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賈琏攤開堪輿圖和地方志,道:“這個微臣倒不敢妄言。微臣只是覺得從南越這幾年朝貢的說辭來看,他們似乎也在儲備糧草等物資。殿下且想,南越周邊各地都沒遭災,怎麽偏偏南越遭災了。
自然,災情分大小,甚至一個州縣遭災,隔壁州縣好好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是這樣的災情通常不大,雖然會暫時困難些,但是影響不了一國的國計民生,南越為何年年在朝貢時候提及此事?再則,就是偶有一地遭災,周圍無事的情形,但不可能一連好幾年都周邊好好的,就南越遭災了。”
皇太孫點了點頭道:“定遠伯這話說得有理,不過南越雖然不大,到底是一國,儲備糧草原也應該,這并不能說明南越有不臣之心。”
賈琏依舊在低頭看堪輿圖。原著裏,曹公形容紅樓世界是末世,當然不少人都覺得這個末世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末世;但是原著後半部分書稿遺失了,大家都是猜測。原著中說的末世又為何不可是朝廷的末世?要讓中原王朝進入末世,除了朝廷內部出了問題外,其他周邊勢力只怕也要聯合而動才有可能。
西海國因南安王叛國,已經戰敗。戰敗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消耗是巨大的,西海國近期內組織不起來大規模的戰争。朝廷的西線暫時會比較安穩。但是東線和南線呢?
賈琏指着堪輿道:“殿下,朝廷剛和西海國打過一仗,因為西海沿子地處邊陲,山高路遠,運送糧草辎重就消耗了多少人力物力,更別說損失将士數萬。這個時候,若其他小國無意謀逆便罷,若是有心,這便是時機。西海國借霍烈的私心想吃下西海沿子的衛所和白河城,這一口沒吃下去,就相當于替別人打了先鋒。微臣以為,若是東南沿海沒有異動便罷,若是有,則西南邊陲必然聯動。”
皇太孫看了堪輿圖,擡起頭來。他打小被當做儲君培養,賈琏這番話倒很明白。合縱連橫,古則有之,中原地大物博,沒有哪個邊陲小國能一口吃下去,但是周邊小國一起聯動,一人咬一口,得些好處倒不是不可能。
“定遠伯此言雖然有理,但是我朝現在剛打了勝仗,也是對周邊小國的威懾,若是他們謹慎些,越發不敢異動才是。定遠伯為何篤定這些小國即将生事?”皇太孫問。
賈琏伸手在堪輿圖上比劃了幾下,才道:“殿下,一切只當是微臣想多了吧。只是微臣以為,這些看似正常的交鋒,背後好像有人推動。當年祖父寫的兵書被人盜走;西海國的阿曼王子雖然被擒,但是他自己都不确定甄函關有沒有帶走堪輿圖拓本。”
皇太孫有些驚訝又有些憂心的看着賈琏。“定遠伯是說?”
“從當年的菩提寺、恻隐善堂,到化骨樓幾個大案都和甄函關有關。那年,先太子殿下遇刺,雖然朝廷剿滅了大部分的化骨樓衆,但是化骨樓主樓天烈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甄函關都不曾露面。殿下覺得,有沒有可能甄函關是一個說客。”賈琏問。
先太子便是皇太孫的父親,雖然先太子過身已經好幾年,但是皇太孫聽到賈琏說起先太子,臉上也難掩悲憤之色。“說客?定遠伯是說,甄函關除了在各地組建殺手組織外,還有可能游說小國和朝廷作對?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各小國為何肯聽他的?”
賈琏面色凝重,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難得準:“微臣只是在想,西海國圖謀中原上百年,戴權是祖上就潛入了中原做細作。若是有人能說動西海國,這人祖上只怕就和西海國沆瀣一氣了。
至于如何讓別國國君相信他?世上空口白牙讓人相信難,但是給人好處,讓人相信卻容易了。若是甄函關祖上也經營了很久,他承諾給各國的好處有幾分可信之處。”
“祖上?給敵國好處?能誇下這等海口的,無非就是前朝餘孽和常安王舊部了。其實哪有什麽前朝餘孽,常安王又哪有什麽忠心耿耿的舊部。不過是有了狼子野心的人,拉他們作由頭,內裏都是自己的私心。”皇太孫憤然道。略頓一下,皇太孫又問:“定遠伯覺得,這個藏頭露尾的甄函關是誰?”
