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建成看着案前的棋局,自顧自地落下一枚白子。
正此時,門被從外大力退開,李淵氣勢洶洶地大步而入,李世民和李元吉緊随其後。
見其形勢,李建成隐約感到了什麽,卻也急忙站起身來,拱手行禮。
然而李淵瞥了一眼桌上的棋局,不待他開口請安,便道:“太子倒是頗有閑心,想來是對局勢盡在執掌了?”
李建成擡頭道:“不知父皇此言何意?”
“慶州都督楊文幹舉兵反叛,數萬人馬已奔長安而來,”李淵強抑着怒氣,一字一句道,“太子,如今你還有何話可說?”
李建成聞言心頭一緊,本能地轉眼望向李淵身後的李世民。李世民确是将目光投向他處,然而四目對視之下,卻頭一次讓李建成有了“深不可測”之感。
停頓了片刻,李建成收回目光,對着李淵跪下身子,卻只是一言不發。
他知道,若說在此之前,李淵心中對自己還是存有信任的,那麽此時此兒科,楊文幹當真樹起了反旗,自己這“謀反”的罪名,也許已然坐實了。
只是,楊文幹平白無故地便造了反?此事……有一人只怕比自己更為清楚罷。
心內暗暗地冷笑了一聲,他慢慢開口道:“只怕兒臣意欲解釋,父皇此時卻沒有心思聽了。”“鐵證”如山擺在眼前,此時空口的辯解又有何用?
“逆子!”他異常的平靜讓李淵前日的遲疑,今日的不可置信一瞬間轉為暴怒,他呵斥着一掌甩過去。大力之下,李建成被打偏了臉,身子卻仍是筆挺地跪着,巋然不動。
李元吉見狀,當即在一旁跪下-身來,懇切道:“父皇請息怒!兒臣以為,以太子之性是斷然不會做出此等謀逆之事,此一定尚有內情,還望父皇明察!”
“明察?”李淵知他同太子是一黨,此時不以為意地冷笑一聲,呵斥道,“楊文幹都反了,還有什麽內情?”
與此事,李元吉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故一時也只是緘默地長跪着。父子三人,便這般兩跪一立地對峙着。
過了許久,一直沉默不語的李世民終于走上前來,對李淵道:“父皇還請息怒。兒臣以為,叛軍來勢洶洶,父皇應以平定叛亂為上。”目光在李建成處微微一頓,又道,“至于太子謀逆一事,待平亂之後再做定奪不遲。”
他聲音異常的冷靜,冷靜到仿佛當真置身之外。李淵聽聞,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道:“世民說得在理,此時應以平亂為上。”然後他将目光轉向李建成道,“建成,你讓父皇頗為失望。自今日起,你便連這屋子也不必出了。待朕平亂之後,再做處置罷。”說罷轉身大步而去。
李世民緊随其後,出門之前,朝這邊瞥了一眼,舉步而出。
二人離去之後,李元吉仍跪在房中。李建成微微偏頭,對他低聲道:“你且去罷,莫要因我受了牽連。”
李元吉道:“大哥……你卻要如何?”
李建成笑笑道:“元吉不必憂心,天無絕人之路。”
李元吉心中暗道,若謀逆罪名定下,便只有死路一條,又何來什麽覺人之路?然而此情此景他卻也不好在說什麽,便只得站起身來,道:“大哥還請保重,父皇那邊元吉會盡力而為。”
李建成慢慢站起身來,道:“多謝元吉。”
待到房中只餘他一人之後,李建成慢慢地走回案邊。也許是已然死過一次,這次大難臨頭,他竟不覺得有多少恐慌。
自嘲地笑了笑,卻感到口中的腥膻。李建成低下頭,用衣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跡。
忽然一只手從身後伸出,将他的手腕用力扣住。
李世民雖徐徐走到他面前,慢慢地将那那段衣袖擡起幾分。素白流雲的緞子上,血跡點點,猶如大雪之中紅梅,傲然卻又凄豔。
“世民,走了為何卻又折返回來?”看清了眼前的人,李建成抽回手,徐徐笑道,“是不願錯過我此番落魄的形容麽?”
