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是夜,太極宮內燭影搖曳,燈火通明。
偏殿內,李氏三兄弟面對着滿席珍馐,相視而坐。李淵并未前來,甚至吩咐撤下了所有的宮人,其意已然再明顯不過:讓這兄弟三人今夜自行和解,消除間隙。
擡眼在空蕩蕩的殿內掃視了一周,李建成收回目光,望向李世民,對方的目光卻仿佛已在他這處停留了許久,只是在四目相對時,眸子忽然深邃了幾分。
李建成笑了笑,終是在三人的沉默間第一個開了口。
“今夜父皇喚我三人前來,用心良苦自不必言說,我等切勿辜負才是。”他端起桌上的斟滿酒的玉杯,起身道,“于我李氏皇族而言,家不定,則國難安,則天下板蕩,民生難保。人道是長兄如父,今次之事為兄不可推诿,當自罰三杯。”
說罷他仰起臉,将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如是三番,方才落座。
李世民坐在他一側,靜靜地看着他,一言不發。沉默了一陣,他亦是站起身來,徐徐道:“世民一時糊塗釀下大錯,大哥卻是何責之有?”頓了頓,低頭看着杯中的酒,笑了一聲,“再者,大哥乃當今儲君,心中盡是天下江山,餘者縱不挂心,也不為怪。”說罷亦是幹脆利落地連飲三杯。
二人你來我往,然而話裏卻終究是隔了層紗。李元吉坐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心事重重。眼見着其餘二人杯中的酒滿了又空,空了又滿,而自己手中的杯子,卻自始至終是空的。
旁觀者清。實則他何嘗不知,李淵此番不過是無奈之舉,這天子之位,這天下之權,若當真能為親情撼動分毫,史書裏那帶血的前車之鑒便也不會有那麽不勝枚舉了。
他隐約可以感到,李世民有自己不達成便不罷休的目的。只是那目的,卻又不似奪取太子之位那般簡單。縱然一時不明,李元吉卻知道,以李世民之性,為了這個目的,定然會不擇手段。楊文幹事件不過是個序幕,日後會如何,旁人難料。
只是李建成的态度……
此時席間已然沉默下來,李元吉轉眼望向自己的大哥,對方一言不發地自己斟着酒,平靜的面色之中似隐有幾分黯然之色。
心知誠如魏征所言,李建成終歸是仁善了幾分。心中明知是非對錯,卻為那一分仁善所絆,終是下不了決心。
李元吉暗嘆着,慢慢地鑽進了手中的酒杯。
——對狼子的仁善便是縱容。大哥你若下不了手,元吉自當替你代勞。
念及此,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酒壺斟滿。頓了頓,他開口打破沉默道:“二哥,元吉自幼同大哥過從甚密,及至年長亦是如此,不慎同二哥有些疏遠,還望二哥修要怪罪。今次之事,元吉置身事外,卻自視看的清明。若當真是沖動一時,誤會一場,便該一笑而過才是。”說罷站起身來,舉杯奉于李世民面前,慢慢道,“元吉代大哥敬二哥一杯,這杯酒過後,你我兄弟三人冰釋前嫌,和好如初,如何?”
