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李建成立在房中,默然看着面前的沙盤,低頭沉吟。
片刻之後,魏征推門而入,行至他面前,拱手道:“殿下。”
李建成擡起眼來,微微笑道:“可是有新的消息?”
“正是。”魏征上前一步道,“陛下傳旨,召秦王回京。”
李建成聞言,只是垂首思量,卻不作答。
見其如此,魏征稍待片刻,複又開口道:“殿下,臣以為突厥數月未有動向,實則不過意欲避過今冬,再卷土重來。”
“先生所言極是。”李建成這才颔首道,“以颉利可汗之野心,自登位後大舉犯我,已并非只為錢糧那般簡單。此番同我戰個平手,絕不會就此罷休,暫停動向應是以退為進之策。如此也好,待我平了此處劉黑闼叛軍,再徐徐圖之。”
魏征沉吟片刻後道:“自劉黑闼大軍圍魏州起,我軍于此同其對峙已近一月,未分高下,卻不知殿下心中可已有良策?”
“此事我亦是思慮已久,”李建成垂眼看向沙盤,然後伸手在其上指點道,“劉黑闼圍魏州而久攻不下,我等同其對峙亦是暫入僵局,雖是如此,劉黑闼此時卻是腹背受敵,時日一長則将顧此失彼。一旦僵局破除,必不是我等對手。”
魏征的順着他的目光望着沙盤,道:“殿下可曾想好那破除僵局之策?”
“不曾,”李建成輕嘆道,“唯盼其手下烏合之衆離心,卻不知把握幾成。”
魏征徐徐道:“臣有一策,不知殿下願否一聽?”
李建成擡眼看他,眸光微微亮了亮,“願聞其詳。”
“臣蒙殿下賞識,入太子府前,曾投于瓦崗寨。較之這劉黑闼叛軍,瓦崗寨衆人亦是揭竿而起的烏合之衆,其心中所想,耳濡目染,臣自以為知曉幾分。”魏征頓了頓,卻沒有接着方才的話說下去,而是問道,“劉黑闼不過一屆匪首,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舉兵反叛,而叛軍更是猶如破竹,勢不可擋。依殿下看,這其中緣由卻是為何?”
李建成沉吟道:“方入城時,曾聽齊王言及,劉黑闼并其所部因對秦王對其敗軍的殺伐懲戒,故而起兵。此事我原本亦曾留意過……”頓了頓,似乎明白了什麽,道,“先生之意,莫非……”
“正是。”魏征拱手,鄭重道,“臣此番所獻,便是以戰俘誘降敵将之策。”
李建成道:“先生無需顧慮,請但講無妨。”
“是。”魏征颔首,繼續道,“流寇舉事,大都被迫為之,瓦崗寨如是,劉黑闼亦然。秦王對其趕盡殺絕,其部走投無路,故而起兵。既然如此,我等不如從此着手,以懷柔之策智取,釋還戰俘分化其部,劉黑闼不日便當成孤家寡人也。”
“先生好計。”李建成盯着沙盤沉思了許久,擡起眼時,已然面露欣喜之色。
“為殿下分憂,本是臣分內之事。”魏征笑道,“殿下若以為此計可行,還請速速上奏陛下,請釋劉黑闼所部相關戰俘,并送往此處。”
李建成颔首笑道:“先生說得有理,能得先生,當真是我李建成之福。”
魏征聞言微怔,而李建成已然走到案邊,提筆沉吟。他回過神來,笑了笑,便知是立在原地靜靜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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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後,戰俘被送至樂昌。李建成未有耽擱,當即遣使入劉黑闼軍中議和。實則李建成同劉黑闼彼此心知,以劉黑闼三番兩次起兵舉事之罪,總是投誠亦免不了一死。不出所料,劉黑闼對議和一事拒不接受,蠻橫地将使者趕回。
李建成全不在意,只因番議和是假,宣告“歸順大唐者免罪,且家屬奉還,衣食無憂”才是真。目的既以達到,靜候佳音便是。
果然在數日之後,劉黑闼部下陸陸續續便有人送來密信,盡表歸順之意。李建成按照許諾行事,放還家屬,予以厚待,有的甚至能在軍中謀得一官半職。
如此一來,投誠之人愈見加多。
又待了半月,劉黑闼軍中糧草已盡,圍城無力,而李建成誘降的條件卻愈發優厚。眼見軍心動搖散亂,無法再戰,劉黑闼終于放棄,率殘部連夜奔館陶而去。
李建成哪裏會容他這般逃離?當即派一支精騎圍追,晝夜不停,一直到了饒州。劉黑闼狼狽入城,卻不知李建成早已誘降其刺史諸葛德威,後者輕而易舉便擒獲劉黑闼,連城帶人交還李建成。
李建成帶着劉黑闼的首級班師回朝的時候,李淵親自出城相迎,場面浩大熱烈。
不過三月光景,李建成便平定了自己數年間的這一心腹大患,而且用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贏得幹脆而輕松。
李淵忽然覺得,自己過去将軍事大權一味地交付于秦王,也許是過于輕看了自己這位太子。征戰一事,原非只得依仗秦王一人。
攜了李建成的手,李淵拉着他一同回宮。
轉身之際,跟随而來的李世民不失時機地走上前來,對李建成一拜,道:“恭喜大哥凱旋。”語氣平靜,眸子裏卻滿是異常深邃的笑意。
“多謝世民。”李建成保持着面上的微笑,随即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看着那火紅的披風漸行漸遠,李世民立在原地,徐徐握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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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了劉黑闼後,除卻仍有活動的小股勢力外,中原一帶可謂基本安定下來。李建成從戰場上退身而出,很快便投入朝中政務之中。
