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淮舊事
衆臣等了一會兒,便聽鼓點急促,片刻,京胡聲起,落竹滿面油彩,翩跹而出。達官貴人無不以知道幾折戲為榮,所以衆人一聽,便知他扮的是杜麗娘。落竹的長相只是清秀,可敷了粉畫上油彩,卻說不出的一種旖旎風流,貓爪子一般,搔得人心肝癢。
他多年未曾開聲,這折子戲卻是之前唱熟了的,詞兒都還記得,身段步法也是手到擒來,只是一開腔,嗓子還是有些啞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
手中描金小扇嘩啦一抖,遮住半邊美目,那軟得仿若水蛇一般的腰半弓着,對着天公遙遙望去。忽而羞慚,又往臺下望去。目光到處,無人不是酥了半邊骨頭,可他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官宦小姐模樣,幽幽一嘆,又啓唇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
手中扇子負氣般往地上一指,落竹轉過身,再唱了兩闕,方止歇。他這下是真覺得嗓子有點啞了,往皇帝方向躬身拜道:“落竹已然獻醜,未知陛下可曾盡興。”
一時間,場中鴉雀無聲。
就連懷王都回不過神。
“不好。”小皇帝扁嘴,“你唱了些什麽我都聽不懂。”
落竹掩唇笑道:“既然如此,那落竹可否下去了?”
小皇帝點點頭:“準。”
一直到回府,落竹沒跟懷王說一句話。
看他這樣,懷王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回了家,本打算好好安撫他一下,沒想到這人卻叫阿碧收拾東西,要搬到漱玉軒去住。他叫王小生攔下阿碧,語氣有些不善:“你有什麽不滿可以沖着我來,這是做什麽!”
落竹掃了他一眼,把阿碧手裏的包袱奪過來,丢在床上,轉過身就要往門外走。懷王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回來,怒道:“落竹!”
“我唱戲好聽麽?”落竹忽然問。
懷王不想回答他這樣陰陽怪氣的問題:“我知道你不願意當着人的面唱戲!我也根本不想你唱,我在想幫你避開的法子,可是你根本不等我想,自己就站起來說什麽獻醜了,你叫我怎麽辦!”
Advertisement
“我回來的路上就在想,今天的事,哪怕換了落虞桃夭,見我如此為難,也會不顧一切,先幫我擋掉再說。我原本以為你心裏頭覺得我唱戲無關緊要,聽你這麽說,也總算明白了。懷王願意為我擔待,也先要想好後招,‘不顧一切’這種事,我是想都別想了。”
懷王被他這般搶白,表情可謂斑斓,尴尬怨怒夾雜在一起,就有些口不擇言:“在胭脂榭時你也曾登臺,為何唱個戲就把你委屈成這樣!”
“因為我恨唱戲。”落竹甩開他的手,嗤笑道,“我本來是打算什麽都不跟你說的,既然懷王好心,還曾試圖幫我擋上一擋,那我也投桃報李,告訴懷王我為什麽恨唱戲。”
“我六歲的時候,娘親去世,無依無靠,被人販子抓去,賣給戲班子。師從師父學戲學了五年,十一歲時登臺,唱到十三歲,紅透江淮。那時候我藝名叫蘭生,如今你到江淮一帶提起,肯定還有人記得。”落竹雙目直視懷王,仿佛憑這雙眼,就要撕裂眼前之人,“王爺,你第一次見我之時,是否覺得我淫蕩下賤?我畢竟是個男人,不是天生就願意在男人身下承歡。十三歲那年,戲班子到一個大戶人家唱堂會,白日唱完了,晚上我就被送到了那家主人的床上。那老頭年逾六十,下面那活兒不行了,就變着法子折騰我。他嫌我緊,就把他的拐杖塞進我後頭。堂會唱了三天,我在他床上呆了兩天三夜。”
“那之後,戲班子簡直日進鬥金。大家夥走到哪兒,我睡到哪兒,班主白天用我賺一份,晚上再來雙份。十六歲那年,我好不容易逃出來,那時候就發過誓,寧願死,再也不唱戲,再也不聽戲。”落竹打量着懷王的表情,越發笑得放肆,“不過懷王放心,後來我走投無路進胭脂榭的時候,就偷偷改了誓言。是而我今日雖然開了嗓,可舍不得尋死。這條小命雖然賤,可我留着,總比扔了強。”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帶上阿碧走出門去。王小生心裏難受地快要擰過來,也不攔住他們,任由他們出門。
懷王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尋回些神智,偏頭看着王小生,深吸一口氣道:“落竹他……騙我的吧?”