賈琏搖頭道:“微臣不是很有把握,不過,可以找裴老太傅問問。”
裴遠山是先太子太傅,經歷了巡視粵海那場虛驚,後來先太子地位日漸穩固,裴遠山也已年事已高為由告老了。
只是這裴遠山十分長壽,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雖然在家榮養,但人還未糊塗。因想着裴遠山年事已高,皇太孫并未诏裴遠山到東宮議事,而是賈琏去拜訪了裴遠山。
裴遠山是賈琏外祖父的老師,算來輩分極高。但是裴遠山倒沒什麽架子,接了賈琏的拜帖,就命人将賈琏迎入內。
賈琏向裴遠山行了禮,裴遠山笑着點頭道好。許是上了年紀,裴遠山的話反而多了起來,先是誇了賈琏一遍出息,又回憶了一番賈代善,才道:“定遠伯今日來,是否有事?”
賈琏笑道:“老太傅,琏兒今日來,是想問問前朝的。”
裴遠山一聽賈琏問前朝的事,眼神就有些放空。雖然他瞧着賈琏的防線,但是賈琏覺得裴遠山此刻眼中看到的定然不是自己,而是已經落了灰的舊時光,裴遠山正努力的用渾濁的眼睛去看,試圖将迷霧中的當年瞧得更清晰一些。
“前朝,當年我才不過幾歲的孩子,太|祖就起事啦,前朝的事我所知也有限。定遠伯想知道什麽就問吧,我若不是道,定遠伯可別怪我。”裴遠山說。
賈琏道:“裴老太傅是我外祖的業師,老太傅還是叫我琏兒就是。琏兒今日來叨擾老太傅的清淨,是想問問老太傅,依老太傅之見,前朝突然瓦解冰消,是內憂大于外患,還是外患大于內憂?”
裴遠山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依舊仿佛越過賈琏投入到了時光深處,只聽裴遠山用和他臉一樣蒼老的聲音說:“亡國,自然是內憂外患皆有的。前朝亦是地大物博,雖然我當年投到恩師門下不久,見識淺,但是以我看來,前朝亡因還是內憂多餘外患。”
這個結果和賈琏預料的差不多,大國之亡,始于自亂。賈琏擡頭看了一眼書房,又側耳傾聽一番,知道裴遠山已經打發了不相幹的人,才開口問道:“依裴老太傅之間,當年太|祖皇帝起事,是蓄謀已久,還是順勢而為?”
裴遠山聽了這句話,渾濁而有些空的眼神猛然一閃,雙眼的焦距也從時光深處重新落在賈琏身上。賈琏這個話問得相當僭越,古代君權神聖,賈琏妄議太|祖,若是被有心人參奏,極有可能替家族招禍。
“定遠伯如此信得過我?你如今是皇上和皇太孫跟前的紅人兒,就不怕我出賣你?”裴遠山看着賈琏笑得一臉褶子。
賈琏也笑着點了點頭:“琏兒防着誰也不會防着老太傅。”當然不會防着,也不用防着。裴遠山除了自身人品過硬,得到許多人的認可外,他還是先太子太傅,自然也是皇長孫一系的;單憑這一點,裴遠山也不會因着這點小事去彈劾賈琏。
就算退一萬步講,裴遠山真的是隐藏得很深的小人,但他到底上了年紀,而賈琏如日中天。賈琏得景和帝賞識,皇太孫更是視賈琏為摯友,裴遠山因這一句沒有旁證的話彈劾賈琏,若是景和帝不信,不怕将來賈琏報複他的子孫嗎?畢竟裴遠山是土埋到脖子的人,而賈琏是十七歲的伯爺,将來封侯封公不是沒有可能。裴遠山的後人,大約會繼續走清貴路線,交好賈琏,有益無害。
裴遠山活了一把年紀,學識豐富,人情練達,自然也明白這些道理,贊道:“定遠伯人中龍鳳,膽識氣魄,老朽活了一輩子,也是生平僅見。”頓了一下,裴遠山将思緒拉回來道:“其實定遠伯不用問我,太|祖因何起事,定遠伯心中定然有答案。定遠伯要問什麽,不妨直言。”
賈琏喝了一口茶,也答非所問的道:“如果當年謀國的不是太|祖,會是誰?還請老太傅賜教。”
裴遠山也笑了起來,道:“定遠伯年紀不大,怎麽就篤定當年謀國的不是太|祖?”
