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躬逢盛事

這裏的風這般大。

不分方向,不遺餘力,耳畔所餘,竟然只有這烈烈風聲。坐得腳麻了,調整一下姿勢,竟然還不小心踢掉了鞋。探頭順着鞋子跌落的方向,也不過眨眼之間,竟然尋不着了。難怪,此處懸崖峭壁,萬丈深淵,別說一只鞋子,只怕一會兒自己掉了下去,也是屍骨無存。

落竹趴在地上,手心裏沾滿了泥。他靜靜看了底下一會兒,只覺得頭暈目眩,天地仿佛都轉了起來。便趕忙退回來,抱着自己的胳膊發了個抖,抖着抖着,卻自嘲般笑。

“何苦惺惺作态。”

他一邊笑,一邊卻又想哭,只覺得委屈到極點,竟然無人訴說。仰起頭見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咬牙道:“老天爺,來生我定要做個皇親國戚,封侯拜相,碰見可憐人家的小哥,接他到家裏,好酒好菜,待他千般萬般好……我,我一輩子也不叫他傷心難受!”

這般發着誓言,面前卻忽然多了一個黑衣金線的身影。那人見了他,張開嘴,一邊叫着,一邊很是着急地跑過來。落竹退了幾步,這下子是一點也不想哭了,咬着牙的姿勢卻還沒有變:“王爺來得好遲。”

這位王爺見他站在懸崖邊便已經失色,山風吹得他那句話模糊不清,王爺也壓根不想聽,只是叫道:“落竹,你回來,我們一切好說!”

話語夾着山風,吹到落竹耳畔。落竹搖搖頭,笑得妖嬈:“沒什麽好說的了,王爺,我欠你一條命,我還給你,你看好了,咱們兩清了。”

他越說聲音越小,王爺到最後,只能看清楚他的嘴巴在動,說的什麽,卻是一句也聽不清楚。想要告訴落竹,卻見那人整整衣襟,拍拍身上的灰塵,一步步靠近懸崖。他萬萬沒有想到落竹竟然真的尋死,慌亂之間,連輕功都忘記施展,只是拼了命往他那邊跑。

落竹回過頭,退一步,就是萬劫不複。他忽然想起那時陌上花開,游人如織。胭脂榭外的畫舫往來穿梭,其中就坐着這個人。他用一座城,換自己一夜春宵。

我不敢要了,南準,那座城,還有那些不屬于我的東西,我再也不敢要了。

自古,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秦樓楚館。

無論是揚州銷金窟還是蘇州溫柔鄉,都是美人琳琅紅袖廣招,但要找這天下最美的美人,卻要去胭脂榭。

胭脂榭坐落于束竹湖中心,是這世間第一的青樓,也是這世間第一的男娼館。本朝南風盛行,先皇自己就娶了男子為後,死了更是要與皇後合葬,更遑論底下人是否跟風效仿。一時間,春風過處,大大小小的男娼館次第開花,為首,就要數胭脂榭。

胭脂榭身為天下第一,老板無欺居功至偉。四大公子也都勞苦功高。猶記得當初四大公子挨個亮相,可實實在在把這天下好好震動了一回。據說連皇帝都抛下皇後大人微服來看落梅公子亮相,被皇後提着耳朵拽回皇宮,而當年落梅公子也不過十五歲。只是三年前,為首落雪公子走後,四大公子只剩三個,聲勢上終究弱了些。眼瞅着揚州馥修堂就要超過自己,榭主無欺一拍板,定下日子,推新人!。

三年時間才選出的四大公子之首,半年前就轟動了整個大寧國。自富商巨賈至皇親國戚,無不想在今夜,進入胭脂榭主樓,看看這位讓三位公子心甘情願居于其下的人物。一封請帖,黑市上已經是千金不換。看得到美人自然是好,不然,路邊涼亭裏攀談幾句的,說不定都是大寧國某行業翹楚,對以後加官進爵闖蕩江湖,也多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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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夜這一場驚鴻盛宴,就發生在束竹湖東岸的胭脂榭主樓裏。

