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賈代善過世之後,賈琏雖然在家守孝,但也沒忘了關注朝堂舉動。皇長孫和賈琏都是少年人,皇長孫曾從戴權手下救過賈琏,賈琏也曾救過皇長孫。後來兩人又數次配合,一起辦事,故而兩人交情與他人不同。
太子遇刺身亡後,儲君位空懸,但景和帝已經讓皇長孫接觸政事了,雖然因為有孝在身,沒有被立為皇太孫,但朝中文武揣度,景和帝的意思,儲君之位依舊中意于他太子一脈。
皇長孫和賈琏時常通信,故而賈琏雖然在家守孝,朝堂上的消息頗為靈通。據皇長孫言,這些時日,抓到了不少化骨樓殘部,但沒抓到化骨樓主樓天烈。
賈琏得知消息之後,越發苦練軍事技能和移山刀法。化骨樓主沒抓到,甄函關也不知所宗,賈代善的仇,多半還是要在戰場上了結。
賈家子弟孝期或長或短,除了出五服的,皆有孝期在身,也都在族學讀書操練,因為心無旁骛,進步也頗快。就是賈琏對自己太過嚴苛了,每日訓練完賈家子弟,自己還會獨自在演武場練刀,連窦氏瞧了都心疼。
這日賈琏若有所悟,在練武場越練越快,将一套移山刀法使了好幾遍,直至渾身大汗,身上無力,賈琏仰面摔倒在地上,仰望漫天星鬥。
農業時代,空氣質量的确比後世的工業時代好很多,天上的星星都很亮。賈琏突然有些想自己的戰友,自己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突然來到這裏,過了十幾年緊張刺激的生活,似乎都已經習慣了。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了,還能不能回去瞧以前的戰友一眼,或者自己在現實世界的烈士林園已經躺了很多年?
正天馬行空的想着,賈琏突然感覺到一絲刀鋒的味道。沒有破空之聲,也沒有腳步聲,但是賈琏就是感覺到了,忙就地一個打滾,抓起窄背刀一格。叮的一聲,發出金屬相撞的脆響,對方的力道倒是不大。
賈琏定睛看去,借着星光,看清來人是衛九。
“衛先生。”賈琏坐了起來,但是他既沒有起身,也沒有行禮。現實世界裏,他是軍人,站有站姿,坐有坐相;到了紅樓世界後,封建禮法更為嚴苛,賈琏表現得也像一個真正的世家公子,克己複禮。但是今天他很想散漫一天,渾身放松的坐在演武場上,擡頭看衛九。
衛九修習的殺術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和大無畏的勇敢,平時雖然沉默寡言,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也堪稱嚴苛看,但是今日衛九似乎也沒那麽講究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二公子好興致,倒有精神在這裏看星鬥。”
“我看的不是星鬥,是去前途。”賈琏道。
“看明白了嗎?”
“沒有。”賈琏搖頭。
“那日,在衡水,二公子讓我回來協助國公爺,若是我回來了,許就不是這個結果,二公子會恨我嗎?”衛九問。
賈琏搖頭道:“冤有頭債有主,我雖難過,倒不至糊塗至此。衛先生替榮國府做的,我銘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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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候在想,國公爺和二公子這樣的人,一輩子活着真累。但是在國公爺身邊呆久了,卻不由自主的覺得,國公爺做的一切,就是最好的選擇。”衛九似乎打開了話匣子,賈琏很難聽到他一口氣說那樣多的話。
“我們修習殺術的,和普通人不一樣。普通習武之人,無論是偏向攻擊還是防守,招式總都是攻中帶守,守中帶攻的,唯有搏命的時候,才會只攻不守,往往這個時候,一個人會功夫陡增。
我們這一派的祖師,就是瞧出這點,創出了如影随形這樣只攻不守的功夫。如影随形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搏命。剛開始,如影随形的功夫不過是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過我祖上多得手幾次後,漸漸傳出了名聲,在江湖上,聽見如影随形四個字,許多人就未戰先怯,生怯就不果斷,不果斷就容易丢性命。所以,如影随形的名聲,一半是打出來的,一半是吓出來的。
也是因此,我們這一派的人,越是斷七情絕六欲越好;知道我們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可是,我們終究是人,是人,總有七情六欲的。當年,我師父成家了,洗手不幹,隐居鄉裏,過普通人的生活。”
賈琏知道衛九這時候突然說起自己的師門歷史,必有用意,便沒有打斷衛九的話,用心聽着。
“後來,常安王之亂,國公爺奉命平亂,我師父隐居的村子被屠村,都說是國公爺做的。這時候,常安王派人找到我師父,說可以提供國公爺的線索,協助我師父報仇。”衛九兩眼平視前方,沒有瞧賈琏,看起來似乎在自言自語。
“啊!”雖然知道賈代善沒有死在如影随形的刀下,賈琏還是忍不住低聲驚呼了一聲。“村子,是我祖父下令屠的嗎?”
