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假花瓶
第二天近晌午才往回趕。落竹連續操勞,可真的下不了床,被懷王裹着,抱上馬車。懷王安置好落竹,轉頭想去向卻塵大師辭行,卻塵大師身邊的沙彌已經呼了聲佛號,道:“施主請留步,師父早起清修,囑我告訴施主,世間萬事皆有緣法,莫強求莫辜負。”
懷王點點頭,道:“回去告訴你師父,他勸我的話,我都記着了,往後也都會照做。他身子骨不好,叫他多保重身體。”
小沙彌又喚了聲佛號,道過謝,送懷王一行走了。回到卻塵禪房外,回報了一切,得來卻塵一笑。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又何必操心呢,自己的事尚且一灘漿糊。”
小沙彌不知道他說什麽,見他要從蒲團上下來,便過去扶他。他雖是住持,卻一點架子也沒有,謝過小沙彌,道:“帶上東西,咱們去掃墓吧。”
沙彌應道:“早些時候,榮老爺的兒子來過了,給福施主添了許多香火,又帶了許多糕點,等在山門前。”
卻塵點點頭,淺笑道:“叫他回去吧,不過把糕點留下,我就喜歡那個味。”
懷王回了王府,第一件事先是安頓落竹。這一路上懷王又怕落竹冷了又怕落竹熱了,種種行為叫荀沃眼珠子掉了好幾回。一回到王府,輪到季一長掉眼珠子了。
怎麽拜了回佛,反倒鬼上身了?
懷王靠在床邊,抓着落竹一只手,深情凝視半晌,回頭,壓低聲音對季一長道:“有什麽事?”
季一長示意懷王出去說,懷王沒有回應,只是靜靜抓着落竹的手,好半天,起身,往外走去。
懷王離去,阿碧便悄悄進了屋,果然,落竹睜着一雙眼睛,比誰都精神。
“主子,這是怎麽了?”阿碧問。
落竹翻個白眼,連阿碧這傻子都看出不對勁了,果然這其中有貓膩。
“沒什麽,我跟懷王玩個游戲。”落竹換個姿勢趴着,“看誰先傻乎乎把一顆心捧給對方,誰就輸了。”
“賭注高麽?”阿碧腆着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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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很高。”
“那主子肯定贏!”阿碧樂呵呵道,“跟錢有關的,主子從來沒輸過。”
懷王出去了,季一長趕緊迎上來,對懷王說:“他早就醒了。”
懷王了然點頭,道:“一長,我打算換個人喜歡。”
季一長扁扁嘴,心想這事你這些年試過沒有十遍也有八遍,哪有一回成功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叫了出來:“他?!”
懷王道:“不行?”
“他是個妓!男/妓!”
“只要他是個人就成。”懷王斜他一眼,“人家還送你一個硯臺呢,你就不能口下積德。”
季一長無奈,卻沒想到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
“我已經同他說,打算把他當愛人來看,所以阖府上下,也都對他尊重點。王妃是什麽待遇,照着樣來。我的意思是,等他舒服點了,叫他搬來我屋子裏一起住,這麽個小偏院,連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太委屈他。”
“王爺。”季一長深吸一口氣,“您要是認真的,我就好好操持。”
“嗯,我認真的。”
季一長皺皺眉,揭過這頁,道“王爺,逐雲城京城分舵的舵主換人了。”
“哦。”懷王淡淡應了一聲。
對于江湖勢力,朝廷向來不曾明着去管。一來他們自有自己的體系規矩,二來,兩者搞好關系,互相利用,也是雙贏。懷王常年駐守邊關,與大名鼎鼎的大漠逐雲城也打過幾次交道。他們的手要往中原伸,希望借懷王的力,懷王也樂得用他們的探子,好早些知道異族異動。可季一長知道,懷王心裏未必就看得起逐雲城。
可是即便如此,該說的也得說:“京城分舵的新舵主名為淩劍開,很為城主器重。他投上拜帖,想擇日與王爺見上一面,王爺的意思是……”
“逐雲城主真是等不及。我聽說他哥哥丢了,快把整個大漠翻過來,怎麽現在還有時間往中原伸手?”懷王譏笑一聲,道,“見就見一面,不過別着急,本王事情也不少,叫他等着吧。”
季一長應了,又道:“另外,杜大人那邊又有消息過來。”
懷王目光一閃,道:“快說。”
落竹帶着阿碧跨過門檻,走進王府裏最大最氣派的一間屋子。懷王的卧房設計不可說精巧,卻透着一股渾然天成的大氣。據說這整個懷王府從設計到建成足足用了五年,先帝親自監工,至懷王成年出宮,這氣派的懷王府已成京城一景。
世間傳說多有不實之處,起碼落竹在府中生活了這麽久,也沒覺得它比胭脂榭好到哪裏去。
懷王坐在正座上看他把屋子裏裏外外轉了一遍,連睡覺的枕頭都試了試軟硬,茶喝了一杯半,示意季一長叫人再換一杯。
新茶換上,落竹又回到面前,臉朝着季一長,卻掃了個眉梢給懷王:“我往後就住這兒?”
