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月中,李淵傳令下去,将軍國大事悉數委以太子決斷,便率衆人離宮。臨行之前,李建成親自出城相送。

李淵眼見着自己面前一身華服,器宇軒昂的李建成,念及這便是日後将從自己手中接過江山帝位的儲君,不由得欣慰且感慨萬千。然而他沒有多言,只是叮囑李建成治國相關示意,指出朝中可以依仗相佐的幾名老臣,便浩蕩而去。

實則李建成心中明白,李淵此番離宮,七分是為了休養天年,三分卻是有意給了自己監國的機會,讓自己有放手一搏,別無拘束之機。念及過去對于他偏愛李世民一事還頗有微詞,此時此刻只覺錯看了父皇,公私如何,沒有人比他分得更清明。

對着李淵離去的方向深深一拜,擡起眼來的瞬間,卻恰是觸到一束目光。

李世民人跟在李淵身後,卻正是回身望向自己這邊,四目相接片刻,他極快地收回目光,回轉身子,卻仿佛是冷笑了一聲。

然而那目光深幽、自嘲、無奈、決絕……甚至帶着幾分怨怼,一眼望去,竟是複雜得教人揣摩不透其中之意。

李建成微微垂了眼,暗自嘆息一般地笑出聲來。待到衆人遠去之後,便反身回宮,不多做停留。

——世民,你該早早罷手。

——你……争不過我的。

————

李淵離宮的時日裏,李建成全權執掌軍國大事,雖是頭一次監國,然而治國之道他本已熟習,加之朝中忠臣并東宮心腹輔佐扶持,很快便得心應手,漸入佳境。

這日他閱過了手邊奏折,遣人分發下去,眼見天已薄暮,便稍稍舒展了身子,離開書房往後院而去。

不曾小立多久,便有一下人送來一封書信,道:“慶州都督楊文幹遣人送來密信,請殿下過目。”

李建成伸手接過,吩咐下人離去,便走回房中徐徐展開。

這楊文幹,在任慶州都督前,原是在太子府人。調往慶州後,仍是李建成親信之人,東宮護衛的兵甲,多是此人募集之功。

故此番見他信中提及因由前日平亂之故,如今甲胄軍械據是捉襟見肘,懇請朝中給予補給時,李建成思量片刻,便當即遣人辦理此事。

而便在次日,同樣是一封密信被送往仁智宮。當晚,李世民将房玄齡秘喚入房中,将書信交給他過目,随即徑自走到窗邊,負手而立道:“不知先生看過之後,可有何想法?”

“看來太子百密之中,也終免不了一失。”房玄齡将信紙小心折好,道,“依臣之見,此事大有文章可做。”

“若非有文章可做,今次也不會勞煩先生前來。”李世民并未回頭,聲音有些低沉,“卻不知先生以為,有怎樣的文章可做?”

李建成亦非完人,更何況,在杜淹的密報之下,李建成這一月的種種舉動,俱已在他眼中。

杜淹因由自己的侄兒杜如晦死于李建成之手,對其頗有怨怼之意,故此時已然成了李世民頗為信任之人。入秦王府不多久,李世民便發覺此人靈活善辯,利于打探消息,結交旁人,倒十分慶幸當年為讓他投入太子府。

如今,果真派上用場,尋到了李建成的破綻,

念及此,李世民不覺挑起了嘴角,心頭似有了幾分隐而未發的快意。他轉過身去,看向房玄齡道。

房玄齡沉吟着同他對視着,許久後一拜道:“臣倒是有一策,然而卻是一招險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世民微微挑了挑眉,道,“卻不知……險在何處?”

房玄齡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此事若成,則太子可取而代之;若敗,則……”

“如此足矣,”李世民輕笑了一聲,眸光于深沉之中似是亮了亮,竟隐約有幾分興奮之意,“那……便請先生一一講來。”

————

十日後,仁智宮內來了兩名意外來客,他二人不過普通的軍卒,卻引得李淵親自召見。

因為他們帶來的,是一個驚人的消息:太子謀反!