李世民亦是站起身來,他垂眼盯着李元吉遞過來酒,半晌不語。李元吉定定地看入他的眼中,神情異常深邃。
李建成在一旁看着,不覺微微斂起了眉。
二人這般僵持了片刻,李世民忽然笑道:“好!”說罷将酒杯一把接過,“元吉所言極是,若是誤會,本該一笑了之。”
李元吉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笑道:“二哥,請。”
李世民側過臉朝李建成瞥了一眼,對方神情淡淡的,有如止水。他笑了笑,把酒對着李元吉一敬,随即朝唇邊送去。李元吉目不轉睛地看着,下意識地卻已暗自握緊了掌心。
然而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卻在唇邊驀然頓住,他忽然轉身望向李建成,笑道:“大哥,說來世民有罪在先,這酒應當世民敬大哥才是。這杯酒後,你我兄弟三人,冰釋前嫌。”說罷雙手将酒杯奉上。
李建成及快地瞥了一眼李元吉,對方的眼光已然讓他明白了一切。他收回目光,看向李世民手中的酒杯。玉液瓊漿在玉制的酒杯中碧波潋滟,隐約倒映出殿內的燈光點點。
凝神看了許久,他伸出手接過,便見李世民眼中泛起深不可測的笑意。李建成仿若不知,只淡淡笑道:“便依世民所言,這杯酒後,冰釋前嫌。”
李世民看着他眼光裏已然多了幾分壓抑,卻仍是帶着嘲意笑道:“那麽大哥……請。”
李建成再度望向李元吉,對方面上已然有了些不可抑止的焦慮之色,再望向李世民,對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其中的神色卻已然無法用言語形容。
低不可聞地嘆息一聲,李建成舉起酒杯,忽然仰頭,一飲而盡。
便在同一時刻,耳畔響起李元吉的聲音:“大哥,不可!”而李世民更是已然沖上前來,伸手便要奪他手中的酒杯。
然而李建成卻似早有防備一般,他側身堪堪避開了二人。只見衣袖一揮,李世民再奪入手中的,便只是一個空杯。
看着掌中的空杯,李世民手抖了抖,随即大力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哥,你……”他用力扳過李建成的雙肩按在牆邊,咬牙切齒道,“你竟當真飲了……這毒酒?!”言語間,神情似恨極怒極,然而聲音卻是抖得厲害。
“你以為我不敢麽?”李建成垂眼看着他,卻反而笑了一聲,“你便是篤定我不敢自食其果,才将酒轉敬于我的罷。”
李元吉默然地在二人身後立定,嘆息一聲,不知該作何言語。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确是個好法子。”李建成又笑了一聲,道,“只可惜,這毒并非我所下,我縱然飲下,也不算得自食其果。”
李世民聞言微微一怔,扣住對方肩頭的手驀然緊了緊,“那你……為何卻要如此?”
“我若不飲下,你只需将這酒留待一驗,這毒害秦王的罪名便可謂落實了。而我若飲下,今日這殿上唯你我三人,這下毒的便是你了,世民。”李建成徐徐弓起背脊,輕聲笑道,“你既已将酒奉于我面前,我自然便要順水推舟了。”
李世民聞言,垂下頭無力地笑了笑,嘆道:“大哥,我果然還是無法料及你心中所想。”
話音方落,他便看到自己的衣袖上多了幾點豔紅。
仿若被人一拳擊打在胸口,李世民驀地怔住,一時間竟是無法動彈。而視線之中,豔紅的血點越來越多,漸漸刺得視線無法直視。
“大哥!”直到李元吉猛然喚了一聲,沖過來一把将人推開。
李建成躬身順着牆壁滑落下來,掩住口唇一陣陣咳嗽。血自他的指縫徐徐淌出,打落在衣衫襟袖上,淩亂地點染出一株株紅梅。
“大哥,大哥!”李元吉一時也慌了手腳,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扣住衣襟拉下幾分。
“速叫人來……送、送我回府……魏征……”然而話未說完,李建成又再度痛苦地弓起脊背。
李元吉如夢初醒,立即大聲喚來宮人,一同将李建成帶出宮門。李世民立在原處,突然回過神來,他沖過去扶住對方道:“大哥,你……”
李建成擡眼看着他,唇邊還殘留着一抹豔紅的血跡。他極淡地笑了笑,啞聲道:“世民,我不會死的,你好自為之罷……”
說罷,又低咳起來。李世民還欲再扶,卻被李元吉阻擋開來,帶着宮人将李建成帶出。
