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入宮面聖一個時辰之後,魏征在宮人的攙扶下,吃力地走出了宮門。

在階前立定,縱然腿腳仍是一陣陣刺痛,然而魏征擡頭望了望天際的流雲,卻是釋然地吐出一口氣來。

命懸一線,終究是有驚無險。

如若當真能助李建成洗清罪名,自己這一遭罪,便也沒有白受。

在原處不知立了多久,他終是收回目光,步履蹒跚地朝走下了臺階。

————

三日後,李淵擺駕回長安,改囚李建成于東宮寓所,對于謀逆一事卻未曾再提只言片語。李世民雖然不解,但心知自打李淵那日的一番暗示之後,自己便已不再是局外之人,于此事,卻是半分也不可心急的。

由是他按捺住性子,看似并不在意地等待着。直到半月後,李淵一道旨意将他召至太極宮。

李世民進入偏殿時,一眼便看見了坐在禦案之後的李淵。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堂下一側端然而坐的,卻是李建成。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半月的禁足讓他的面色看來有些許些荏弱。雖是穿着正裝華服,然而衣裝明豔的色澤,卻反而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

隐約地感到了什麽,李世民足下稍稍一頓,卻也大步入殿內。對着李淵,李建成分別一禮,末了轉向李淵道:“不知父皇召兒臣前來,所為何事?”

李淵神色有幾分異樣的肅穆,聞言一時沒有作答。李世民心頭微緊,卻也只是垂首靜候着。

這般待了将近四分之一柱香的時辰,李淵終于開了口,卻是道:“世民,父皇問你幾個問題可好?”

李世民微微一怔,卻很快回道:“父皇請問。”

李淵定定地看着他,道:“世民,依你之見,建成可有謀反之心?”

李世民聞言,本能地擡頭望向一旁的李建成,對方雖也是看着自己,然而神情淡漠得卻仿若事不關己。

也許并非事不關己,而是胸有成竹。

李世民心中幾乎猜到這其中可能的緣故。然而他面上仍是沉住了氣,只是極快地收回目光,對李淵道:“兒臣愚見不足以為據,事實如何,卻待父皇明察。”

李淵輕笑了一聲,拿起禦案上的一沓折子展開,道:“既如此,世民便同你大哥一道聽聽朕徹查的結果如何?”

“兒臣願聞其詳。”李世民徐徐點了點頭,退身在李建成身旁坐下。側臉望去,對方身子朝堂上微微側着,只留給他一個疏離而冷漠的背影。

“謀逆一事,說大是國事,說小也是家室。你二人皆是朕的骨肉,今日便先以家事論處罷。”李淵看了看二人,卻将自己查明事情的前因後果,徐徐道來。

他話中不曾言及召見魏征的情形,說來那日對方不過問了幾個問題,便讓他對此事茅塞頓開,從而開始質疑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那日魏征立于他面前,拱手道:“臣此番前來,雖妄稱為太子說情,實則鬥膽,只想問陛下三個問題。若陛下能予以解答,臣願意一死。”

李淵挑了挑眉,道:“不知魏大人有何疑問?”

魏征道:“其一,殿下不經兵部,遣人送軍械至慶州楊文幹處,此雖有不合法度之處,然而其罪莫過于此。而運送軍械之人,事太子多年,不尊上令,卻來到仁智宮給太子冠以謀反之罪。原應是太子親信之人,卻這般反水誣陷,這其中緣由,臣思量想去,不得而知。”

李淵聞言稍稍默然,道:“說下去。”

“是。”魏征繼續道,“其二,陛下聞訊将太子急召回仁智宮時,并未隐瞞緣由。故太子此來,依照臣看來,實乃生死難料。然而太子力排衆議,卻仍是只身前來,落得被囚之命。臣以為,若太子真有謀逆之心,其事未成而先暴露,太子為何不趁勢揭竿而起,卻反而這般自投羅網?”

