿下有所幫助。”
李世民看着他笑了笑,道:“也罷,便勞煩先生親自走一遭了。”
對他囑托了幾句,話未說完,便聽聞下人來報:“殿下,太子來訪。”
李世民神情微變,卻也很快轉為平靜。他對那下人道了聲“快讓太子進來”,便轉向杜如晦道,“先生勿要耽擱,當即便動身罷。”
杜如晦拱手告退,出門時恰見李建成自門內走入,便趕緊行禮道:“見過太子殿下。”
李建成看了看他,目光停頓了片刻。然後他微笑着一颔首,舉步走進門內。
房門掩上,李世民靠在窗邊,擡眼看着李建成道:“過了這麽些時日,大哥終于肯來了。”
李建成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道:“傷勢可曾好些?”
“自然已好些。”李世民伸手按上自己受傷的腰腹,低頭一笑,道,“只是大哥此番,恐怕不是為此而來的罷。”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恢複笑容,道:“那依世民看,大哥又是為何而來?”
李世民依然保持着垂頭的姿勢,口中慢慢道:“元吉征讨劉黑闼敗歸,一征已敗,自會有二征。卻不知,父皇此番意屬何人?”
實則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出征的機會不僅意味着軍權在握,更利于在得勝之後于彼處廣植勢力。曾幾何時,李世民自己便是這般一步步樹立起自己在地方進而在朝中的權勢,也自然知曉,此時的李建成不會再對此放任不顧。
由是話音落了,他不待李建成開口,便自行接口道:“大哥此番,莫非是特意前來囑咐世民,傷勢未愈,不可外出征戰?”
李建成靜靜地看着他,聞言目光微微冷了幾分。默然片刻,他徐徐開口道:“正是。”
李世民低低冷笑一聲,并不接口。
李建成仿若未見,目光越過他身側望向窗外,道:“這一月間,突厥并無動向,想來寒冬在即,已然無心戀戰。而元吉已敗,父皇之意,定将召你我二人之一征讨劉黑闼。”徐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李世民,“你且留在此處罷。”
“這是在命令我麽?是以身為大哥的權威,還是……以太子之命?”李世民聞言擡起眼來,同他對視,唇邊仍殘餘着幾分自嘲的笑意,“可是大哥你莫要忘了,除卻父皇,天策府在朝中是無需受制于任何人的?”
面對對方話中分明的挑釁之意,李建成沒有回應,只是幾步走過來,幾近地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靠在窗畔,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垂眼看着他。
李建成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扣住對方衣襟,将人拉近了幾分。始料未及地,李世民身形随着對方的力道前傾過去,仿佛是要迎接一個親吻的姿勢。
然而便在二人氣息已近相接的時候,衣襟上的力道戛然而止。
是一個親吻的姿勢,卻終究隔了幾分距離。
李建成極近地看着李世民,話語間的氣息熟悉而清晰地落在他的唇上。
“世民,罷手罷。”只有二人才能聽得分明的聲音輕而低沉,似一種勸慰,更多的卻仿佛是蠱惑,“此時罷手,還來得及。”
語畢,他松開手,意欲退出一步,重新回歸到二人原本的距離。然而還未放開,一股力道卻自後頸襲來,迫他再度前傾過去。
緊接着,李世民的親吻便驀然而至。扣住後勁的氣力霸道,而唇齒間的糾纏,卻是纏綿。
不長的吻結束在李世民的主動停止之下。仿佛驟然清醒過來一般,他扣着李建成的肩将人推開一些,退後靠上窗沿,低頭笑道:“大哥,你這是在引誘我。”
李建成在原處立定,亦是慢慢地恢複了平靜。他看着李世民,重複着自己方才的話道:“世民,趁早罷手罷。”
李世民明白他話中所指并非此次出征劉黑闼,而是他二人之間的整個争鬥,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争鬥。
“罷手?”片刻之後,他極輕地笑了一聲,仰起頭看着對方,慢慢道,“大哥,我罷了手,以你之性,會放過一個曾經危及于你的人麽?”不待對方作答,他自言自語般,又徑自接口道,“大哥,我雖一心慕你,卻也不似當年,願将自己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魚肉。”
李建成看着他,慢慢道:“你……當真作此想?”
李世民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只道:“至少,此時你雖恨我……卻也到底動不了我。”
“世民,你此言不假。”李建成也忽然笑了,道,“你果真是了解大哥的。”
李世民不再說話,只是看着李建成轉身離去,然後自嘲地笑了一聲。
——大哥,我若當真了解你,又何至于如此?
與此同時,李建成回到府中,喚來韋挺道:“給父皇的書信可已送出。”
“不敢耽擱,”韋挺回道,“末将早便派人快馬加鞭送出。”
李建成聞言颔首,低頭沉吟了片刻,開口道:“秦王亦已請戰書一封,派杜如晦送往父皇處。”頓了頓擡起眼看向韋挺,“杜如晦離開此處不足一個時辰,将軍速速派人将其截住,任何手段皆可。”
韋挺深領其意,當即領命而去。
李建成的目光停留在他離去的方向,慢慢地變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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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聖旨自長安發至雁門。李淵命太子李建成征讨劉黑闼,即日動身返回長安,不得耽擱。秦王李世民仍駐守雁門,防衛突厥。
李建成離開的當日,李世民并未前去相送。他卻是收到了另一條消息:帶着密信的杜如晦于途中墜馬身亡,其所帶下屬盡數失蹤。
立在城頭看着李建成遠去的人馬,李世民忽然一拳打上石垛,指背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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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李建成率軍去往樂昌同李元吉會師時,已是一個月之後。
當日,天上飄着碎雪,李元吉親自開城而候,見了不遠處那一簇火紅的披風,便急忙策馬趕上前去,迎道:“元吉在城中等候數日,大哥總算來了!”