“我相信不是!” 衛九道:“不過确實是國公爺的屬下屠的,打的是國公爺部下的軍旗,穿的是國公爺部下的甲胄。”
賈琏瞬間就明白了,冷哼道:“幾十年了,這些宵小依舊是做這樣策反、栽贓、陷害等見不得人的伎倆,一點長進沒有,這樣的人,注定成不了事。”
衛九沒有接賈琏的話,而是繼續道:“可是當年的事,不但在我師父看來,證據确鑿。也有臨近的村民,因躲在山上逃過一劫的可以作證,國公爺說不清,也沒有說。當年,我師娘懷着身孕,一屍兩命,死于那次屠村。于是,我師父接受了常安王的建議,由常安王打探國公爺的下落,我師父負責行刺。”
“當時常安王已經被打得節節敗退了吧?”賈琏問。
衛九和賈琏并排坐着,依舊兩眼平視前方,沒有側頭看賈琏,賈琏也沒看他,但是賈琏感覺得到衛九輕輕點了下頭。
“常安王做困獸之鬥,策反了祖父的部下。也許祖父的部下被人拿了妻兒家人,受了脅迫;也許此人本就是常安王一系的人。總之,此人突然屠了先生師父隐居的村子。我在想,我祖父戎馬一生,之前應該從未屠村,先生的師尊應當也能打聽到,先生的師尊難道就沒懷疑嗎?”賈琏繼續問。
“若是沒有懷疑,我就不會在國公爺部下了。”衛九輕輕的嘆息了一聲:“當年,師父潛入了國公爺所在的中軍帳,但是國公爺并不在帳中,中軍帳內,也沒安排替身。後來,我師父尋到國公爺的時候,見國公爺正在指揮百姓撤退。
當時,常安王趁我師父刺殺國公爺的時候,企圖在上游挖河堤放水淹國公爺部的營地。國公爺舊部多為北方兵士,并不會水,若是常安王挖開河堤,除了百姓死傷無數之外,國公爺部也必然受到重創。”
“喪盡天良!”賈琏怒道。
“二公子和國公爺一樣大勇大善,自然深恨這樣為達目的,視人命如草芥之人。今日之為了亂國而偷換糧種之人,和當年為滅敵軍開堤放水之人,皆是禽獸不如。只是這樣禽獸不如之人,古來有之。
當時,國公爺以為常安王糾結兵力,是為發起猛攻,一面命人加固城池,一面親自到城外督促,讓百姓快些撤出戰區。我師父找到國公爺的時候,國公爺剛好接到線報,常安王部,準備鑿河放水。
如影随形的功夫,招招是殺招,有去無回,虧得國公爺武藝高強,和師父交手了三個回合。國公爺長刀隔開師父的匕首說:‘無論這位壯士因何要殺本官,待本官帶人去河岸阻了逆賊鑿河之後,再和壯士公平相鬥,無論生死,我部下不許追究!’
我師父沒想到國公爺會說這樣一番話。後來我師父說,當時他就覺得下令屠村的人不是國公爺。于是,我師父道‘好’,不但沒有繼續和國公爺糾纏,還和國公爺一起去了河堤。
也是老天保佑,其實常安王在河堤上埋了□□,準備炸開河堤放水淹國公爺營地的。只因那幾日連連下雨,□□受潮,總是引不燃,後來常安王才改為人力挖堤;也是因此,國公爺才有時間帶人去阻止。只是常安王留親信挖河堤,自己卻逃了,那一次,國公爺沒抓住常安王。
雖然國公爺部及時阻止了常安王手下挖堤,但當時連日大雨,土石松軟,河岸好幾處都被挖裂了,開始沁水。國公爺不眠不休,和士兵、民伕一起修補河堤,待得暴雨過後,才回營帳休息。我師父說,自那之後,他再也沒将國公爺當仇人。”
賈琏聽到這裏,大約知道了衛九住在國公府的來龍去脈。略一沉吟,賈琏道:“衛先生,雖然當年常安王作亂的時候,我尚未出生,但我相信,屠村非但和我祖父無關,令師還極有可能受人利用。是誰知道先生師尊隐居之地嗎?