指尖仿佛還殘餘着不久前觸碰的溫度,然而大殿一瞬之間卻已變得空寂冷落,李世民靠在牆邊,仰起臉慢慢地順着牆壁滑下去,最後緊抱着自己成了蜷縮的姿态。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整個人竟然是簌簌顫抖着的。李世民自嘲地笑了一聲,用盡全身氣力,慢慢握成拳,想要将這顫抖抑制幾分。
頭一次,他感到了鋪天蓋地的恐懼。自己親手釀成的,可能失去李建成的恐懼。
這種恐懼,是他從未經歷過的。
————
李建成再一次夢見了玄武門,那長安城的北門,高大巍峨,肅穆莊嚴。
然而,卻是一片血紅的顏色。血自牆頭徐徐淌下,慢慢地染紅了整個視線。牆頭之下,一人高坐于馬上,玄衣玄甲,意氣風發。
見了自己,他露出分明的笑容,真摯而陳懇。然而下一刻,他慢慢揚起手中的弓弦對準了自己。
然後,一箭穿心……
李建成忽然驚醒,睜眼卻見魏征的面容盡在咫尺,道:“殿下可算是醒了。”開了口,聲音竟是有幾分低啞。
發覺是夢,李建成笑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掖在被中的手,正被對方用力地握着。他無力嘆了一聲,額前的一滴汗水便順着側臉滾落而下。
對方分明是醒了,然而魏征握着的手卻沒有半點放開的意思。他看着李建成,眼中滿是血絲,卻并無疲憊之色。片刻之後,他伸出另一只手,用衣袖替對方拭去了面上的汗水,慢慢道:“殿下,臣從未見過你如此。”
李建成輕笑道:“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
魏征垂下眼去,嘆息間終始露出了幾分無力之感,“能醒過來,總算是好的。”
“有先生在,自然不會讓建成長眠不醒。”李建成看着他,“卻不知,我已昏迷了幾日。”
“三日。”魏征徐徐道,“索性回來的及時,否則縱是有解藥,只怕也……”
李建成并不接他的話,只道:“這幾日,勞煩先生了。”
“分內之事,何足挂齒。”魏征長嘆一聲,卻也順着他的意思調轉了話題,“殿下是何時發覺酒中有毒的?”
“元吉并非工于心機之人,他向世民敬酒之時,自眼光裏便能窺出一二。”李建成擡眼望向帳頂,道,“如此驚天大事,你同元吉密謀竟不告知與我,當真是膽大包天了。”雖做此言,然而他語聲輕微,卻并無責怪之意。
“臣此舉有失,但請殿下治罪。”魏征聞言,卻是一字一句道,“只因唯有隐瞞殿下,縱一時失手,殿下也可全身而退。”
李建成輕嘆一聲,慢慢垂下眼,道:“先生何必如此?”
“殿下又何必如此?”魏征回道,“若臣沒有解藥,又當如何?”
“以先生之性,如何會不留後路?”李建成卻是極輕地笑了笑,道,“再者那酒我并未全數飲盡,多數倒于袖中,故……”話未說完,卻是掩嘴一陣低咳。
魏征嘆息道:“殿下日後,萬萬不可如此不顧惜性命。”
“先生只管放心,建成絕非不惜命之人。今日之舉……只願來日能見分曉。只是先生日後,心中若有何打算,卻不可再這般隐瞞于我。”李建成穩住了咳嗽,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卻忽然伸手扣住襟口,顫道,“藥……”
魏征微微一怔,随即意會過來,忙去櫃中取了那小瓷瓶。眼看着李建成将藥丸倒出,和着茶水咽下。
“罷,”他嘆息道,“日後無論何事,臣決不隐瞞于殿下。”
“那便好。”用過藥後,李建成将瓷瓶放入懷中,側過身去道,“我有些乏了,先生也去歇息罷。”
“是。”魏征站起身來,往外行了幾步,忽然頓住腳步,猶豫了片刻回身道,“殿下昏迷的這一日間,秦王來過數次。”
“是麽?”過了許久,李建成才有了回應,聲音有些低沉。
魏征留心聽着他的聲音,慢慢道:“只是他雖親自前來,卻并未踏入府門,每次只是問過殿下病情如何,便帶人打道回府。”
李建成聞言默然片刻,只低低道了聲“嗯”,便再無聲響。
魏征定睛看着側卧的身影,嘆息一聲,終是轉身而去。
實則他如何不知,李建成此舉看似草率,然而若當真事濟,卻足有逆轉時局之效。
只是這世上有幾人,明知面前的是毒酒,還能慷慨飲下?又有幾人,願拿自己的性命做籌碼,去贏得一場賭局?
唯有對自己狠到極致,苛責到極致的人,方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