李世民亦是收回了手,輕笑道:“只可惜大哥縱然落得如此境地,卻也不顯半分落魄,不愧是太子氣度。”
“只可惜,你沒有。”李建成終于冷笑出聲,“我若是你,便不會如此急不可耐地來此,炫耀自己的小人之謀。”
“大哥所言不假,世民自愧不如。”見他一語點破,李世民也不避諱,反而笑道,“只是,若換了我是大哥,定會萬分好奇那楊文幹為何會突然舉兵而反,讓自己一夜之間,便授人以口實。”
李建成定定地同他對視,分明是等着他開口,卻并不發問。
“大哥來仁智宮一事可謂盡人皆知,然而後續如何,卻無人知曉。”李世民待了片刻,便自行走到他面前立定,垂着眼,看着對方因了方才掌闊而浮起紅痕的側臉,幽幽道,“此時只需告訴他,父皇一怒之下将太子處死,楊文幹走投無路之下,唯有起兵造反一法可循。”
李建成聞言默然許久,終是輕笑出聲道:“世民,我不該小瞧了你。”
“大哥你終于明白了麽?”李世民進一步朝他靠近,幾乎是貼在對方耳側,低聲道,“我若不能取你而代之,只怕連跟着自己出生如此的兄弟們,也無法一一保全。大哥,你若要恨我便恨罷。”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側,李建成退出一步,冷冷道:“這不過是你為自己的野心而找的借口而已。”
“野心?”李世民緊跟上去,将人逼至牆邊,退無可退。挑起對方一縷碎發,纏在指尖把玩,他低笑着朝李建成靠近,“倒不如說,我想要的……”
未說完的話,已盡數化作唇齒間的掠奪。
吻是從未有過的霸道強硬,不容得半分推拒。李建成已然退無可退,在氣息交錯間,他忽然伸手扣住李世民的後頸,用力地咬着對方的唇舌。
腥膻的氣息很快遍布口齒,然而李世民分毫不為所動,反而吻得愈發盡興,仿佛如何也不能滿足。待到二人幾乎氣竭之時,方才稍稍分開幾分。
李建成偏過頭,低低地喘息着,口中道:“我記得對你講過,這場鬧劇,已然終止了。”
李世民一手撐在牆面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然而目光卻不挪開分毫。
“大哥,日後也許便由不得你了。”他用衣袖拭去了口角的腥膻,忽然笑了一聲,竟是轉身走開了。
李建成回過頭來,靠在原處,眼見着李世民走到棋盤邊,伸手拂亂棋局。
“大哥,這棋已沒必要繼續下去了。這一局,我贏定了。”冷笑着,李世民将黑白子盡數握入掌中,把一字一句都說得咬牙切齒。
然後他慢慢地松開掌心,任其散落一地,轉身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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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平亂的人馬一時陷入僵局,李淵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數日之後又遣李世民親自帶兵,取楊文幹首級。
臨行前日,李淵将李世民叫入房中。不過幾日的功夫,他看着卻似是蒼老了許多。李世民心中明白,單單一個楊文幹反叛不足以讓他如此,真正讓李淵無法接受的是,這叛亂所牽連的,是他親手立下的太子。
見李世民前來,李淵簡要地交代了作戰事宜,便突然沉默下來。李世民隐約感到他似有未盡之言,也似能猜到那是什麽,便試探道:“太子之事……不知父皇意欲如何處置?”
“此事……朕自有考量。”李淵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此戰務必平定了那楊文幹便是。”
“是。”心知聖心難測,李世民拱手一拜,告辭離去。
“世民。”然而方一轉身,卻被李淵叫住。
李世民頓住步子回身道:“父皇還有何事吩咐?”
李淵略一遲疑,道:“世民,你可知你同建成的名字有何來歷?”