李淵仍不開口,只是目光變得深邃了幾分。

“其三,”魏征稍稍一頓,道,“陛下派司農卿宇文大人前去傳楊文幹對質,而楊文幹舉兵起事,反叛之命便就此坐實,太子似也已無可辯駁。只是若太子當真有謀逆之心,換做臣是那楊文幹,聽聞太子已落于陛下處,為何不按下計劃,改覓良機,卻反而倉皇起事,置太子于死地?”

他一番話下來,看似發問,卻實則将事情的前因後果盡數梳理了一遍,并借機提出質疑。話音落了,李淵心頭已是了然了七八分。

其一,運送軍械之人緣何告發太子謀逆?可有證據?

其二,楊文幹突然起義究竟為何?宇文穎同他見面的情形又是如何?

其三,是否有人着意陷害太子?若太子被廢,誰将最是得利之人?

思慮之後,他心中可謂是澄澈如鏡。擡眼看了看面前的魏征,李淵輕輕笑道:“好一個魏征,你貌似而來。雖不曾明言,然而話中并無一句不是為太子開脫。”

“臣乃東宮之人,”魏征拱手,不緊不慢道,“必是先忠陛下,後事太子。”

“以你今日之舉,怕是只為太子而已罷。”李淵笑了一聲,将他點破道。

“臣不敢。”

“只是若太子并無反心,你為太子便是為朕,便是為這大唐江山,并無差池。”李淵神色稍稍緩和了幾分,道,“只是太子身邊有忠臣如此,朕心中也頗為欣慰。今日之事,朕已然有數,你且退下罷。”

此言一出,魏征便知事濟矣。立在原地深深一拜,方才在宮人的攙扶之下徐徐出了宮門。

一言已畢,李淵擡眼看向李世民道:“杜淹近日于京中活絡異常,所查之事無不與太子有關,且同那送軍械的二人過從甚密,乃天策府兵曹參軍;房玄齡為人多智多謀,乃秦王府記室;宇文穎,數年前你力薦之下,朕留下了這人……不知這幾個名字,該作何解釋?”

李世民心知,李淵既已将話說到如此地步,心中便必是有了十成把握。事到如今,任何的狡辯已無任何意義。

由是他站起身來,在李淵面前徐徐跪下,一言不發。

李淵将手中的奏折輕輕地摔在案上,以手支額,嘆了口氣道:“世民,朕知你功勳卓著不甘落于人後,然你已是朝中煊赫的天策上将,朕自視予你的已足夠多,你卻這般不知收斂,反而意欲取太子而代之,此舉……當真叫朕失望非常!”

“父皇……兒臣知罪。”李世民心中明白,李淵此番以“家事”而非“國事”論之,便不欲對自己以國法而論,又是他垂着頭,表現得極盡陳懇懊悔。

李淵見狀又是一聲長嘆,這本是自己最為喜愛的兒子,如今卻做出讓自己最為失望的事來。偏生無論是作為父親還是天子,卻都不可少了這人。

他心中既有惱怒也有無奈,由是只能一陣陣地嘆氣。

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李建成走上前來,拱手道:“父皇請息怒,兒臣以為世民你不過一時糊塗,經此一事,定會有所悔改。”

“此事朕自會有決斷。”李淵站起身來,仍是嘆道,“只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二人本事手足,卻鬧得如此地步實在讓朕寒心。明日晚,你兄弟三人入宮來一同用膳,把話說開了,也讓朕省省心罷。”

說罷他走下堂來,經過李世民身旁又頓了頓,道:“朕記得對你的許諾,只是前提卻是‘建成當真有謀逆之心’,這一點你莫要忘了。”

言下之意,一切已是一場空。

待到李淵離去之後,李建成也一言不發地轉身朝門外走去,然而未走出幾步,卻聽聞李世民身後喚了一聲“大哥”。

李建成足下頓住,卻沒有回頭,只是立在原地等待着對方開口。

李世民回身走出幾步,卻終究是在相隔了一些距離的位置站住。頓了頓,他開口道:“大哥,你早便料結果會是如此,是麽?”

