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速之客
皇帝的風寒來得急去得也急,三四日後便滿屋子亂竄了。懷王經此一回,可不敢再消極怠工,每日早起,主動自發上朝報道,有時下了朝還會去看看皇帝上課。有時候碰見魏明德,這位首輔大人似乎一點也不避諱懷王,公然叫皇上把偷懶的大字重寫一遍。懷王在朝中根基不穩,如今還不能與他公然對峙,私底下總是有些動作。所以每次見他一副嚴師狀,都覺得,這跟自己印象中那個奸詐首輔對不上號。
這一日從宮中回來,已近晌午。懷王踏進王府,候着自己的不是王府大總管季一長,而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子。他平日話不多,能說一個字不說兩個字,走進屋裏轉了一圈沒發現落竹,便對着那叫王小生的仆從道:“他呢?”
王小生剛過十八,一臉青澀稚氣,可辦事卻很是穩重得體。見王爺這麽問,就知道是指誰,略弓身道:“落竹公子用過早飯就去書房了。”
“書房?”懷王失笑,“他不是說肚子裏墨水不多?”
王小生更低了頭,不說話。
“走吧,去看看他。”
書房的門敞着,陽光直直照射進來,襯得落竹皮膚瑩白,平淡的五官都生動起來。果然是一白遮百醜,況且這人不醜。
懷王輕手輕腳坐到落竹身邊,從他手中抽出書本。趴着那人一個激靈醒了,見到是他,反倒愣了一下,不認識般。懷王心裏無端就沉了沉,待他神智完全清明,笑着過來搶自己手中那本書,才稍稍好了些。
落竹沒費勁就把書撈進手裏,轉頭就抛出去,笑道:“你一回來我就看不成。”
懷王也笑,說:“你看的這是什麽?”
“《水經注》。”落竹說,“裏頭說的好些地方,真是好玩。我越看越想去,這三個月過了,就跟無欺榭主說聲,出去玩一陣子。”
懷王的臉一下子沉下來:“落竹,我們說過什麽?”
落竹滿不在乎:“我們約了這三個月,若是難舍難分,就再來三個月,若是好聚好散,你給錢,我走人。”頓了頓,“王爺怎麽敢說三個月後,咱們就難舍難分?我不過是未雨綢缪。”
“你又怎麽敢說,三個月後我們必定分道揚镳?!”懷王拍案,“落竹,你根本未曾想過對本王真心相待!”
落竹挑眉,一副“便是如此你奈我何”的表情。懷王眉毛豎了半天,那人滿不在乎,他也沒意思了,長嘆道:“也罷,你這樣的性格,叫你相信本就很難。”
“也不難。”落竹起身,撈回那本書,拍打拍打灰塵道,“看你能不能戳我心窩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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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午膳,落竹到院子裏走了幾步。季一長前日就不在府中了,這位懷王暗裏謀劃着些什麽,府中總是莫名多些人,又少些人。落竹對此毫無興趣,反倒主動避開,好讓他們說話。在院子裏轉了不知幾個圈,身後忽然移過一個影子,落竹回頭,正是今兒個才見面的王小生。
“落竹公子,奴才王小生,是懷王府的家養奴才。王爺剛剛才吩咐的,往後王爺和公子起居,就由奴才來管。還望公子不棄,往後多多驅使奴才。”王小生躬身道。
“豈敢豈敢。”落竹趕忙扶起他,“是我麻煩……”
王小生低頭道:“公子喚奴才小生就好。”
“對對,小生。”落竹道,“你莫要這樣,折殺我了。”
又跟王小生說了幾句,落竹便進了屋子。懷王躺在一邊的搖椅上邊搖邊品讀落竹拿的《水經注》,落竹脫了鞋子,整個人擠進躺椅,說:“你叫王小生替了季一長,是什麽意思?”
懷王低頭,見他笑臉燦然,說:“一長跟你面和心不合,心眼也多,總這麽擡頭不見低頭見,恐怕要出亂子。”
“就這些原因?”落竹伸手,反複摸着懷王下巴上長出的一點胡茬,笑道:“還有,你怕他得罪了我,被我反整,是不是?”
“落竹……”懷王無奈。
“無妨。”落竹在懷王胸口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趴下,“睡吧。”
然後這場夢并沒有太久。
日頭略西斜,王小生在門外轉了三圈,最終決定推門而入。懷王與落竹互相抱着已經睡到了床上,王小生站在懷王卧房外,響亮地咳嗽幾聲後,聽到懷王慵懶的聲音。
“怎麽了?”
“啓禀王爺,有客求見。”
“不見。”
“王爺,那人抱着劍站在屋頂上,咱們勸了許久也勸不動。”
“誰這麽跋扈?”
“他不是來跋扈的……”王小生道,“王爺還是去看看吧。”
懷王哼了一聲,把自己的身體從落竹的手臂中抽出來,剛要起身,腰又被抱住。懷王無奈地回頭,笑道:“你睡得可真淺。”
落竹本來就沒有午覺的習慣,自然睡得淺,剛剛一番話,自然都被他聽到。他摟着懷王的腰,道:“王爺綁了哪位武林豪俠的妹子?”