我總覺得當年的事,是常安王走投無路,正巧打聽到了令師的隐居處,才設計讓祖父的部下屠村,利用令師刺殺祖父做最後一搏。當時若是祖父死在令師手上,或是令師不聽祖父解釋,也不肯給時間讓祖父帶兵趕去河岸,只怕河堤就真的被挖決堤了,整個戰局也會不同。”
“事後,我師父也想到了,所以我師父除了偶爾教我之外,一直都在追查将他行蹤透露給常安王的人。”衛九道。
“那個人,和化骨樓有關嗎?”賈琏和衛九并排而坐,兩人一直都是平視前方的,此刻賈琏轉身卻突然轉身問衛九。
衛九點了點頭:“化骨樓刺殺、下毒、坑蒙拐騙、開賭場、放印子錢,出賣情報,打探消息,什麽都做。當年我師父還沒退隐的時候,也接殺人的生意,有一次和化骨樓接到了同一單大生意,結下了梁子。化骨樓的人行事藏頭露尾,但是消息卻十分靈通。後來師父懷疑,是化骨樓找到師父後,将消息賣給了常安王。”
“這樣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難怪化骨樓的人聽到如影随形四字,猶如喪家之犬。當年無論是常安王向化骨樓買先生師尊的消息,還是化骨樓本就投靠了常安王,屠村之後栽贓給祖父,都是一箭雙雕之計。若是先生師尊殺了我祖父,常安王得利自不用說;若是先生師尊死在亂軍之中,只怕化骨樓主也喜聞樂見。”賈琏道。
衛九沉默了一會兒,接着道:“原本,常安王之計萬無一失,但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國公爺豪氣幹雲,能感化我師父。不但如此,師父還和國公爺一起去了河岸,斬首了下令挖堤的常安王親信。”
賈琏沒想到如影随形和化骨樓之間,還有這樣一段公案。隔了一陣,賈琏問:“依先生看來,化骨樓是常安王舊部嗎?為何時至今日,他們依舊要謀反?”
衛九道:“我不知道,也許化骨樓主和當初的忠順王、戴權一樣,自以為撿到一把鋒利的刀,實際上自己才是別人手上的刀;也許是因為化骨樓主氣量狹小,對皇上平息長安王之亂後,打擊江湖勢力懷恨在心。”
賈琏略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若是化骨樓主真的因為被如影随形搶了一單大生意就要置人于死地的話,因為朝廷打擊江湖勢力而謀反,也說得通了。只是,賈琏依舊覺得其中的關鍵似乎有還有疑點:“先生,後來常安王被擒之後,先生師尊找到化骨樓主了嗎?”
“沒有。後來我師父曾單挑了好幾個化骨樓衆藏匿的窩點,但是都沒找到樓天烈的蹤跡。”衛九道。聽衛九如是說,賈琏突然明白為何樓天烈會有那麽多的替身。想來,當初衛九的師父将樓天烈追得如喪家之犬,也威風至極。
“先生有沒有懷疑過,其實樓天烈也躲在異族?我總覺得一個江湖黑幫,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做不出在全國換糧種這樣的大事,能做到此事者,背後有他國勢力鼎力支持也未可知。戴權是異族,甄函關也有可能是異族。”賈琏道。
衛九點了點頭,又将自己知道的關于化骨樓主的其他事告訴了賈琏。兩人相談到半夜,才各自回屋。
賈琏回房之後,略略洗漱,便上床睡覺了。在賈琏看來,人的腦子永遠是睡足之後的早晨最清醒,左右現在化骨樓主躲起來了,不敢輕易露面,自己明日起來分析也不耽誤什麽。
次日一早,賈琏去榮禧堂請安,再到東大院用過早膳之後,便一頭紮進了小書房。剛拿出紙筆将昨日從衛九處聽來的信息寫到紙上,便聽範嬷嬷來回話說皇長孫來了。
賈琏忙親自去迎皇長孫入內,問道:“今日殿下怎麽有空來了?”
這時皇長孫沒出父孝,賈琏沒出祖孝,兩個少年皆是內心悲憤,同仇敵忾。賈琏知道皇長孫孝期出來,只怕有話要說,命人上茶之後,便屏退了下人。
皇長孫坐下來,一口氣喝幹了茶,問賈琏:“琏兒,你腦子聰明,你替我想想,為何我母妃要害父親。”
賈琏聽到這話,險些被一口茶嗆着了。但是很快就鎮定下來。難怪範嬷嬷都不知道為何春分那日,太子沒去禦田,原來留下太子的人是太子妃。這樣的事,自然是別傳出來的好。
“殿下,我不敢亂猜。”事關皇家顏面,賈琏并不欲知曉太多。自己是少年人,成年心,但是皇長孫是正緊的少年。現在他拿自己當朋友,信任自己,将來呢?種種跡象表明,景和帝有立皇長孫為儲君的意思,若是皇長孫将來順利登基,他會介意自己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嗎?
