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中元夜宴
上了藥,又過了兩日,落竹的腿好了許多。下床走路是毫無問題,你要跟他說哪裏有人掉了錢袋,要他飛奔過去也不是個事兒。懷王最近卻像很忙,幾次坐在落竹床邊,要給他按摩,卻都有急事被王小生叫了出去。次數多了,落竹幹脆趕他去書房,免得打擾清淨。
也正在此時,夏日裏京城最盛大的一場狂歡,拉開了序幕。
中元節亦稱鬼節,是祭祖的大日子。白日裏小皇帝帶一班朝臣搞了祭天大禮,晚上又大宴群臣。懷王自然在席,又因小皇帝強烈要求,落竹也出現在懷王身側。
中元節後,馬上就要忙活秋闱,今年的主考一職,懷王派與魏相派争得厲害。懷王本想叫雲柯的父親擔任主考官一職,雲柯的父親是先皇帝師,德高望重,主考一職衆望所歸。無奈言官一本奏折,把雲家八竿子打不着一個親戚國喪日飲酒的舊賬翻了出來,雲老一怒之下,遠離朝堂,險些連親生兒子的官都不讓做了。
懷王只得另尋人選。
暗中甄選許久,翰林院秦佳年倒是不錯,先帝十三年的二甲第一名,距離三甲僅有一步之遙。為官多年,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更重要的是,秦大人今年三十六歲,恰好為科舉引入一股清新之風。懷王與幕僚私下多次商量,也都屬意此人為不二之人。更重要的是,兩位輔政,魏相一直咄咄逼人,懷王卻是懶散慣了。時間長了,朝中人竟隐隐以魏相馬首是瞻。懷王要讓雲柯進都察院,就必定要有所鋪墊,而這件事,非常合适。
魏相自然不讓,他自己也指望着靠科舉招兵買馬。新帝繼位的第一次科舉,魏相幾乎把出衆的仕子全部納入麾下,歷練到如今,已有不少人能夠獨當一面。所以這次科舉,魏相一派怎能拱手相讓。中元夜宴,有沉不住氣的,率先挑釁,對方還擊。開始礙着皇帝在上兩位輔政也在場,顧念着面子,文绉绉你來我往,後來惱羞成怒,幹脆人身攻擊。
季一長前日回來了,聽說懷王打算叫雲柯進都察院,很是猶豫了一會兒。懷王見他這樣,便叫他有話直說。季一長不跟懷王藏着掖着,直接點破懷王的心思。
雲柯早就與魏相公開對抗,又與懷王私交匪淺,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懷王的人。懷王要叫雲柯進都察院,也不過是個障眼法,叫衆人以為他志在言官,實際上,他志在吏部。
說白了,雲柯只是枚迷惑敵人的棋子。
聽他這麽一說,懷王也一陣心虛。雲柯聰穎,坐上了都察院都禦使的位子,慢慢就會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動用雲柯,只是,身不由己。
季一長不欲戳懷王痛處,這件事絕口不提。他今日便跟着懷王入了這夜宴,冷眼旁觀群臣亂作一團,心裏頭一次,對着複雜官場産生了厭惡。他為懷王幕僚,可真正拿主意的,卻都是這位看似懶散的王爺。他心裏思量着,鏟除魏明德後自己定要向懷王辭行,而恰巧此時,前座的懷王偏過頭,笑道:“許久未曾見此場面了吧。”
季一長一愣,趕忙低頭道:“先皇在時,從未如此。”季一長垂下眼睛,“在場未跟着攪這趟渾水的,除了魏相與杜大人外,屬下已經記下來了。”
“國之棟梁,只在此中,不幸,大幸!”懷王嘆道。
“王爺,成梧後院裏那把火已經堆好柴火了,只等他回去點火。”季一長低聲道。
懷王得到他這句話,心稍稍放了下來。目光掃到身旁的落竹,忽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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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手裏掐着一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戳着碗裏的半個蛋黃。他湊過去,輕聲問:“菜品不合口味?”
落竹搖搖頭,說:“吵。”
懷王輕輕抓住他的手,把筷子從他手中取出,道:“吃一片藕好不好?”
落竹挑着眉毛,笑得輕佻:“你敢不敢喂我?”
當着小皇帝,當着在場大臣,他的心腹,或者他的政敵。
懷王用筷子夾了片藕,剛要舉起來往落竹嘴裏塞,落竹自己按住他的手:“別招眼了。”
後來懷王想,自己喜歡落竹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分寸。
大臣們的混戰,最終還是被壓下。大理寺卿杜長生大人冷面冷心,一出場就成功平息紛亂。宮中教坊奏起鼓樂排鐘,舞姬伶人翩翩起舞。官員們卻都意興闌珊,有的甚至很不給面子地打起呵欠。
大臣們在家中荒唐,也有舞姬伶人助興。貌美的女子哪個不是使盡渾身解數,只為攀上哪位達官貴人。可這帝王夜宴,教坊反倒不敢了。衣服穿得比什麽時候都齊全,媚眼雖然還抛,卻也諸多克制。大臣們看慣了香豔場面,對眼前景象實在提不起興趣。
于是,歌舞過後,便有好事的站出來,對高坐的小皇帝拜禮,道:“陛下,歌舞弦樂,可謂陳詞濫調。臣卻知場中有一人,身懷絕技,一人便抵得過宮中教坊百十人。”
小皇帝正恹恹欲睡,聽他這麽說,立即坐直了腰,問:“誰?”