普天之下絕無一個帝王能對這四個字置之不理,李淵聽聞消息,當即将二人宣如宮內詢問。

一問之下,方知這二人本是李建成手下軍卒,此番奉命将甲胄軍械押往慶州都督楊文幹處。二人将此間來龍去脈盡數描述了一回,只道一心忠于陛下,絕不能對太子的不軌之舉置之不理。

依大唐法令,朝中下撥軍需須得經過兵部,然而李建成此舉卻可算是自作主張,加之心知他同楊文幹關系非常,李淵聽罷,不由皺了眉,心中有些恐慌。

照理而言,身為太子,是覺悟謀反必要的。然而對于李淵而言,李建成的心思,他這個做父親的,卻是從未看透過的。故一時間,此事真僞,他竟也無法斷定。

故命人将那兩人帶下之後,李淵長久地默然,只是眼望向堂下坐着的人。李世民、李元吉在左,裴寂為首的幾名要臣在右,神情各異,舉止不同。

李淵徐徐收回目光,嘆道:“此事……爾等有何看法?”

話音放落,李元吉便站起身來,道:“父皇勿要聽信這二人胡言,兒臣原以信命擔保,大哥絕不會做出此事!”

然而此法擔保終究太過單薄,加之李元吉本就同李建成走得極近,故李淵聞言,只是笑了笑,卻轉眼望向李世民,分明實則在等着他開口。

李世民一直只是沉默,此刻只得徐徐站起身來,苦笑道:“大哥心思太深,兒臣亦是難以看破,加之此事事關重大,故兒臣不敢妄言。”

“罷。”李淵只得嘆息着讓他歸位,“你之所言也實是不假。”

此時此刻,裴寂終是站起身來,道:“陛下,臣以為,僅憑兩名小卒一面之辭,是絕不能定罪于太子的。如今太子是否有謀反之意尚不明了,但陛下當務之急,不如先召太子獨自來此,太子若避而不來,則或有蹊跷;若是來了,此事是真是假,再問不遲。”

裴寂跟随李淵多年,對其心性了若指掌,縱然心底絕不認為李建成有謀反之心,卻也知以自己口中決不可表露半分,故只極力将話說的客觀而中立。

話音落了一拜,卻感到一束目光投向自己。裴寂擡眼望向那目光的來處,卻見李世民只是垂着眼,神情平靜。

稍一思量,心中便似已了然什麽。裴寂不動聲色,只是又道了句“望陛下三思”,便退身回去。

而李淵沉吟敘舊,果真對裴寂之言深以為然。又嘆息了一聲,終是道:“裴監所言極為中肯,來人,速傳令入京,召太子來仁智宮!”

————

李淵旨意傳至東宮時,此事已是朝中皆知。

太子府人聽聞李淵召太子單獨入仁智宮,大都極力反對。畢竟聖心難測,若當真已認定了這謀反之事,李建成去了,便是自投羅網。

甚至有人憤然之下,提議李建成不妨當真反了,早早坐上那龍椅。

然而同府中衆人的激烈反應相比,李建成卻顯得極為平靜。他靠在椅背上,任旁人你一言我一語,自己卻只是低頭沉吟着。待到旁人已無話可說時,他才慢慢站起身,道:“諸位之心,建成心領了。只是我既無謀反之意,又何必怕他人讒害?若當真推辭不去,教旁人看來,卻正是畏罪之舉。故既然父皇皇命已出,明日自當啓程去往仁智宮。故諸位勿要再勸。”

他言語說的平靜,甚至并無什麽感情起伏,然而一字一句卻透着篤定。一席話下來,堂內方才的喧鬧乍然退去,一時無人開口。

“臣以為,殿下所言極是。”最先開口的卻是一直一言不發的魏征,他走至堂中深深一拜道,“魏征在此恭候殿下安然而歸。”

李建成看着他微微笑了,道:“多謝先生。”

————

次日,李建成輕車簡從,離開皇城。魏征同東宮幾位幕僚前來相送,三言兩語話別之後,魏征打馬朝李建成近前走了走,附在他耳畔低聲道:“臣已暗中已安排妥當,殿下此行若有個三長兩短,東宮上下即刻便殺入仁智宮。”

李建成聞言當即上挑了唇角,口中卻道:“魏先生好大的膽子,果然敢為他人所不敢為。”

“若非如此,又怎能做殿下的左膀右臂?”魏征亦是笑了,徐徐打馬走開了幾步,在兩人間重新拉開一些距離。

李建成看着他,過了一會兒道:“先生不必擔心,建成自當權力自保。”

魏征微微颔首,看着他似有話要說,然而遲疑片刻,卻改口道:“殿下只需記得,魏征同東宮所有兵将,誓死效忠殿下便是。”

“自然。”李建成笑着撥馬,帶着幾個随從,轉身而去。

實則他明白魏征想問,卻不曾問出口的是什麽。這件事,二人心知肚明,卻又各自繞開繞開了。

“确是該有一個了斷了……”喃喃低嘆一聲,他忽然揚鞭,縱馬奔馳而去。

————

李淵坐在堂上,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伏跪着的人。房中他們父子二人,這般無聲的對峙,已有半柱香的時間了。

李建成披散着頭發,淡衣素袍,輕裘緩帶,垂眼默然不語,如此大事,竟是不急着替自己辯解。

終于,李淵率先開口道:“為何穿成這般?”

