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施心機
落竹這人其實很是懂得什麽叫見好就收。他自己混到這個份上,已然是胭脂榭第一搖錢樹,甭管往後會不會色衰愛弛,他都是一輩子富貴享用不盡。叫懷王到胭脂榭來接,也不過是争一口氣。誰叫這位王爺當時态度倨傲,叫落竹深深感到受了委屈。
可王爺既然真的親自來了,也就罷了。他上了懷王的馬車,颠簸一日,到晚上在驿站落腳,卻不見了懷王的身影。不僅如此,隊伍仿佛少了一半。落竹白日在馬車裏看書,對外頭一無所知,晚上下了馬車也晚了。他咬咬牙,叫阿碧把荀沃叫過來,問道:“你們王爺呢?”
荀沃是老實人,也不懂拐彎抹角,道:“京城有急事,王爺先走一步。”
“什麽時候走的?”
“上午接了公子,急匆匆就走了。”荀沃扁扁嘴,“本來昨兒個就該走,不是說好了今天來接您麽,就拖到今天了。”
落竹挑挑嘴角,眼睛裏卻看不出幾分笑意,淡淡道:“咱們到京城,還要幾日?”
“快馬加鞭,只需兩日。”
“還是馬車舒服。”落竹看着荀沃笑道,“勞煩大人相陪了。”
路上足足走了七日,到了京城懷王府。懷王是先皇同母弟弟,先皇即位之初,也不過四歲,可謂是先皇一手帶大。先皇天命之年早逝,留下一位六歲的皇子,遺诏唯一的弟弟與首輔魏明德共同輔政。懷王弱冠之年便自請戍守邊關,多年來深得先皇信賴。魏明德的父親是先皇的老師,他自己更是與先皇情同手足,
先皇托孤于這兩人,無論哪一個,都不奇怪,可同時托孤這兩人,就讓人有些不解了。
魏明德與懷王不和,也不是一日兩日。
這回懷王之所以從邊關回來,全是因為自己侄子一份密函,言道魏明德有謀反之心。他大驚失色之餘,将邊關事務交給自己的副手,急匆匆往回趕。可路走了一半,另一份密函又來了。
侄子繼位三年,可性子沒變,還是個貪玩孩童。他剛剛臨摹大家字帖,上一個字還是顏體,下一個已經該做行書,旁人是模仿不來的。因此懷王連告訴自己這封密函是僞造自魏明德之手都不成,在驿站裏憋屈了一夜,改道,江南。
只因密函上說,咱們的皇帝陛下是捕風捉影,誤會了魏首輔。首輔的确責罵皇帝不好好讀書愧對祖宗,不如不做這個皇帝,可人家也一樣用一個白玉老虎哄了皇帝陛下高興,前仇舊恨一筆勾銷。
懷王久不接觸朝政,回京之後也不過用了幾天,就把一切都撿了起來。魏明德這人算不得什麽好東西,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哪一件他沒做過。可就是如此,懷王動不得。先皇在位時給了這個人太多的信任和權力,哪怕知道自己的弟弟對此人印象奇差,也還是努力調解。先皇駕崩,朝局不穩,邊關突厥來犯,懷王二話沒說,帶兵去了。
可當時被人贊頌的壯舉卻後患無窮,朝堂上魏明德紮根太深,明明兩位輔政,懷王在朝政上卻插不進手,偶爾辦件事,沒人為難都要感慨好久。他也漸漸不回京城,這一次要不是侄子訴苦,說不定要到中秋節才應付般回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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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遠了。
高門大院落竹見得多了,路上阿碧問起王府什麽樣子,他們還好好猜測了半天。沒想到,他們根本沒資格走正門。荀沃一臉理所當然,領着他們從側門進去,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男人笑意盈盈,看着荀沃道:“久違了。”