皇長孫現在可想不到那許多,依舊接着道:“之前,母妃不知道聽了誰的撺掇,便說過如今不太平,賊人手下殺手衆多,只怕春分那日要去禦田行刺,叫父親那日稱病不去。父親當時就斥責了母妃,說皇祖父都親自去為國祈福,叔父們也都去,自己豈有不去的道理?母妃當時聽了,便沒再說什麽。
誰知到了春分那日,母妃不知道哪裏尋來的蒙汗藥給父親吃了。将父親強留在東宮。父親發現不對之後,當場震怒,命護衛用涼水潑自己,又說要換了衣裳去禦田。
只是父親還沒出發,刺客就來了。刺客武藝高強,父親又中了蒙汗藥,雖然自己澆了一身的冷水,依舊身上使不上力。若不是國公爺及時趕來,父親只怕當場就會死在刺客手上。但是國公爺趕來的時候,父親也已經受了傷,後來不治……”
皇長孫說到這裏的時候,用力壓了壓眼眶中的淚水。“皇祖父知道此事之後,十分震怒,已經禁足了母妃。我知道皇祖父為了我的顏面,才沒将母妃發落到宗人府。可是琏兒,父親為一國儲君,豈能在為國祈福這樣的事情上落在幾叔父後頭。母妃就是一時糊塗,父親斥責她一回之後,也該明白了,為何還會一意孤行?母妃真是糊塗……”
皇長孫許是壓抑得久了,絮絮叨叨的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
賈琏聽完,險些愣住。理了理思路,道:“殿下,此事事關重大,我無憑無據不該亂猜。只是當年的戴公公尚且是敵國細作,太子妃身邊有奸人挑唆也未可知。想來,太子妃殿下也只是為了太子殿下着想。”
“你說的我都知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有哪個奴才的話比父親的話還管用,竟然能挑撥得母妃一意孤行性。我是非找出此人不可!”皇長孫還帶着稚氣的臉上有一股和年齡不相稱的怒容。
“殿下,皇家的事草民不敢妄斷。只是太子妃殿下既然篤定春分那日禦田有人行刺,許是有她覺得十分可靠的消息來源。因此,草民覺得,奴才挑撥不可能,若是其他消息向來準确的人對太子妃如是所,太子妃又向來信任此人,許能令太子妃殿下深信不疑。”賈琏道。
“是了!定然是他!石光珠!”皇長孫起身道:“我這就回去告訴皇祖父。”
賈琏一聽,忙道:“殿下請留步。”
皇長孫回過頭來,問:“琏兒還有何事?”
賈琏道:“草民畢竟一介白身,無旨不該議論皇家事……”
皇太孫一聽就明白賈琏擔心何事,道:“其實,我今日來,已經回過皇祖父,得了皇祖父之準的。琏兒,我先回去了。”
賈琏忙起身送皇長孫出府。皇長孫說他得了景和帝允許,換句話說,甚至是得了景和帝授意。聽到這句話,賈琏突然覺得雙肩沉甸甸的:當初自己救皇長孫,拆穿戴權,立下大功,景和帝以年齡小為由,只賞賜自己金銀,沒有賜爵位,難道景和帝的用意在此?
所謂帝王之術,有幾朝元老輔佐新君之說,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說。景和帝當初不授自己爵位,只怕是留着太子登基後,親自提拔自己,自己感恩,便會越發忠心。誰知太子出了意外,景和帝有心傳位于皇長孫,現下就讓皇長孫将這些事告訴自己,怕是希望将來自己為皇長孫所用,就如祖父為景和帝所用一般。
送走皇長孫後,賈琏問範嬷嬷太子妃和石光珠家是何關系。
範嬷嬷道:“太子妃出身前丞相王丞相家,是王丞相膝下的嫡長孫女。而王丞相的次孫女,也就是太子妃的嫡親妹妹,則是嫁給是繕國公嫡長孫石光珠。”
賈琏一聽到這裏,立刻明白了:石光珠,現任京營節度使,負責京城的防務,若是消息出自京營節度使處,太子妃會深信不疑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