懷王笑道:“不喜歡?”
“這屋子裏的一切,是你的,也是我的?”落竹又問。
懷王點頭。
落竹拿起一個大花瓶,晃了晃,問道:“這個也是?”
季一長刻板道:“落竹公子小心拿,這是前朝瑞德皇帝官窯裏的玩意兒,世間唯此一物。”
“這麽貴重?”落竹笑了笑,忽然,手一松,還未等季一長叫出來,花瓶已然跌碎于地。
連懷王喝茶的手都頓了頓。
落竹卻笑得更開心,對季一長道:“我摔我自己的東西,你心疼什麽?”
季一長欲哭無淚。
懷王對落竹招招手,落竹就乖乖過去,坐于他膝上。
“摔了就摔了,無妨。”懷王道。
落竹眼角眉梢全是笑,手指輕輕壓在懷王手背上,道:“我的王爺,我知道你心疼,不過我同你說件事,你聽了非但不會怪我,反而會感謝我。”
懷王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挑眉。
“前朝瑞德皇帝時,天下大亂,瑞德皇帝這個龍椅坐了三年半,匆匆帶着宮人侍衛棄都而逃。可這個傻子呢,遠了不逃,跑到成家鎮這個地方住下了,說是遷都。後來他那個要當皇帝的侄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去把他抓回來。瑞德皇帝自然抵抗,他的宮人侍衛都死絕了,也沒能找出咱們的皇帝大人。心腹就把整個鎮的人抓起來,說皇帝大人您要是不出來,我一天殺十個,都殺了,你自己個也活不成。成家鎮這個地方,最出名就是一手制瓷技術,三大官窯中有一個就在這裏。咱們皇帝選這裏當據點可真是沒錯,山美水美鐘靈毓秀。大概是安逸日子過慣了,即便心腹這麽說,他也還是沒站出來。于是,一天十個,一天十個,殺到第五十天,心腹宣布不必殺了,咱們的皇帝陛下自知罪孽深重,村東頭歪脖子樹上自挂了。”落竹被懷王搔着手心,笑得渾身亂顫,“咱們的皇帝陛下是自挂的還是被人找出來挂上去的,我可不知道,這故事我是聽人說的。我知道的是,這麽個殺法,成家鎮官窯的制瓷師傅死得差不多了,從那之後,成家窯瓷器有價無市,這種花色這麽大的花瓶,世間唯有一個。”
這故事大家都聽過,可落竹這般講述,屋中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說話,仿佛頭一回聽一般。
落竹笑得把頭靠在懷王肩膀上,懷王環着他腰,道:“如今你摔碎了,世間可再也沒有了。”
“不對。”落竹坐直身子,正色道,“有。這世間還是僅此一件。”
“你已經摔碎了……”
“王爺這件,是贗品。我不懂古物鑒賞,可是王爺這件,必然是假的。”
季一長道:“公子既然不懂,又怎知是假的?”
“因為真的在我那裏。”落竹道,“王爺若是不信,可以叫人去我胭脂榭裏的書房中去取,窗邊那個插着花的就是。我有個客人曾經經手這個花瓶,他照原樣複制了一個,流于世間,可真正的那個他卻自己留下了。這瓶子曾被瑞德帝用來插花,故而瓶底留有花莖痕跡,幾百年的痕跡與十幾年的痕跡必定不同,王爺若不信,可找人比對——那瓶子雖然碎了,瓶底可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呢。”
“落竹,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做?”懷王眯起眼。
“我摔碎了王爺的花瓶,自會賠一個給王爺,也算跟過去有個了斷。落竹身世不堪,蒙王爺不棄,願以禮相待。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落竹也願回報王爺這份恩情。”落竹道。
懷王看着落竹的雙眼,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良久,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這段話落,氣氛便好了許多,落竹又坐了一會兒,借口身子疲乏,進了裏間。阿碧自然跟着過去,到了沒人的地方就龇牙咧嘴,道:“原來咱們插花的花瓶這麽貴重……主子真打算送了?”
落竹一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怎麽覺得,主子假戲真做了?”
落竹瞪他一眼,道:“裝一裝,又沒損失。王府環境這麽好,再住三個月我也不嫌多,況且還有錢拿。”想了想,又笑得開懷,“況且,懷王也不是傻子……”
待落竹走了,季一長一臉苦相,道:“他感情投入得真快。”
“都是裝的。”懷王大笑,“胭脂榭的落竹公子,以中人之色來往衆生,你以為他就這麽點道行?他摔個花瓶,是告訴我他不比我差多少,連我都沒有的東西,他有。他說與過去有個了斷,是暗示我,我要是有什麽莺莺燕燕也早點打發了走。一長,你的心眼多,可玩陰的,卻未必及得上他。人家送了你個硯臺是示好,你要是連表面功夫都不做——哪怕這是在我的府中,他也有法子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