荀沃見了他明顯興奮起來,走過去拍拍肩膀,道:“久違了兄弟!”又轉身指指落竹,道,“這就是王爺從江南帶回的落竹公子。”
男人目光中有一絲複雜的東西一閃過去,走上來略弓身道:“公子好,我名為季一長,是京城王府的總管。”
落竹還禮:“總管好,我是落竹。”
“落竹公子舟車勞頓,想來必定很累,不如到屋中休息一陣,明日我帶公子熟悉王府。”季一長說完看看荀沃,荀沃點點頭。
“如此,有勞總管。”
第二日收拾妥當,季總管便到門前敲門。
阿碧開了門,領着季一長進來。對于這位落竹公子,季一長是很有些成見的,他再怎麽腦子活絡,終究是個文人,平時走到花街柳巷都恪守自律,眼角都不帶抖一抖。屋子裏這位,不僅是妓,還是男妓,他是怎麽看怎麽不待見。
可也因為他是文人,給落竹穿小鞋的事他不屑做,何況這位是王爺帶回來的人,所以他抱定主意,對這位公子,保持距離。
進了屋子,便見落竹立于窗前。落竹個子倒是适中的,可因為瘦,人就顯得長。着月白長衫,季一長只覺得平生這是第一回,明白何謂“玉立”二字。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落竹回過頭,灑然一笑,道:“有勞總管大人了。”
“不敢。”季一長揖道。
落竹給阿碧使個眼色,阿碧趕忙奉上一個紅布盒子。季一長一見便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剛要開口拒絕,落竹一見打開盒子,雙手奉到季一長面前:“聽聞總管驚采絕豔,碰巧,我這裏有個濁物。當年去歙州時偶然得到了一方硯臺,多年來也未曾有人知曉其中奧妙,想叫總管大人替我看一看,不知總管可願賞臉。”
話說到如此,季一長只得道:“才疏學淺,若看不出其中妙處,公子見笑了。”
落竹搖搖頭,把硯臺取出,放在桌上。兩人一同坐下,季一長拿着硯臺端詳半天,又搗鼓了幾下。這硯臺并不像一般的硯,通體全黑,而是仿佛誰抓了一把金粉,對着這硯臺撒了下去。黑色的硯身中夾雜着星子般的金色,對着光,更為明顯。季一長不說驚采絕豔,也算博學多才,當下喉嚨裏動了一下,道:“依在下拙見,這正是歙州的歙硯。歙硯又分幾類,此硯仿佛夜空中灑落星子無數,所以世人稱之為‘金星’。此硯極為少見,不知公子如何得到?”
落竹笑了一笑,道:“這說來,還真是個故事。當年去歙州正是夏季,馬車內悶熱難耐,便有人提議繞路去湖邊納個涼。走到湖邊,卻見一老婦人倒在那裏。我和夥伴将她扶起,喂了她些水,不久,老婦人便醒轉。我們問起她為何昏倒在此,老婦人說自己從村子裏進城探望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天氣炎熱,她堅持到湖邊沒了力氣,一頭栽倒。我們聽了,便把她送到了城中。她的女兒還在月子中,行動不便,且家中也并無餘錢。女人,月子中就該好好将養,我們留了些錢,又買了好些吃食補品,臨走時老婦人偏要把這硯送我。我本說不要,可老婦人道這也是他們偶然得來,偏要給我以作答謝。我推辭不得便收了,哪想得到如此難得。”
季一長聽着這個故事,也大嘆道:“那也是公子心善,好人有好報了。”
落竹臉上有些飛紅,道:“總管何必取笑我,施恩本不應圖報,我收了人家的東西,可成了你來我往了。”
他這樣羞赧的表情,直讓季一長呆了一呆,連他說什麽都聽不清了。等到落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這才回過神,心底卻恍然大悟。
怪不得王爺一擲千金帶他回來。
他掩飾尴尬,低頭猛看手中的硯臺,心道自家王爺可真是魔怔了。落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嘴角一挑,笑道:“總管可喜歡這硯?”
