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棄如敝屣
往後幾日,懷王與落竹可謂日日缱绻……
說白了,颠倒日夜地做。
早晨起了床,對視一笑,滾在一起;好不容易把早飯咽進肚子裏,說好了去花園子裏看看花,可說着說着就說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于是,又滾到一起;中午一個抱着另一個回來了,指天誓日發誓今兒個離對方三丈開外,可到晚餐時季一長一尋……懷王卧房的門緊掩着,阿碧坐在門口臺階子上打盹呢。
更別說晚上了。
落竹瘋起來,也沒節制,他是吃這口飯的,也不怕客人需索無度。懷王明知道這樣不好,早朝耽擱了好些天,可一早晨醒來,總被人攀着胳膊不讓走。他對那一笑完全無法抵擋,落竹譏諷時還好些,真真正正輕笑時,總能準确無誤地戳他心窩子。
這樣厮磨幾日,宮裏傳來消息,皇帝病了。
懷王再怎麽消極怠工,自己唯一的侄子也是上心的,當即王爺就進了宮,一路暢通到了奉先殿。首輔魏明德守在殿外,神情也是焦急的,一回頭見到懷王,表情立即譏诮起來。
“王爺可是姍姍來遲了。”魏相道。
懷王一哂,目光在他身後的杜長生身上轉了一圈,不着痕跡地收回來,道:“有勞魏相。”
說完,也不用太監通報,徑自走了進去。
“義父。”杜長生低聲道。
他們來了也有小半個時辰,奈何皇帝陛下有旨意,不準魏相觐見。魏明德回頭看看義子,道:“稍安勿躁,咱們很快就能進去了。”
歷朝歷代的皇帝寝宮,皆是奉先殿。這是規矩,可懷王每次走進來,都覺得,這大殿實在是太冷清了。
這麽大的房子,這麽大的江山,頂梁柱卻只有一個人。
伺候皇帝的宮監名為“遂心”,名字是先皇後取的,伺候皇帝已經六年有餘。他一路走一路道:“王爺可算來了,昨兒個晚上皇上就發熱,奴才們要傳禦醫,皇上不讓。今兒個早晨人就昏沉了,可把奴才們吓得。”
“本王知道,皇上年紀小難免任性,以後有些旨意掂量着聽。覺得不好就快叫人去懷王府通報,不妨事。”懷王一腳踏進裏間,擺擺手,叫站在牆角的太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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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行了禮,懷王問:“陛下怎麽樣了?”
太醫張嘴,卻被懷王喝止:“別給本王背醫書。”
太醫咽了口口水,道:“皇上這是風寒,臣已經開了方子,方才已然服侍皇上服下,不日便可痊愈。”
“為什麽會風寒?”懷王的目光在太醫與遂心身上轉了個圈。
太醫一臉為難,看着遂心。遂心撲通跪下,連連磕頭道:“啓禀王爺,都是奴才的錯。皇上昨個兒晚上在禦花園池子邊喂魚,太……太過入神,腳下一滑,就……滑下去了……皇上不叫奴才對人說,奴才也以為水擦幹淨了,就……就沒事……”
懷王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外頭,道,“去外頭跪着,本王沒叫你,不準回來。”
遂心百般謝恩,站都不敢站,膝行着出去了。
剩下一個太醫,被懷王掃了個眼刀,趕忙借口去看着煎藥,也退下了。
懷王給皇帝換了個手巾帕子,這孩子的溫度還是很高,一張小臉煞白煞白,光看着就知道他多難受。懷王心裏像是被人狠狠擰了一把,忍不住叫了一聲:“小攸……”
仿佛聽到懷王的呼喚,皇帝的眼皮顫動了兩下,睜開雙眼,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皇叔……”
懷王給他掖掖被子,道:“難受麽?”
皇帝晃晃腦袋,眼角卻流出一滴淚,慘然道:“皇叔,我會不會死?”
“瞎說。”懷王覺得自己雙手冰涼,他把手貼在皇帝臉上,被皇帝艱難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
“父皇生病的時候,我見過,就是這樣躺在床上……”小皇帝越哭越厲害,“母後也是,睡着睡着,就不要我了。”
“小攸放心,皇叔在這兒,哪兒也不去,閻羅王也帶不走你。”懷王說,“你如今是皇帝了,不能再膽小,膽子大些,還有皇叔。”
皇帝癟着嘴,眼淚還是往外流:“做皇帝一點也不好,很多規矩,早上還要早起……皇叔,你都很久不來看我了。”
懷王一頓,這些天自己做了些什麽,呼之欲出:“皇叔這些天……很忙。”
“本來……早朝的時候還能看見的,可是這些天……你連早朝都不來了。”小皇帝一臉委屈,“他們說,你養了個男寵。”
懷王一時語塞。
“他長得很好看?”皇帝追問。
“不好看。”
“那你為什麽跟他在一起,卻不來看我?”小皇帝淚眼朦胧,每一個字都撞着懷王的心窩,“你是不是也不要小攸了?”