公子的名字是一個月之前公布的,從四大公子的“落”字輩,名為落虞。迎賓的小厮暖兒小心翼翼點頭哈腰扶着揚州富商陳老爺下了馬車,只覺得他那一身肥肉嚴嚴實實壓在自己身上,再重些自己就要羽化飛升。待人剛剛站好,賠着笑喘勻一口氣道:“陳老爺這身子骨一直都這麽硬朗。”

陳老爺哈哈一笑,道:“小暖兒的一張嘴也還是這麽巧啊。我問你,你家主上可說了,今晚要拔得頭籌,需多少銀錢?”

暖兒心裏直罵,臉上卻笑得更開心:“這可是大事,主上哪能跟我說啊。何況,一直的規矩,不都是随公子喜歡選客人麽?”

“那你家落虞公子,喜歡什麽樣兒的?”陳老爺被他扶着往前走,狀若不經意地晃晃滿手的碧綠戒指。

“看爺說的,我又不是公子的小厮,公子怎麽會跟我說呢?再者,爺要真拔得頭籌,不怕落竹公子跟您鬧?”

“這……”陳老板想起落竹那張小臉,立時沒了底氣,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幫人問的,又不是為我自己!我說暖兒啊,你……你可別告訴落竹!”

“爺這說的什麽話,暖兒是那嚼舌根的人麽?”暖兒把陳老爺扶到位子上坐下,貼着耳朵說,“落竹公子無時無刻不惦記着爺,下午還說呢,不知道爺晚上來不來。”

陳老爺大喜之餘,給了暖兒不少打賞。暖兒一路謝着恩走了,到再看不見,嘴裏狠狠啐出一口:“呸,老色鬼,糟蹋了落竹公子不夠,還想糟蹋落虞公子!撒泡尿照照,你配的上麽!”

到得夜裏,賓客全部落座,圓月初升,正是緋紅一夜大幕拉開的好時候。小厮們穿梭着送上最後一份茶水瓜果,也各自侍立一旁。一時間大廳靜默下來。

未待一瞬,臺上自兩旁走出八個美貌男子,一一點燃豎立着的幾根紅燭,轉身時盈盈一笑,魚貫下臺而去。

熟客知道,這些是僅排在四大公子之下的八色公子。

不熟的客人猜得到,只是引子便這般動人,接下來的四大公子真真是要羞煞鮮花美落歸雁。

胭脂榭從不叫人失望。

不歸公子是今晚這盛會的主持,一身落日紅的長袍更襯得笑臉朗朗如豔陽。他先是把到場諸位深深感謝一番,又把自家樓裏諸多小倌公子不着痕跡大大誇獎一番,接下來把樓裏今天的布置邊邊角角都誇獎到了,剛想誇獎天氣如何,底下一聲重咳打斷他的話。他低頭一看,笑得更開心:“噢,那我就不多說了,先請上落竹落梅落絮三大公子吧。”

下面的賓客齊齊松了口氣:看來還是桃夭桃老板對付這位笑面不歸公子有辦法。

三大公子雖然成名已久,可到今年,最小的落絮公子也不過才過了十八歲的年紀,正是男子最好的年華。當下便有花童手執青竹先一步走出,到高臺中央鞠一躬,做了個“請”的姿勢。

落竹公子便邁着狐步,施然而出。

落竹公子不像其他三位公子,一進樓便是一人之下的角色,而是從一名普通的小倌,慢慢爬到如今的位置。姿色并不傾國,才藝并不驚世,他能從小倌做到四大公子之一,靠的是他為胭脂榭賺來的萬貫家財,而這萬貫家財,全是靠他一副竹般柔韌的身子換來的。

落竹公子擅長房中術,天下皆知。

他一路走着,一路對下面抛着媚眼,下巴揚得高高,目光卻從不在誰身上過多停駐。落竹不像其他公子,他從沒有什麽固定的恩客,露水情緣什麽的,他玩得恣意,旁人也興致勃勃猜他今夜又會躺在誰的身側。

