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傅家婆媳
落竹就知道這位貴公子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山上來,無奈道:“為了什麽事?”
雲柯猶豫一瞬,還是告知實情:“都察院大多是魏明德的人,我剛進去,大家明裏暗裏使絆子。我得幹出點成績,所以找出卷宗,打算看看舊案。今日上山,就是為了時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如今的吏部右侍郎黃維和之子占地一案。黃維和之子看上城郊一戶人家的十數畝良田,竟然硬生生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這戶人家為避禍躲在山上,所以我是來……”
落竹擺擺手,說:“你不用跟我解釋這麽多,就說你是來查案子的不就成了?我不攔着你幹正事,你先跟我回去處理處理,一會兒我叫人擡着你過去。”
雲柯的小厮很是高興,他勸不動自家主子,總算有了另一個人幫手。雲柯卻不幹:“已經走到這裏,豈能半途而廢。況且,我去你那裏一耽擱,再去這戶人家又不知要什麽時候。你叫人擡我去,他們萬一心生懼怕怎麽辦?”
“那你這腳就這德行?”落竹指着他紅腫的腳踝道,“你自己選,要麽跟我去弄個冰塊敷上再去,要麽你就跟你家這位小哥一瘸一拐走去,別指望我再管你。”
雲銘急切地看着自家主子,但是他心裏更加了解這個人。果然,雲柯幾乎沒有片刻猶豫,道了聲謝,扶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往山裏走去。落竹目光陰沉看着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阿碧當然也了解自家主子,所以他一攤手,無奈地看着落竹。
落竹把滿腹怒氣化作投向阿碧的一瞪,然後朗聲喊道:“雲柯等等!”
他走上去,扶住雲柯即将摔倒的身體,嘆道:“我六歲那年,母親生病了,家裏僅以維生的兩畝田地被隔壁家搶走。母親拖着病體去找他們理論,反倒被打了一頓。我氣不過去報官,連鳴冤鼓都夠不着,被衙役拿着大棍子趕了出來。要是當初有你這樣的官,說不定我母親也不會含恨而終,我也不會遇到後來的事。”他回頭吩咐阿碧,“快跑,回府裏準備冰塊草藥,一會兒叫他們來擡雲柯公子。”
雲柯越走越疼,咬牙忍着,後脖頸豆大汗珠一顆一顆。落竹也不介意他把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他尋思着只要雲柯能熬到阿碧帶着冰塊草藥回來,自己不就是受點累麽。
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農戶,便是落竹也深感驚訝。有十數畝良田的農家,條件差不到哪裏去,俗話說瘦死駱駝比馬大,過日子的錢總是有兩個的。可眼前的兩間茅草房……這樣的房子,冬天冷夏天熱,下雨甚至漏雨,能住人麽?
雲柯的拳頭悄悄握了起來。
他走到門口,便見一個老婦人坐在門口,問明白是傅家阿婆,便道明來意。傅家如今只剩了女人,阿婆的兒子為阻止黃維和之子毀壞田地,被人暴打,死在當場。傅家阿公給兒子伸冤,案子還沒審,人也不明不白死了。其時阿婆的媳婦身懷六甲,兩個女人家破人亡,只能勉強避禍上山,在這山裏貧瘠之地開兩畝荒地,維持生計。
阿婆一聽雲柯是來幫他們伸冤的,非但不高興,反倒邁着小腳躲進屋子裏。落竹陪雲柯在門口勸了半天,阿婆的媳婦才來開門,叫他們進去。屋子裏破破爛爛,竟然連張床都沒有,最好的物什竟然是一只汲水的瓦罐。媳婦抱着不懂事的孩子,一邊安慰一邊道:“大人,不管您是為名為利,我們平民百姓,陪不起。看您行動不便,就不留您坐了,家中也實在沒有您坐的地方。”
雲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會這樣,不由道:“我乃都察院左都禦史,從二品官員,可以幫你們伸冤,為何你們不要?”
媳婦不說話,只是哄着孩子。婆婆從屋子外頭提進一桶水,那水桶木頭邊爛透了,她手一抖,木桶斷裂開,水灑了一地。阿婆吓了一跳,腳下一滑,整個人趴在地上。媳婦驚得大叫一聲,雲柯也急得一顫,還是落竹離得近,撲過去扶住阿婆,道:“可摔着了?”
阿婆搖搖頭,衣服濕了大半,道:“年紀大了,不中用了。不知什麽時候眼睛一閉,可憐我這媳婦還有沒長大的小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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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竹扶起阿婆,看着老人家佝偻的腰微顫的腿,她身上這身衣服髒得看不出原色,不知她有沒有什麽可換。若是沒有,如今入秋天氣涼,她該怎麽辦呢?