幾乎從未間斷的連年征戰,讓恢複經濟民生稱謂當務之急。鑒于武德二年頒行的租庸調發頗見成效,李淵便将《武德律》、均田制的頒布,以及租庸調制的完善等種種事務盡數交付于他,意在讓他掌有帝王之術,放手一搏。
李建成不敢怠慢,每日同朝中各路官員商議修改,夙興夜寐。忙碌之下,不覺便是半載時光。
武德六年七月,前方來報,突厥南犯朔州。李淵命李建成并李世民率軍前往并州禦敵。
此令一出,明眼人皆能看出,李淵已然有意将秦王部分軍權,放予太子。
秦王府中衆人怨聲載道,然而李世民卻是平靜異常。實則此舉便意味着李淵對二人的态度,既然他保太子之意一定,那麽自己日後行事……便也不需有所顧慮了。
大軍出征前夜,魏征敲開了李建成的房門。
李建成仍如往日一般在案前翻閱書卷,見了魏征,不覺笑道:“先生莫非是來埋怨建成此番讓你留在東宮?”
魏征并不在意地笑道:“征突厥非同于剿寇,臣一屆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縱然随殿下去了只怕也不能有所建樹,倒不如留在東宮使些陰謀陽謀。”
李建成聽出他話中有話,便道:“那麽先生此番前來,卻是所為何事?”
魏征微微頓了頓,才開口道:“不瞞殿下,臣此番為秦王而來。”
“秦王?”李建成微微眯了眼,“秦王可是又有何動向?”
“非也,秦王并無動向,正因如此,臣更覺反常。”魏征慢慢道,“更何況,只怕若當真待秦王有何動向,便當真晚了。”
李建成微微一震,本能地伸手按上了心口,半晌後道:“先生以為……應當如何?”
魏征将他的舉動收入眼底,隐約猜到李建成心痛之疾大抵同李世民脫不了幹系,但他并未将這番思慮表露出分毫。
“先下手為強。”停頓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殿下,秦王不可留。”
此話說得的極為隐晦,然而含義卻是顯而易見。他心中早有此決斷,卻是頭一次對李建成說及。
李建成聞言神色很平靜,卻只是默然不語。
魏征察言觀色,不動聲色地繼續道:“殿下仁善,若當真無法下手,臣赴湯蹈火,自願代勞。”
李建成垂着眼,許久後輕聲道:“先生放心,此事……必将有個了斷。”
話音落下,二人之間竟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半晌後,李建成才開了口,道:“時候不早了,先生還請先行回去歇息罷。”聲如低嘆,隐約地透着幾分疲憊之意。
實則魏征心中也明白,手足相殘實乃下下之策,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會開口。然而李世民此人,卻始終教他安心不下。尤其是在隐約感到李建成對他的感情,已然日漸無法言說的時候。
當局者迷,旁觀者卻須得清明。他不能讓這人成為李建成下不去手,末了卻禍及自身的軟肋。
聽聞李建成此言,他并未立刻告辭,而是在驀然片刻後,忽然道:“臣只願殿下明白,在臣心內,若單只将殿下視作君主,今日便不會有此肺腑之言。”
李建成擡起眼看他,卻仍是沒有說話。
魏征卻是垂下眼去,自嘲地輕笑了一聲,道:“于公,臣希望坐這江山大業的,是如殿下一般的仁君;于私,臣希望繼承這江山大業的,只能是殿下一人。”頓了頓,拱手一拜道,“臣對殿下的心意……便是如此。于公于私,還望殿下務必三思。”
仍是這般,未有一語點破,然而話已然說得足夠明白。實則朝夕相處的諸多時日,李建成如何會不曾覺察?只是此情此景之下,他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只能一聲嘆息。
魏征聽聞,縱然并不意外,然而心頭卻仍是微微一陣落空。只是他卻起身笑道:“臣方才所言不過希望殿下明白,臣對殿下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殿下記得這一點,于臣便足矣。”說罷深深一拜,道,“臣這便告退了。”
李建成微微颔首,看着他推門離去,仍只是一聲低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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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抵達并州,李建成李世民二人仍是各自為政,只是此番李世民并未再刻意刁難,對李建成之意反而言聽計從,只提出一點要求,便是親自帶兵迎戰咄苾。
李建成心知他深記昔日為咄苾所擒之事,便應了下來,予他三千騎兵,讓他負責擊退突厥前來劫掠的小股部隊。
然而不過三日後,李世民便帶着這三千人馬以及自己畜養的玄甲兵,殺入了咄苾的大營。
彼時突厥人馬正于并州附近劫掠而歸,正欣然瓜分戰利品之際,唐軍便如一把利刃劈如營中。李世民單槍匹馬在前,玄甲兵緊護周圍,再然後,便是普通的騎兵。
這般堵上性命的襲營,可謂實出乎突厥上下的意料,便連咄苾本人,亦正毫無戒備地坐在帳中。然而聽聞大營遭襲,他卻也并未變色。吩咐下全軍立即迎戰,咄苾很快站起身來,三兩下穿好铠甲,反而笑道:“既然李世民如今自己送上了門,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出了帳翻身上馬,一眼便望見厮殺中的李世民,咄苾高揚馬鞭,橫刀朝他沖了過去。
李世民很快感知到,一槍挑翻了面前糾纏的敵軍,轉身方一橫槍,便堪堪擋住了咄苾迎面劈來的一刀。
二人俱是使出了七八分力道,刀槍相碰,火星四濺,震得雙方同時一退。
咄苾提着馬缰來回逡巡,面上露出幾分嘲諷的意味,笑道:“區區數千人便敢來襲我大營,莫非經過上次之事,秦王仍未學到多少教訓?”