用目光滿場巡視了一周,方才扯着袖子掩唇微笑着落座,目光往底下一瞟,最終抛着媚眼,回到不歸身上。不歸會意,對臺子對面的人使個眼色。

照例是花童先行,手中執一朵紅梅,請出懷抱瑤琴的落梅公子。

落梅公子擅劍舞,舉手投足間都是凜然劍氣,直似谪仙入凡間。所以他抱着琴,便叫人微微有些困惑,又有點期待。落梅冷心冷面慣了,從抱着琴走出,直到坐在落竹身旁,也不過淡淡然看了臺下三眼。也就是這三眼,三個人因此,終生未娶。

接過落竹投來的揶揄眼神,落梅整整衣衫,身旁自有奴仆焚香為之淨手。待整個人被淡香籠罩,他輕舒廣袖,“铮”的一聲,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偏偏讓人覺得,清雅沁入心肺,說不出的受用。落竹笑得更加暢快,微微側過頭,附在落梅耳邊,輕輕說了句話。難得哄來美人一笑,臺下的人險些沒法接着看下去。

事後天下第一賭坊開賭注千兩黃金猜他們說的這一句話,可惜,沒有人猜對。

因為,他們說的不是臺下哪位少年公子風流倜傥,也不是哪位富商花開富貴,而是……

“桃夭笑得這麽奸詐,不知道又想出什麽好法子借我們撈錢。”

而桃夭,賭局的所有者,他雖然猜得到,但怎麽會放出話去砸自己的買賣?

看落竹落梅都落座,落絮已然忍不住,未及不歸暗示,便自己急急地跑了出來。他走得急,一身絨黃袍子襯着,仿若從帷幕後飛出一只鳥兒。可惜這是只笨鳥,走了幾步,快要跟花童并肩,趕忙放慢速度,不巧踩了.自己的衣角,險些摔倒,若不是不歸眼疾手快輕功超絕,只怕他免不得又一個狗啃泥。

奇了,偏偏有人喜歡落絮這般笨手笨腳。

他的缺心眼被人說成不谙世事,他的濫好人被人說成心地良善,他的笨拙被人說成孩童心性,連接客時一成不變的白癡微笑,都被人說成滋潤心頭的一陣微風。落竹暗裏不知道咬過多少次牙,念過多少次要幫他了解人世險惡,可惜對着他的笑就是施展不出一分手段。落梅更不必說,凡事不入心的冷人兒,對着落絮也柔情刻骨,話音裏能擠出水來。

所以他落座後,看着落竹為他整理衣角拍打灰塵,落梅頻頻投來關切目光,衆人真不知該豔羨哪個。

三大公子落座,或雙手閑适撫琴,或咬唇淺淺一笑,或支頭懵懂發呆,其中風華之處,皆堪稱世間少有。

所以即将出場的那位落虞公子,就更讓人好奇,是何等樣人,做得四大公子之首。

關子賣的太多,反而會讓人失去興趣,胭脂榭經營有方,自然知道這點。當下不歸公子一個眼色,落梅手下古琴弦顫聲動,一曲《大漠吟》從指尖高亢而出。落竹輕舒廣袖,腰肢幾個扭擺,和着曲調舞将起來。袍子寬大,舉手投足間露出半個玉般手臂一點瘦削腳踝,惹得底下人呼吸急促。

落梅手中變調,大漠間仿佛漫天一陣狂沙,遮天蔽日,倏忽裏突出一陣笛音,正是落絮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笛,緩緩站起,與之相和。琴聲笛音相互糾纏着,恰似一只飛鷹,努力突破黃沙的屏障。落竹腳下一頓,淩空躍起,總是蘊着春情的長發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變得淩厲。待落下時,他手中已經接過不歸抛過的一把長劍,心随意動,劃開劍花。