不解他為何突然提出此話,李世民微微一怔,随即回道:“兒臣不知。”
“建成者,建業功成;世民者,濟世安民。你二人于朕而言,皆是濟世安邦之才,”言及此,李淵沉默了許久,才複又道,“如若建成當真有謀逆之心,這太子之位,朕自會易主。”
雖不曾嚴明,然而話中之意已然分外明顯。實則李世民早便明白,當今朝中能同李建成一争這太子之位的,唯有自己而已。唯有自己有能力,唯有自己才配得上同他争。
故如若李建成有失,太子之位絕無旁落的可能。這一點,他和李淵心中一樣明白。
聽聞李淵方才一席話,李世民心頭一陣震動,然而神情卻只是異常的平靜。對李淵一拜,他口中道:“願父皇早日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說罷便告辭離去。
直到慢慢地走出大殿,他的唇邊才徐徐浮上了一層快意的笑容。
他明白,自己離成功,終于只有一步之遙了。
數日後,李世民領征讨之命,揮師往慶州而去,不料還未到達,前方便傳來楊文幹為部下所殺的消息。李世民見機行事,忙讓人将太子未亡的消息散布出去,并表示,餘下的叛軍此時若迷途知返,繳械投降,一律赦免罪過。
由是本就群龍無首的起義人馬,不多日便得到了平息。
然而待到李世民班師返還仁智宮時,卻在殿外意外地見到了一個人。
魏征一襲整齊的官服,身子筆挺地跪在臺階前,看樣子已然跪了好些時候。見了李世民,只是神色平靜地拱手一拜道:“臣魏征見過秦王。”
李世民走上前去,垂眼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道:“魏大人為何在此?”
“太子有難,臣自然是前來替太子說情。”魏征笑了笑,坦然道,“只可惜陛下不願見臣,臣只得跪在此處,待到陛下改變心意為止。”
他神情懇切,眼光裏不只是有意還是無意,甚至隐約帶着幾分癡意。李世民見了心中一陣不悅,冷笑道:“魏大人不過是太子府中區區一個詹事主簿,也妄想能為太子求情,豈非太自不量力了?”
魏征卻似全然不以為意,反而異常正色道:“如若不試,如何能知?臣為報知遇之恩,此身性命已屬太子。自知人微言輕,只願憑一己之力盡力而為,若救不得太子,自當以死報恩。”
一席話說得正色,卻将李世民激得怒火中燒。他俯下-身子,定定地盯着魏征道:“你縱是為他死千次萬次,也不及我在父皇面前的一句話。”頓了頓,唇邊微微浮現出一絲冷笑,“他死不了,因為……我不會讓他死。你若要跪,便再此跪到死罷,只可惜大哥人被囚禁,卻是無法知道了。”
說罷,他忽然放開魏征,大步走入殿中。
看着李世民離去的背影,魏征自顧自地輕笑了一聲。若說在此番見到李世民之前,他是篤定對方此番設計是有意置李建成于死地的,故才有了方才剖白一般的激将之辭。然而方才從對方的雙眼之中,他忽然發覺,或許李世民從頭至尾,當真未曾有過此意。
那他此番所為,又到底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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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淵是在次日清晨召魏征入宮的,此時距他跪在仁智宮門外,已有足足一日了。
由于雙腿已然麻木,魏征在宮人的攙扶之下,終是踉跄着來到了李淵面前。他勉強站住了身子,意欲再度跪下。李淵見狀,擺擺手示意他免禮。
“多謝陛下。”魏征便只立在原地,徐徐地拱手一禮。他此刻形容雖然狼狽不堪,然而神情自若,卻并無半分局促之态。
李淵看在眼裏,只覺這情狀同當日的李建成倒頗有幾分相似。他坐在龍椅之中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道:“魏征之名朕雖有耳聞,然而值風聲鶴唳之際,你不僅不避嫌,竟膽敢這般獨自求見朕,并直言為太子求情,此舉倒當真讓朕有些佩服。你雖在宮外跪了整整一日,然而朕不曾直接将你斬了,卻着實是你的幸運。”
魏征笑道:“臣不過憑一腔愚忠,幸得陛下終于召見,心中自然是感恩戴德。”
“今日朕召見于你,不過願聽你一言而已。”李淵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魏大人意欲如何為太子辯解,但講無妨。若能說得動朕,朕便着手徹查此事;若說不動,那麽魏大人的命便留在此處罷。”
魏征聽聞反而一笑,長揖道:“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