“不會。”懷王痛道,“小攸是皇叔的侄兒,怎麽能跟區區一個男寵相比?”
“那你把他殺了!”皇帝歪着腦袋想想,大約是覺得太過殘忍,改口道,“你把他扔了吧。”
懷王應道:“好。”
小皇帝滿意地笑了。
懷王把小皇帝的手放進被中,說:“皇叔答應你了,你也告訴皇叔,是真的失足掉進水裏,還是有人害你?”
小皇帝仔細想了想,努力嚴肅認真道:“跟旁人無關的,我自己不小心——哎呀,遂心怎麽告訴你了!”
“我剛剛已經同他說,往後你再任性,就莫理你,直接來找我。”懷王豎起眉毛。
小皇帝抽抽鼻子,可是哭不出來了,于是轉移話題:“皇叔,我懷疑魏明德要篡位。”
懷王一下子就笑出來了。
這樣的話,小皇帝每次見到懷王,必定要說一遍。平心而論,魏明德弄權貪墨,飛揚跋扈,怎麽看怎麽是一個一等奸臣。可小皇帝讨厭他,以至于每次見到懷王都要告狀,卻是因為,魏明德對小皇帝要求太嚴格。因為這個,小皇帝恨不得罷了他的官叫他離自己遠遠的。
其實懷王也很詫異。站在魏明德的角度,他盼望的該是一位無能君主,這樣才能保證他子孫福祉,為何他又對皇帝要求如此嚴格。
這個問題,如今懷王并沒有精力去探究,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鏟除魏明德上面。這個問題的答案,也無需懷王如何執着。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知道。
“臣知道了,陛下好好養病,病好了,咱們再仔細合計。”懷王見安撫了皇帝,趁熱打鐵道,“所以,咱們讓魏相進來,好不好?”
小皇帝的臉立即拉下來,說:“不,他看到我又要罵我。”
懷王心想,你知道自己在池子邊喂魚不對,你還去,現在還怕人罵了?可他還是要勸:“不怕的,咱們跟他說是夜裏踹了被子,頂多罰了遂心也就罷了。我已經叫遂心去門口跪着了,你跟我都這麽說,他不會罵你了。”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懷王說,“皇上一會兒記得,要自稱‘朕’。”
小皇帝想了想,說:“皇叔,你叫他進來吧,我就裝作又睡過去了。”
懷王無奈笑道:“也罷。”
宣魏相觐見的旨意傳來時,杜長生微微吃了一驚,目光瞟向魏明德,卻發現那人臉上帶着明顯的笑意。
“義父,這是……”
“長生,義父告訴你,有時候,你的敵人,未必不是你的知己。”魏明德灑然一笑,走進殿中。
落竹晚上等到月上中天,等來了懷王留宿宮中的消息。其時,給王爺準備的晚餐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好端端擺在桌上。季一長得到消息松了口氣,叫人撤了飯菜,囑咐落竹早些歇息,便匆匆離去。阿碧送了季一長,回來見自己主子還是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便道:“主子,王爺今晚不回來了,你去睡吧。”
落竹這才回過神,起身往裏頭走,沒走幾步,回過頭,道:“阿碧,是不是被人長期包的感覺,同包個一兩天的感覺,是不同的?”
“這不是廢話麽?”阿碧攤手。
落竹想想,實在有理,挑挑眉毛,說:“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個兒鋪床就得。”
阿碧是個懶蛋,有了這句話,理所當然去歇着了。
第二日清早,陪護小皇帝一夜的懷王披着露水回府。他幾乎未曾合眼,勞累不堪,見到季一長,也不多說話,只是往卧房走。季一長開了門,便止步門前。懷王邊脫衣服邊走進去,踏進卧房,卻對上一雙有些驚詫的眼睛。
“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為什麽在這時候看見你?
“你餓麽?”落竹從床上站起,衣衫雖然遍布褶皺,可都好端端穿在身上。
等了我一夜麽?
“你……”大概是精神不濟,竟然莫名絆了一下,懷王趕忙跨前,扶住他。
“皇上病得很重?”皺着眉,還有兩個黑眼圈。
懷王被火灼傷般,猛地松開抓着他的手。
小攸委屈的臉仿佛就在眼前。
皇叔,你扔了他吧。
扔了他吧。
扔了他。
“王爺,你魔怔了?”落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使勁晃,“說話啊?”
“落竹,往後我不回來,你就先睡……”
“我可沒等你,你別自作多情。”落竹擺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今兒早晨起早了。”
懷王無奈地搖搖頭。
孩子的胡言而已,虧自己也能當真。
“既然如此,再陪本王睡一覺吧。”懷王一把抱起他,扔到床上。
落竹雙手護胸,說:“你別……我不想……”
“純睡覺,你想哪裏去了?”懷王把人摟進懷裏,對着他的耳朵吹氣。
“哪兒也沒想!”落竹把頭埋進枕頭,“睡覺!”
不消一會兒,兩人便沉沉墜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