一別數月,他身形似是又魁梧了幾分,李建成對他微微颔首,笑道:“久在雁門,此番回京又蒙父皇囑托,不免耽擱了些時日。”頓了頓,伸手拂去落在長睫上的碎雪。
李元吉見狀忙道:“此時天寒,大哥快随元吉回城罷。”
李建成颔首,便同他并辔而行,進了城門。
李元吉靠近了幾分,低聲道:“大哥,元吉不才,若能自行破了那劉黑闼,也不必勞煩大哥親自前來了。”
“元吉不必自責,”李建成微微笑道,“劉黑闼此番卷土重來,可謂氣勢洶洶。淮陽王死于他手、廬江王被逼棄城,足見其絕非等閑之輩。對付劉黑闼,不可強攻,只能智取。”
李元吉沉思道:“說來我同其人馬交鋒之時,聽到些傳言。說劉黑闼殘部再度起兵,實則是因了洺水一敗後,秦王對他們屠戮過甚所致。”
“哦?”李建成聞言挑了挑眉,“真有此事?”
“正是。”李元吉道,“挺戰俘所言,彼時秦王人馬大勝之後,便肆意殺戮劫掠,軍中縱是投降的将領,亦是免不了一死,其妻子兒女更是被擄掠殆盡。殘部心懷憤恨,故才連同逃亡突厥的劉黑闼再舉反旗。”
聽聞此言,李建成默然許久,道:“此事興許可以做做文章。”
李元吉見他言止于此,也不便再問,忽然想起什麽,又道:“聽聞父皇因了大哥一封請戰書之故,便定奪了這主帥人選,此事倒有些出乎元吉意料,原以為他定會在大哥和二哥之間有所游移。”
“世民在朝中聲威日漸顯赫,大有蓋主擅權之勢,只怕父皇對他的信任,恐怕也不如當年了。”李建成輕笑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他何苦猶疑,早便該下令讓他做這主帥了。派我前來,大抵不過猶疑之際,見了請戰書的順水推舟之舉罷。”
李元吉疑道:“莫非二哥不曾修書入京?”
“他自然不會放過這般機會,”李建成望着前方的路,淡淡道,“只是我卻不會讓他如願。”
李元吉似乎明白了什麽,默然片刻後道:“對二哥……大哥日後将如何?”
李建成聞言回頭看他,頓了頓,不答反問道:“元吉以為,我該如何?”
“元吉以為……大哥不該有太多顧念,”李元吉慢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況,在這深宮苑囿之內,未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比比皆是。”
他話雖隐晦,然而其中之意卻再明顯不過。李建成聽罷,仍不作答,只是輕輕笑道:“這些道理,你倒似比我看得更清。”
“論才智,元吉雖遠不如大哥,卻深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之理。”李元吉看着他道,“還望大哥三思才是。”
“自然。”李建成忽然提了提馬缰,停了下來。他仰起臉望了望自中天紛揚而落的碎雪,神情變得有些恍惚,“此事……若大哥一時忘了,還望元吉記得時刻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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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雁門城內,李世民展開自長安送來的一封書信,口中喃喃道:“你說這封德彜為何要将杜淹意欲投奔太子之事告知于我?便因為他是杜如晦的叔叔?”
立在他面前的房玄齡回道:“臣以為,封德彜此舉應是向殿下是好。此人生性圓滑,于太子和殿下之間,自然是哪一方都不願得罪的。”
李世民慢慢颔首,随即擡起眼來望向他道:“而先生親自趕來雁門,便單因了此事?”
“正是。”房玄齡拱手道,态度一派謙恭,“臣以為,杜淹此人雖無大謀亂,卻有小伎倆,若當真投靠太子一方,于殿下恐有不利。故于此時,殿下不可不予以重視。”
“哦?”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那先生以為,我應趁此機會将其納入麾下才是?”
房玄齡颔首道:“縱然此時無用,日後興許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況其又是杜郎中的叔叔,當年殿下在杜郎中百般請求之下留下了他的性命,此番若請杜郎中出馬,定能勸得他歸順。”
李世民聞言默然片刻,道:“實不相瞞,杜如晦已死。”這數月來,李世民一直按下此事,除卻親信之人外,他人并不知曉。
實則只因他心中頗有愧意,不知該如何面對其家屬,故只得一時按壓下來。
房玄齡聞言分明是一驚,卻也很快鎮定下來,見李世民言止于此,也不多問,只道:“杜郎中若已亡故,臣願做這說客。”
李世民慢慢颔首,對房玄齡道:“那便勞煩先生走這一遭,先生大可告訴杜淹,若棄太子而随我,天策府兵曹參軍并文學館學士的位置,即刻便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