這三人,各自表演對方的拿手絕技,卻絲毫不顯得生疏怪異,反而讓人覺得新奇有趣。

什麽,你問我為什麽落梅公子不表演劍舞,落竹公子不吹奏竹笛,落絮公子不撫瑤琴?開玩笑,這些都是要另收費的,想看也行,一會兒表演完了,點公子的牌子,私底下愛怎麽欣賞怎麽欣賞。

言歸正傳。

曲子到高潮時,古琴竹笛卻同時停止,連落竹也保持一個舉劍指天的動作,安靜的胭脂榭主樓裏,忽然響起一個渾厚男聲。

“大漠謠,千帳燈。

黃沙萬裏常做客,

天風百裏成傲骨。

漫漫不見敦煌跡,

杳杳無望飛天舞。

馬上峥嵘絲綢路,

營邊豪情血義武。”

唱的,是大漠萬裏風光,歌的,是西北無邊荒涼,而歌唱的這人,從天而降,紅衣紅褲,好似神祗。

他雙腳落地,歌聲不停,且歌且行,來到臺中間。瑤琴重新奏起,竹笛複煥新生,落竹一把長劍,抖着劍花,替他歌聲護航。他處于這世間最美的曲和最美的舞之間,也仿佛閑庭信步,歌聲不亂,一詞一句,一言一語,眼前哪裏還是江南水鄉,分明是大漠黃沙連天,長城萬裏,家國河山!

臺下人聽得如癡如醉,去過大漠的,憶起那裏的風土景致,沒去過的,恨不得明日便策馬前往。一曲聽罷,想着也許此生再也聽不到這般天籁,心裏竟然哀戚起來。

臺上人卻對臺下的各種心思情緒付之一笑,抱拳道:

“諸位,在下落虞。”

不醉出現,衆人開始競價的時候,桃夭便悄悄溜出了大廳。

主樓後面是一條石子小路,盡頭泊着一艘小船。船童倚着竹篙似睡非睡,聽到腳步聲猛地蹦起,狗腿道:“桃老板發財!”

桃夭笑着點了他額頭一下,随手抛過去賞錢,腳尖一點,躍上小船。船身只下沉了些,卻連晃都沒有晃一下,水面蕩起漣漪,在這被胭脂榭的燈光映紅的湖面上,顯得有些柔情而妩媚。

“走吧”

小童使力,用竹篙推動小船,船身晃了幾晃,離開湖面,駛向湖心的小島。

島邊等待的,是縷縷酒香。

夏夜裏,蟬鳴鳥叫中,最美的莫過于斷續傳來陣陣酒香。桃夭不着痕跡地笑笑,自向那青草深處走去。果然,沒有多久,那人右臂支頭,擺一個慵懶的姿勢,面前,已經空了幾個酒壇子。

桃夭放緩步子走過去,奪過他手中的酒壺,咕咚咕咚灌到肚中,整個人霎時酒香四溢,說不出的舒爽。

面前人卻不高興了:“做什麽搶我酒喝?”

“做什麽派人在岸邊渡我?”

白玉面具遮蓋住一切表情,這人不知是笑了或只是低嘆一聲,道:“許久不見。”

“不過三月。”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那我們認識這麽久,倒真是兩個長命鬼。”

“你怎麽不在前面看,跑到後面來找我?”

“島上有花有月有美酒,更何況,”桃夭坐到他旁邊,“有我的好友在等我。”

面前人笑出聲來,整個人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桃夭,你這舌燦蓮花!”

“無欺,你這放浪形骸!”

二人目光交彙,皆放聲大笑。

“你不問問他們如何?”桃夭問。

“無須,我只是他們的老板,不是他們的老媽。”無欺懶洋洋仰頭,看那一輪皎皎明月,“你說,它在天上,每日這樣看着,都看了些什麽?”

“人生百态,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是了。一場盛會,你看這金碧輝煌,我看這繁華落盡,不過是各人看着各人想看的東西而已。”

“那你看到什麽?”

“我?”無欺舉起酒壺,斟滿面前白玉杯,一飲而盡,“我沒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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