“我怎麽敢!”懷王道,“可願與我一同去看看。”
“看你如何大戰三百回合的英姿,還是以德服人的氣度?”落竹起身,把外衫剝下來,扔在一旁,“我的衣服都被你壓皺了。”
懷王搖頭,道:“我等你換。”
換好了衣服,兩人便一同往正屋走。果然有個人,灰衣白腰帶,抱着一把古舊長劍站在屋頂。落竹看看懷王,懷王看看王小生,王小生輕咳一聲,道:“這人剛剛自我介紹,他是逐雲城京城分舵的新任舵主,名叫劍開。”
“賤開?”落竹繃不住笑出聲。
懷王知道他想什麽,也跟着笑,笑得屋頂上迎風飄揚的舵主大人起了怒,對下面道:“我要見懷王。”
“本王就是。”懷王道。
劍開居高臨下看了懷王半晌,然後又一言不發地從屋頂跳下來,連片灰塵都沒激起。王小生踏前一步,道:“舵主,我家王爺在此,舵主可以說明來意了吧。”
劍開新任舵主,多次求見懷王不果。逐雲城主那邊催着,這邊拖着,他夾在中間,迫不得己出此下策。如今果真見到懷王,前塵舊事暫且罷了,只道:“我要單獨同王爺說。”
懷王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了,點點頭,對旁邊的落竹說:“你先回去等我會兒?”
落竹低垂着頭,也不說話,只是喉嚨口答應。懷王以為他不高興,剛要安慰,卻聽這位劍開舵主叫道:“竹兒!”
竹兒?這麽親切?
落竹卻好像沒聽見,只是轉過身,眼看着要往裏走。劍開一步跨前,抓着落竹的胳膊叫道:“竹兒,是我啊。我找了你許久,你為何告訴我假地址,叫我好找!”
剛才站在屋頂上,并沒有注意懷王身邊的身影。待走到近前,也只當是懷王的寵姬。可一發聲……劍開此刻的心情,怎可用欣喜若狂來表示?他抓着落竹的胳膊不放,一定叫他轉過身來。落竹被他鬧得沒辦法,忌憚旁邊有個懷王,掙紮了幾下,轉過頭,叫道:“大俠你認錯人了!”
“我怎麽會認錯人……我找了你這麽多年,到處打聽你的下落。竹兒,你右邊肋骨處有一道疤,是咱們學戲的時候,被班主打的。你的傷疤沾了髒東西流了膿,差點要了你的命,後來好不容易好了,卻留疤了,你忘了?”劍開焦急道。
“不,我右邊肋骨沒有疤。”落竹本來還在掙紮,聽了這句話,忽然整個人冷下來,“大俠認錯人了。”
落竹在撒謊!
懷王與落竹同床共枕這麽多回,每次吻過那道傷疤,落竹都會渾身顫抖,按着他的頭叫喚。他本來還冷眼旁觀,見事情鬧成這樣,也不得不出面,把落竹摟進懷中,道:“聽舵主的意思,似乎之前落竹同舵主見過面,不知是在何處?”
“東市大街。”劍開道,“竹兒,你是不是生氣我弄壞了你的布老虎?”
懷王手臂又是一緊,低頭輕聲問落竹:“你去過東市大街麽?說實話。”
落竹一梗脖子:“沒有!”
懷王知道劍開沒有騙人,落竹的确有一天抱着兩個破布老虎從外頭回來。可他要幫落竹兜着,就只能說:“可見舵主真是認錯了人。落竹是我的人,說沒有去過,必定是沒有去過。”
劍開不是傻子,知道這倆人的合夥起來騙自己,根本也不理懷王,只是呆呆地對把臉埋在懷王胸口的落竹道:“我這些年一直找你,可怎麽也找不着。竹兒,你當初為何不辭而別?師兄做錯了什麽?你是真的願意跟這個懷王在一起麽?師兄如今有能力保護你了,你要是不高興,就同師兄說……”
“舵主!”懷王大怒,“你是如何知道落竹并不願與本王一起?你說你尋了落竹多年,若落竹真是你所尋那人,他就在胭脂榭中,四大公子之一,要找他何其簡單。”
劍開低下頭,道:“我未曾想過你會淪落青樓……你向來最讨厭這種事,我以為……”
“王爺,我先告退了。”落竹猛地擡頭,道。
“你去吧。”懷王對劍開一擺手,說,“事不宜遲,舵主還是先談正事吧。”
“竹兒……”劍開在人家院子裏,收斂許多,只是長嘆幾聲,答應坐下談談。
這一談就是一個下午,到晚上用過晚膳,懷王便回到卧房。落竹靠在床角看那一本未完的《水經注》,見他回來了,眉目有些遲疑。懷王脫了外衫,把他摟進懷裏,好好親了一番,道:“你認得他吧。”
落竹點頭,說:“我七歲的時候,被賣到戲班子,跟他一起學戲,他是武生我是花旦。”
“他待你好麽?”
“非常好。”落竹閉上眼,“所以如今更不願見他。”
“為何?”
“王爺。”落竹正色,“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不可觸的地方,學戲這件事,便是其中一件。”
“好好好,我們不說,我們做。”懷王輕佻地笑着,把落竹放在枕上。落竹挑起嘴角笑笑,迎上去。
師兄,你換了衣服,個子也高了許多,比當年還要男子漢。
……真是相見争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