大臣們也都來了興致,靜待這位大人的下文。
這位大人名為李先,現為工部侍郎,他是魏明德的人。所以他說話時候不停看着懷王,侃侃道:“此人年少師從迎春班,旦角唱紅了江淮,身價名聲一時無兩,卻在十六歲時消失。臣當年有幸觀其身段,可謂風流無雙。本以為此生不能得見,卻不想,竟有此機緣,于禦前再見。”
小皇帝毫無機心,聽他這麽說,對他口中這天下無雙的人大感興趣,道:“你說的是誰?快叫他出來給我看看。”
李先又是一拜,向前行了幾步,遠遠地對着懷王的位置,拱手道:“微臣所指之人,正是懷王身邊,落竹公子。”
懷王只覺得握住的這只手,比剛才還要冰涼和顫抖。
這只手伸過來抓着自己的時候,自己對李先的故事是有點興趣的。他終歸是蜜水裏泡大的皇家子弟,對于名伶有種獵奇的喜愛。李先的敘述雖然簡單,仔細想想,卻也有許多妙不可言之處。可身邊的人卻忽然伸過一只手來,握着他,微微發抖。
“是麽落竹?你會唱戲?”小皇帝高興地幾乎從龍椅上跳下來。
落竹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看上去羞澀一般,可懷王知道,他在害怕。
“李大人言之鑿鑿,可我與落竹相識日久,為何他從未對我說過他會唱戲?”懷王捏了捏落竹的掌心,叫他放心。
落竹勉強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不怎麽好看的笑。李先卻不屈不撓,反而泰然自若道:“懷王何必隐瞞。當日雲太傅府中,懷王曾親口說過,落竹公子學過戲曲,為何今日反倒不認?莫不是,懷王明珠在懷,不願拿出來讓陛下一同觀看?”
懷王擰起眉毛,語氣不善:“雲太傅家宴本王說的話,你怎麽會知道?”
落竹身子一震,猛地擡頭看他。
“哦?如此,懷王是承認了?”李先笑道,“至于雲太傅府中之事,下官的确不能探聽。但若這件事已然流傳市井,人人皆知呢?”
“笑話!”懷王怒道,“堂堂朝廷一品大員,家宴之上的一句話,竟然流傳市井,你們把王法置于何地!”
“那下官鬥膽問懷王一句,同為一品大員,前工部尚書展耀德在家中一句話流傳市井,甚至因為這句話下獄問罪,流放關東,王法彼時,又在何地!”
原來如此。
年前,工部尚書展耀德在家宴上公然出口不遜,藐視幼帝,此事影響甚廣,故而由此牽頭,查出展耀德貪污等諸多罪行。展耀德罰沒家産,本是斬首的罪名,新皇甫繼位,不宜見刀光,所以改判充軍流放。展耀德是魏明德的得意門生,借此事,懷王大大打擊了魏明德一派,這也是為何,即便懷王一副不理朝政的樣子,魏明德也未有太多動作。
如今,是要反攻倒算了?
懷王“呵呵”一笑,道:“李大人此言何意?展耀德下獄問罪,并不是因為那句話,而是因為他自己貪污赈災銀兩,放縱子弟為禍民間。此案為三法司共辦,李侍郎言有所指,莫非在暗示本王構陷?”
李先稍有語塞,他并不是無可辯解,只是如何辯解,都免不得把自己纏進此中。正待他愁眉莫展打算舍身成仁的時候,一旁的大理寺卿杜長生卻說話了:“聽聞李侍郎與展耀德有所私交,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只是展耀德貪污有罪,已然鐵板釘釘,李侍郎不問青紅,竟然值此共慶之時公然為罪臣辯護,是何居心!”
“下官……”
“陛下,”杜長生對皇帝拜道,“此人此舉,背後必定另有隐情。請陛下将此人交由本官查辦,以正視聽。”
小皇帝看看自己皇叔,又往魏明德那邊瞟了一眼,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快把他帶下去吧。落竹,你會唱戲,唱給我聽聽好不?”
懷王看着身邊的人。
在場官員,也都不約而同看着這人。
落竹想,如果自己忽然站起來逃跑,能不能趁大家不注意,一路跑出宮門呢?
肯定不能。
而且皇帝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但他說的每句話,都是聖旨,自己如果不唱,就是抗旨。自己不是傻子,這是魏明德要借着自己來為難懷王,懷王剛才雖然擋了,可這回要是抵死不從,指不定魏明德的人又有什麽別的手段。
況且,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說不唱呢?
他對懷王說過,年少學戲是他心裏一道傷疤,不能觸碰。可那個人還能毫不在乎,在雲柯的家宴上對人說起。說不定,他根本就忘了這句話,甚至于,此刻在隐隐着急,想叫自己唱兩句,好趕緊結束今天的局面吧。
懷王的手一直握着自己的,可是,這人心裏想的是什麽,他一點也想不透。
他微微擡起頭,看着懷王。懷王也低頭,看着自己。他們對視良久,落竹終究一笑,松開懷王握着他的那只手,施然起身,道:“既然陛下想看,那落竹就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