恍惚間,想起當年家徒四壁,娘親在床上無藥可吃,一邊疼得呻吟一邊流淚,喊着自己不能死,死了,這六歲的孩兒可怎麽辦。
“阿婆,大姐。”落竹道,“我知道你們為什麽不肯告,民不與官鬥,你們已經如此,再告下去,便是贏了也沒什麽用處。若是不贏,只怕命都沒了。”
他這話,說給傅家婆媳倆聽,也說給雲柯。平民百姓的苦,高高在上的雲少爺永遠不會真正懂得。他頓了頓,對抱着孩子的媳婦道:“大姐,我如今就住在這山上,走一段路,有個宅子。我雖然也是平民百姓一個,卻也認識幾個人,誰也不敢随便動我。你們要是不嫌棄,回去之後我叫人給你們送點東西過來。”
“不……”
落竹打斷傅家媳婦的拒絕:“大姐,咱們大人吃什麽苦都受得了,可不能苦了孩子。”他看看傅家媳婦懷裏不哭不鬧的孩兒,“我聽人說,這時候的孩子最是調皮,可你這樣抱着他,他不哭不鬧,臉色臘黃……我不懂醫術,但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事。大姐若是真愛孩兒,何妨為他低頭。”
傅家媳婦臉色松動,緊緊抱着懷裏的孩子,半晌,靜靜落下淚來。
過了不久,阿碧叫人擡着轎子來了。雲柯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乖乖上了轎,落竹當着傅家婆媳的面吩咐了阿碧一番,也鑽進轎子裏。轎子寬敞,做兩個人也不嫌擠。雲柯除了鞋襪,把阿碧帶來的冰袋綁在腿上,輕輕嘆道:“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然不肯伸冤。”
“老百姓活都活不下去了,還管什麽公理呢?”落竹冷笑,“有冤不敢申,有話不敢言,守着兩畝薄田尚且戰戰兢兢。百姓如此如履薄冰,卻不知道是哪個太平盛世。”
雲柯無言以對,半晌,道:“可我不甘心,她們婆媳如此悲慘,不将幕後黑手繩之以法,我不甘心!”
“又沒讓你不管這事。”落竹道,“這是以退為進。今兒個給她們送東西,明兒個就能把她們接宅子裏住,你多往這裏跑幾回,慢慢她們思想就會松動。欲速則不達,以情動人啊。”
雲柯又一次,在落竹的處世哲學前驚掉了下巴。
果然,送了兩回東西,傅家婆媳都收下了。左右離得近,落竹去了幾趟,沒廢多少口舌,把傅家婆媳接到自己宅子裏。傅家婆媳搬來那天,恰巧懷王上山看他,聽他說了始末,繃着臉想了半天,道:“這件事你別再摻和了,官場複雜,免得把你繞進去。”
落竹知道他這是護着自己,心裏到底是高興,再加上小別勝新婚,晚上很是纏綿通宵。
懷王上了山,就把公事都放下了,一心一意跟落竹在一起。白日到小院看看孩子們讀書,又或者跟落竹到山上轉轉聽聽鳥叫。三個月的時限還剩不到一個月,懷王每次想起來就覺得渾身不舒暢,有次回府的路上小心翼翼問他,能不能多留一段日子。落竹心情好,有心捉弄他,便叫他加倍給錢自己才肯多留。沒想到晚上睡覺的時候,銀票整整齊齊碼在床頭。
落竹把銀票摟在胸前一臉享受揉了半晌,然後沖着懷王撲了過去。
第二天阿碧收拾銀票的時候在上面發現不明液體,随口問了一句,卻把懷王和落竹雙雙嗆得咳嗽不止。
日子不會總這麽一帆風順的。
傅家還是被雲柯,或者說被落竹感動,同意上告。雲柯本來只打算真相大白,懷王卻把卷宗拿過來,粗略看了一遍,道:“黃維和這回必死。”
傅家的訴狀經了懷王的手,就變得殺氣騰騰,雲柯又從懷王處掌握黃維和貪污枉法等諸多罪證,打算一舉将此人扳倒。魏明德手下有幾員猛将,黃維和便是其中之一,可想而知黃維和一旦倒臺,對魏明德将是多大的打擊。
案子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丞杜長生非常重視,可惜,杜長生是魏明德義子。懷王再不能優哉游哉在山上過舒坦日子,這就定下行程,返回京裏。如今京中風雨飄搖,他很不願意落竹跟他回去攪和渾水,好在落竹也絲毫沒提這件事。懷王也就安心,由着下人給自己收拾東西,第二日一早動身。
變故就發生在這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