李建成聞言只是笑了一聲。只身赴險,他連最壞的結果不是不曾料到;東宮按兵,壞的準備他也已做好。只是唯獨,他未曾想到魏征竟也只身去了仁智宮,更竟是能以一己之力說得李淵幡然醒悟。

此刻想來,魏征此舉當真無誤。彼時若當真發兵圍困仁智宮,尚不一定能料勝負,卻不如他這區區一張嘴,便抵了那數萬人馬。

念及此,他回身看着李世民,道:“我只是料到,這一局,你贏不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腳步未有遲疑。

李世民立在原處,慢慢地握緊了拳。許久之後,一聲苦笑。

——大哥,我終究……還是贏不了你麽?

————

次日一早,李淵頒旨,将天策府兵曹參軍杜淹,太子府中允王珪貶官外放于巂州。旁人看來算是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置,實則李世民卻知,這板子打得卻着實只是不疼不癢,可見李淵到底是不願大動幹戈。

然而便至午後,新的旨意再出,這一次,太子府祭酒韋挺,秦王府記室房玄齡,也在流放之列。

仍是各打五十大板,然而于二人而言,意義卻已是大有不同。韋挺雖是李建成親信,卻終只是武将之身,征戰在外,武将大可随時調任,并無所妨礙。然而自大杜如晦暴亡之後,房玄齡于自己而言,卻是不可或缺的智囊謀士。

如此一來,自己在這朝中,便一時處于不利地位。李淵此番處置的偏向性,也已然分明起來。

——大哥,如此逆轉,于你而言,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李世民對着銅鏡理了理穿戴好的正裝,輕笑一聲,出了府門。

與此同時,李元吉已然準備妥當,來到太子府。

然而李建成卻不在府中,唯見魏征一人坐在院中,倒似頗為閑适地翻看着書卷。見了李元吉,放下書卷,扶着石桌一側,似是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來。

“魏先生不必多禮,”李元吉見狀忙走上前去,道,“此番大哥得以沉冤昭雪,全依先生貌似相谏。”

“本是分內之事,自當在所不惜。”魏征笑了笑,重新坐了下來。

李元吉在他身旁坐下,道:“今晚應父皇之命将去宮中用膳,不知大哥此時卻在何處?”

“太子被禁足多日,政務積累下了不少,這幾日忙碌非常。”魏征仰頭看了看天,道,“此時時候尚早,殿下且不若在此稍待片刻,太子自當歸返。”

“也罷。”李元吉嘆道,說罷拿起石桌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魏征坐在他對面,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動作,默然了片刻,忽然發出一聲極長的嘆息。

李元吉手中的茶杯頓了頓,看着他疑惑道:“先生何故嘆息?”

魏征搖搖頭,面露愁容道:“不瞞殿下,自然是為了太子之事。”

“大哥……何事?”李元吉斂眉,手中茶杯已然放下。

魏征嘆道:“此番殿下無辜遭人陷害,險些落得個謀逆之名。其後雖有驚無險,一洗罪責,然而每每念及殿下身處龍潭虎穴,時刻便有遭人算計之嫌,臣心中便難以安寧啊。”

他有意不點出那個名字,而李元吉卻并無此等心眼,聞言當即壓低了聲音道:“先生的意思是,二哥此番絕不會善罷甘休?”

魏征反問道:“依殿下看,秦王可會就此收手?”

“不會……”李元吉沉吟道,“二哥野心非常,我不是不曾提醒過大哥,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為了将大哥拉下這太子之位,竟不惜用此等卑劣手段加以陷害!”

“秦王此人胸有城府,無奈太子重是仁善了幾分。”魏征察言觀色道,“臣實在後怕,若一再容忍,末了只會傷及自身啊。”

李元吉聞言默然許久,忽然道:“大哥若遲遲下不了這手,元吉願為其代勞,只是素聞先生足智多謀,卻不知有何良策?”

終于等來了這句話,魏征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面上卻仍是憂慮之色。沉默片刻,他才道:“魏征倒是有一法,最為幹淨利落,不留遺患,只是卻也風險甚大,且……非今晚而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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