“戴罪之身,豈有身着華服之理?”李建成頭也不擡,長發委地,遮住了大半面容。

“戴罪?”李淵挑眉道,“莫非你當真有謀反之意?”

李建成這才擡起身子,同李淵對視,口中卻是定定地吐出兩個字:“不曾。”

“那為何戴罪?”

李建成似是輕笑了一聲,然而面上卻全無笑容,“父皇認定兒臣謀反,兒臣自然有罪。”

“建成,你這是在怪朕。”李淵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只是這謀反之事,若是換了你他日為君,只怕亦是會如朕這般。”

李建成再度垂下眼去,默然片刻後道:“未做之事,兒臣無法明證。此時唯請父皇召楊文幹來此對峙,方知事情真假。”

“此是裴監亦曾同朕提及,朕深以為然。建成你且留在仁智宮中,待事情水落石出,若你無罪,朕定将還你一個公道。”李淵嘆息了一聲,“建成你休要對朕有怨言,朕雖是你的父親,卻也是一國之君。此事在查清之前,朕絕不能有一絲大意。”

心知李淵這是要将自己軟禁,李建成并不覺得意外,沒有多言,只是拱手一拜,在侍衛的帶領下,出了宮殿。

李淵看着他離去,以手支額,嘆息一聲,随後對身旁的宮人道:“立刻傳宇文穎入宮。”

————

當夜,李世民負手立在窗畔,房內沒有電燈,他身後一片無盡的黑暗。片刻之後,門被輕輕退開,下人走至近前,低聲道:“殿下,宇文大人來了。”

李世民側過身子,面色一般隐沒在陰影之中。頓了頓,他開口道:“讓他進來。”

很快,門外走進一人,見了李世民,拱手一拜道:“見過秦王。”

“宇文大人,好久不見。”李世民沖他微微一颔首,随即卻側過臉望向窗外,“聽聞大人皇命在身,明日便要去往慶州了?”

“正是。”宇文穎不敢怠慢,道,“明日動身去往慶州,請都督楊文幹來此。”

“不想父皇恰是選中大人來完成此事,說來,該是我李世民之幸罷。”李世民回過頭來,看着他,由于背光而立,表情全然隐沒在陰影之中,“三年前,本王曾從父皇手中替你撈回一命,此事宇文大人應是沒有忘記罷?”

三年前因一時受賄,險些為李淵所斬,幸得李世民保谏,方只以貶官作罷。自那之後,宇文穎同親王府便有着脫不開的聯系,只是此事朝中無人知曉而已。此時聽聞李世民忽然提起舊事,宇文穎已然覺察出些許弦外之音,便道,“殿下有何吩咐,臣定當盡力完成。”

“很好。”李世民颔首,頓了片刻,道,“卻不知大人此番去往慶州,将如何對那楊文幹說明此事?”

宇文穎如實道:“告知陛下疑其聯同太子謀反,召其入仁智宮當堂對峙。”

李世民聞言搖搖頭,道:“這一番話多有不妥。”

宇文穎道:“請殿下指教。”

“大人到了慶州,只需告訴楊文幹四個字即可。”李世民慢慢道。

“卻不知是四個字?”

“太子已死。”李世民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楚,說得快意,“可曾記清楚了?”

此言已出,宇文穎瞬間便明白了李世民之意。這雖讓他心中震懾,然而卻也知事關重大,以自己此時的立場,不可多問一字,便只拱手道:“臣定當如此轉告楊都督。”

“事成之後,自當重謝大人。”李世民微微颔首,道,“時候不早了,大人明日還需趕路,此時不如早些歇息罷。”

待到宇文穎應聲告退,李世民重新回轉身子望向窗外。伸手扣住了雕花的窗沿,用力握住,低着頭顫抖着笑出聲來。

刀刃既已出鞘,便定要見血而歸。

——大哥,說起來,這本是你的作風。

——卻不知此番見了自己的血,你該是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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