李世民聞言不答,只是一夾馬肚,再次攻上來。二人交纏過了百餘招,不分勝負,而咄苾人馬數衆,已愈發聚攏,将唐軍圍困在其中。
眼見着便是上次一戰的翻版,咄苾心下暗嘲李世民不過爾爾,手上攻勢愈發密集淩厲。
然而正在此時,一名突厥士兵殺至近前,高呼道:“可汗,後方營帳起火了!”
咄苾大驚,不及回應,李世民卻緊貼着過來,一槍刺向他脅下。咄苾側身避開,匆忙退開幾步,看着他微微眯起眼來,道:“李世民,你……”
“可汗說得不錯,本王經過上次之事,自然要學些教訓。”李世民面上終于浮現出笑容,話語之中卻是愈發悠哉,“只可惜上次之勝,卻恰恰讓可汗忘了,何為驕兵必敗。你當真以為,我連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也不明白麽?”
咄苾握緊手中長刀看着他,不知為何,只覺那悠然自得的神情,竟有幾分像李建成。他面色一點點變得濃雲密布,卻是在原處不進不退。
“好不容易搶來的糧草,可汗便打算這般置之不理了麽?還是說,可汗心中竟猜不到,前來燒糧的會是何人?”深知對方正處于進退兩難之境,李世民又笑着開了口,頓了頓,不待對方開口,卻又自己答道,“你我心中皆知,來的若是那人,便不會給你留下一顆餘糧。”
咄苾身形已然微震,眼看着身後騰起的濃濃黑煙,以及大火之下愈見散亂的人馬,終于咬牙,似已動搖。
“咄苾,你可知自己哪一點永遠趕不上我麽?”李世民仍是笑,笑的平靜而惡意,“那便是你同大哥只能是敵對,無法改變。而大哥對我縱然無法坦誠以對,但只要在你面前,我們便永遠是在同一方。”
被刻意地戳中軟肋,咄苾冷哼不言,已然調轉馬頭,大喝一聲撤退。然後他回過頭來,看着李世民,還擊道:“我若是李建成,上次便該任你死在突厥營帳中。既已棄你而去,何苦又那什缽苾相換,建成對你終究是不夠心狠。”
李世民手握着長槍,高坐于馬上,眼看着突厥人馬紛紛後退,只是一聲冷笑。
——他若不狠,便不會有今日的李世民了。
待到人已走遠,一名小校飛馳而來,道:“殿下,太子聽聞殿下率軍襲營,特令殿下即刻撤軍回城,不得耽擱!”
“告訴太子,我這便回去。”李世民淡淡吩咐身旁的偏将,“傳令下去,撤軍回城。”說罷自己調轉馬頭,慢慢朝并州方向回去。
走着走着,不覺又是一聲輕嘲。
此番雖燒盡咄苾糧草,讓其暫時不得卷土重來,算是報了一箭之仇。然而方才激将對方的那些話,卻也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自己同大哥走到如此地步,已然覺悟對旁人誇耀的資本。縱然此刻二人确是共同對敵,然而卻也不過貌合神離而已。
定西河,戰霍邑,取河東,入長安……回想當年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的時日,竟遙遠到恍如隔世。
——大哥,事已至此,你不要怪我,無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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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後,突厥因糧草大受損失,無力再戰,不得不回師北撤。李建成政務在身,也不便在并州多做停留,便也就此同李世民二人一道,班師回朝。
對于李世民私自襲營一事,他并未多過問,只當着衆人的面象征性地責了幾句,又贊其破敵之功。李世民一言不發地一一受下,只覺那語氣雖然溫文,卻生分冰冷得彷如利刃。
穩住了突厥,中原暫無戰事。武德七年四月,李建成費心數載的《武德律》、均田令、以及修改完善之後的租庸調法依次頒行,朝中上下初步進入休養生息,恢複民生的狀态。
李淵也稍稍放下心來,便決意于六月去往長安以北的仁智宮避暑。屆時秦王李世民、齊王李元吉随行,而太子李建成則留在長安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