“若是之前真的那般悲慘,他怎麽又會去胭脂榭?這樣的日子,不是跟以前一樣麽?”
“王爺……”王小生再忠心,此刻也暗自咬牙,躲出門去,免得再聽他胡言亂語。
那之後幾日,落竹安安心心住在漱玉軒裏頭,懷王叫王小生打探,據說主仆兩人相當滋潤,養養花弄弄草,偶爾落竹還吹笛子。可單單有一條,對懷王是絕不姑息。
送進去的好菜,倒掉喂狗;送進去的珍寶古玩,用來盛剩飯喂狗;後來幹脆哄那只狗……人家把狗牽進院子去了。
這是打算老死不相往來,過完三個月,拿錢走人啊!
懷王在主院急得跳腳,忽然聽王小生來報,雲柯公子剛剛進了漱玉軒的門。
有轉機!
家宴上的一番唇槍舌戰,叫懷王推遲了叫雲柯進都察院的計劃。雲柯明白,他是怕自己首當其沖受到攻擊,對懷王表明自己并不害怕後,此人也還是不肯放松。他便猜,懷王大約有什麽別的安排。恰巧中元節休假一日,連上沐休,兩日空閑。他惦記着落竹腿傷,便過來看看。
一進院門,就知道落竹肯定是好了,那一主一仆正蹲在花從前不知道幹些什麽。聽見下人通報他來了,落竹頭也不擡,道:“問他來做什麽,若是替懷王當說客,就趁早回去。”
雲柯蹲在他身邊,笑道:“我可不是什麽說客。”
落竹被他吓了一跳,險些一屁股坐地上,擰着眉毛說:“那你來幹嘛?”
“來看看你啊。”雲柯笑着往地上看去,這一看,驚訝萬分,“螳螂!”
“剛剛抓了只螞蚱,那手起刀落,真是潇灑。”落竹指着地上的螳螂啧啧有聲,又跟雲柯看了半晌,站起來道,“老是蹲着累得慌,咱們坐會兒喝杯茶。”
雲柯從善如流,問道:“你的腿好些了?”
“多虧你的方子。”落竹親自倒了杯茶遞給他,“往後再不用折騰了。”
雲柯抿了一口,忽然想到他剛剛的話,問道:“你跟南準吵架了?”
“別提他,一提就來氣。”
雲柯大概明白他是為什麽生南準的氣,一只手放在桌上,撐着頭道:“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會有什麽誤會?”落竹哼道。
“以我對南準的了解,他可絕對舍不得你當衆唱戲。”雲柯道。
“得了吧,上回那個什麽京城名妓都讓我下臺比試,這回皇上親自發話,他還不趕緊當個事兒辦?”落竹嘲諷道,“你這位好友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我再信他,我就是豬!”
雲柯無奈,搖頭道:“我這位好友雖然長到三十歲,于情之一字,卻如懵懂孩童。有時候喜歡得要死,卻用錯了法子,反倒惹了人家不高興。”
落竹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小時候我跟他在樹下發現一只小鳥,大約是不小心從窩裏掉出來的。那時我和他都不會武,他便親自爬樹,要把小鳥送回窩裏。那樹可真是高,他足足爬了一炷香的時間,好不容易上了樹,張開手掌,鳥兒卻被他扼死了。他心裏難過得要命,過了好些天都一直念叨着這事。”
“……”
“怎麽了?”
“……雲柯,你以為你多擅長感情這種事麽?”
雲柯笑盈盈的,落竹自己糾結了一會兒,也就罷了。他們又聊了些別的,眼看着到了傍晚,落竹吩咐備飯,雲柯攔着他,道:“今兒個外頭有大熱鬧看。”
“什麽熱鬧?”落竹最喜歡看熱鬧。
“中元節按慣例慶祝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天,小販們都趁着今天最後撈一筆,你說,外面會不會很熱鬧?”
落竹雙眼放光:“哎呦,我最喜歡逛夜市!”
“那你可願,我給你做個向導?”
“多謝!”
趁着落竹在裏頭換衣服的空當,雲柯叫來一個下人,低聲道:“去告訴你家王爺,別怪我沒給他創造機會。”
那下人也是玲珑心肝,立即便聽懂了,一路小跑報告了懷王。懷王正抓耳撓腮,一聽這話,立即喜上眉梢,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