賈琏很是篤定:“若是太|祖,老太傅不會入仕。”您是一個有智慧的人,若太|祖是個處心積慮、老謀深算的人,您會輔佐他嗎?不,作為前朝有名的才子,只有太|祖是個心胸豁達之人,您才會入仕;若是太|祖得國是蓄謀已久,他身邊自有親信謀士,您出山不但難以得到重用,還但凡朝堂有什麽動蕩,您是最先被人懷疑彈劾那一個。
裴遠山忍不住大笑起來,笑了一陣,才反問:“定遠伯什麽都知道,又何必來問我?”
賈琏搖頭道:“我不過胡說八道罷了,就算僥幸猜對了,也是運氣好。論見識,老太傅勝我百倍,我自然是要來求老太傅。老太傅可否教我,當年真正處心積慮謀國的是誰?”
裴遠山收起了笑容,眼神又如同先前一樣放空了瞧着遠方:“我也不知道。這些年,我也推敲過這個問題,只是毫無頭緒。當年的朝堂,跟十多年前有些像。”
說到這裏,裴遠山開始回憶當年有人推動巡視粵海的事,他不知道賈琏從四個月開始就帶有記憶,語速不快,但是将當年你的事說得很詳細。末了,裴遠山道:“若不是榮國公接連破了幾樁大案,當朝就險些走了前朝的老路。前朝也是幾位親王和各路諸侯不知怎麽就鬥得你死我活,反倒是無人有閑暇顧及百姓死活。災荒四起,民不聊生,後來便是各地揭竿而起。但是幾位前朝皇子的內鬥是誰挑撥的,卻并無定論。”
賈琏疑惑的道:“老太傅是說,本朝生出的亂子,和前朝的亂子像是一脈相承的手筆?”
裴遠山搖頭道:“這個老朽可不敢定論,當朝的亂子,因為當年國公爺抽絲剝繭,厘清了許多真相,倒有跡可循。前朝直到滅國,那些亂子也不知道因何而生。”
賈琏聽到這裏,卻點了點頭,又問:“老太傅,能和我說說您的師兄薛東來老先生嗎?”
說起薛東來,裴遠山愣了一下,道:“琏兒怎麽突然問起我師兄了?師兄入師門很早,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所以雖為師兄弟,實則薛師兄比我大了二十多歲。師兄在前朝就入仕了,在翰林院供職。”
賈琏聽了,點了點頭,又陪裴遠山說了一陣別的,才告辭回府。
裴遠山或許是上了年紀,或許是能和他說到一起的人太少了,今日顯得特別健談,賈琏告辭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裴遠山親自掌燈将賈琏送至內儀門門口,直到少年的背影沉入黑夜,只能隐約瞧見少年手上舉着的一盞孤燈,裴遠山才轉身回了屋子,口中用極低的聲音道:“終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賈琏和裴遠山說了些什麽,無人知曉。三日之後,裴遠山壽終正寝。賈琏得到消息,派人去送了一份奠儀。回想起三日前和裴遠山的談話,賈琏總覺得裴遠山像是等着自己去問他一般。
南越到底會不會進犯,誰也說不準,皇太孫自然無法提前派兵去。萬一粵海邊境安穩,提前派兵就成了勞民傷財,對于剛坐上儲君位的皇太孫來說,會大受影響。于是,如同江南一般,皇長孫也另派了監軍、斥候趕往粵海、雲南兩地。
月餘之後,鐵網山突如其來的下了一場大雪,景和帝一行被封在山裏。而同時,江南傳來戰報,果然有大股的倭寇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