季一長想都沒想,道:“自然喜歡。”頓了頓,擡頭道,“如此好硯,人人都會喜歡。”
落竹點頭笑道:“可是,有人喜歡,卻未必懂。這世間事,無不講求一個緣分,緣分到了,兩廂懂得,便是知音知己。恰如總管與這硯。此硯稀罕,可放在我手中,經年也未必拿出來看一看,只因我是個俗人,平時怎麽也幹不出寫字畫畫的雅事。可遇見總管便不同,總管是風雅之士,懂得此硯的好處,閑來寫字畫畫,用這硯臺,方不算埋沒好物。”
季一長剛要說話,落竹又道:“總管既然喜歡,落竹便有個不情之請。懇請總管幫落竹保管此硯,興起之時用上一用,願此硯借總管之手,繪出更多丹青妙卷,方不負世間少見之名。”
“這怎麽成!”季一長吓得趕忙把硯臺放回盒子中,”此乃老婦送你答謝之用……“
落竹把盒子重新合好,推到季一長面前,道:“總管,落竹也知道這個要求實屬過分,用咱們俗人的話,叫蹬鼻子上臉。可是既然總管是這硯的知己,落竹也不忍拆散此等緣分。總管若是不肯替落竹保管,落竹心裏怎麽好受?再者,老婦既是答謝,她的心意落竹已然領了,落竹此舉,也是為她積功德。”
見季一長扔在搖頭,落竹語帶懇切,道:“總管……”
“罷,只當我替公子保管,公子放心,今後硯在我在,來日必定原樣奉還!”季一長起身,長揖。
落竹趕忙扶起,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說話,就忘了正事,有勞總管帶我到府中轉轉,這硯臺晚些我叫阿碧親自給總管送過去。”
三人便出了門。
不管之前怎麽打算,如今季一長都沒辦法對落竹拉下臉,反而介紹得愈發仔細。落竹乖乖聽着,王府極大,兩人走到中午,也只走了一半。用過午飯,季一長對落竹道,剩下的一半,改天再帶落竹認識,叫落竹先回去好好休息,他那裏伺候的人不多,東西也缺得厲害,叫人下午就給他送去。落竹婉拒了伺候的人,卻謝過季一長給自己送的東西。
主仆二人回了落竹住的漱玉軒,這才放松了些。阿碧總歸有些別扭,抱怨道:“公子幹嘛不讓他們多派人來伺候,我和咱們帶來的幾個人,哪能幹得過來那麽多活計!”
“傻!”落竹斜了他一眼,“派來的人跟你能是一條心?只怕他們前腳來了,後腳,咱們這裏晚上誰起夜,整個王府就都知道了。你們辛苦些吧,這月俸祿我加倍給你們,成不成?”
阿碧翻個白眼,嘟囔道:“哼,這樣心裏還舒服些。不過……”他眨眨眼,“今兒個我真是開眼界了。咱們昨兒剛來,那個總管大人正眼都不瞧一個,那股鄙視勁從骨頭縫往外冒,我還以為咱這東西送不出去呢……”
落竹指指茶碗,阿碧趕忙倒滿一壺茶。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道:“他是文人,看見這些東西就拔不開眼,又守着清高,裝不在乎。說實話,他今兒個要是說不喜歡,我還要費一番力氣。不過他既然收了,對咱們總是好事。”
阿碧又給他倒了一杯,道:“公子,你說個實話,當時王老板把這個硯送給您的時候,你知道這硯這麽大名堂不?”
“我怎麽會知道?我十歲了才學了第一個字!”落竹不渴了,一口一口品着茶,“不過王老板每次來,出手總是闊綽,想來必定沒有錯。”
他想了想,嘿嘿笑了兩聲,得意道:“今天那個故事編得如何?看來以後轉行,我可以去茶館酒肆說書。”
阿碧默默鄙視他。
落竹得意了一陣,得不到響應,狠狠瞪阿碧:“一會兒我去睡會兒,你趁這功夫,打聽打聽各地方管事的都是哪幾位。咱們包的紅包都給我發出去,聽見沒有?”
阿碧扁着嘴犯愁,落竹心裏頭舒坦了,把茶水喝完,進屋裏睡覺。
接下來的幾日過得都頗為舒坦,落竹問季一長要來了些花種子,領着帶來的小厮墾地種花,也不想想自己在這兒總共就呆三個月,只怕那時候花剛剛冒芽。阿碧的紅包都送出去了,日日衣食無憂,在府裏轉轉,誰都自己都是客客氣氣的。懷王一直沒露面,據說是忙,落竹私心裏盼着他最好忙一輩子。
這位王爺某方面欲求太強,被他折騰一回一天歇不回來,不值當。比起來,落竹更喜歡那些一把年紀色心不死的。有些老頭子,吃了藥,剛硬起來,在落竹身上舔了幾下,自己先洩了,一晚上都硬不起來,為了掩飾這個秘密,錢付得更多,落竹可真是打心眼裏歡喜。
可他安于現狀,有些人卻熬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