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悲壯之死

雲柯忽然轉過頭,對他輕輕一笑,道:“多謝你。”

落竹笑不出來,只是點頭:“你是好人,命大,跟我無關。”

他端着水站起身,雲柯卻抓着他的衣角,道:“落竹,我會報答你。”

落竹心頭一緊,冷笑道:“只要你以後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很高興了。”

他去倒掉血水,路過這家農戶的廚房,見竈臺上擺着一個雜糧片片。摸摸肚子,有點餓了,想來雲柯肯定也是如此。他幾乎不敢想尚在山上的阿碧,直覺告訴他阿碧不會死,可是那群人兇神惡煞……

他從窗口探進手,把片片抓過來,回到屋裏,雲柯痛到極點的扭曲表情立即隐藏,尴尬地對他露出一個微笑。落竹知道他肯定很疼,沒有傷藥,全憑包紮,該疼還是疼,流血也還是流血。他把片片遞給雲柯,道:“吃了吧,免得好不容易逃出來,卻餓死了。”

雲柯不去問他從哪裏弄來的,他确實想吃。他抓過來咬了一口,擡頭見落竹舔嘴唇,問:“你吃麽?”

落竹搖搖頭:“不餓,你受傷了,你吃吧。”

雲柯把自己吃的那半掰下來,剩下的一半遞給落竹:“我吃半個就夠了。”

落竹搖頭不要,他死活塞進落竹手裏。落竹見他一活動就疼得難受,只能收下來,坐在他旁邊小口小口地品。雲柯即便落難,吃東西的動作依舊優雅好看,這是幾代官宦四書五經浸淫出的翩翩貴公子,比自己這樣出身低賤的人好了不知幾百倍。

懷王喜歡他不喜歡自己,其實不奇怪。

但這不代表,懷王就能騙自己,把自己當替身,而且自己還真的上當了。

落竹心裏恨懷王,卻也恨自己。他恨自己識人不清,一時鬼迷心竅就在意上了這樣一個人。他恨自己沒有早些發現,被人騙得這麽慘,可昏迷的時候,卻總是夢到以前那些短暫的快樂日子,每次那個人要離開自己,自己都一陣心痛。

“雲柯,你覺沒覺得,我們的嘴唇長得像?”落竹試探道。

雲柯一愣,看向落竹的唇,輕輕搖頭。

落竹便讷讷地不問了,過了會兒,問:“你為什麽會被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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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柯便說了。他此刻很虛弱,吃了半個片片也不能緩解。整條右胳膊麻得沒有感覺了,上下眼皮打架,只想睡。落竹知道他這是失血過多身上沒勁,拉着他說話不叫他睡。他這樣一會兒說幾句,倒也勉強保持清醒。落竹心裏萬分着急,這裏離京城很有些距離,應該叫小孩弄點傷藥來的。

說起來,這孩子怎麽半天也不回來?

說曹操曹操到,只聽院門吱嘎,孩子探進個頭來,見他們靠牆坐着,露出燦爛的笑。接着,回過頭,對院外的人道:“他們在這兒。”

落竹站起身,愣住。

五六個手持刀劍的壯漢一湧而進,牢牢堵住他們的去路。為首的那個滿臉胡渣,大笑道:“原來找到救兵了。”他上下打量了落竹一番,譏笑道,“看你這麽瘦弱,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落竹沒有理會他,只是盯着那孩子。那孩子好整以暇站在一邊,收到落竹的目光,拽了根野草,道:“你把我交給我娘,我娘把我打了一頓。後來去學堂,大家說我惹了恩人不高興,都欺負我。你不仁我不義,況且,你太小氣了,他們能給我更多的錢。”

落竹惡狠狠笑道:“很好,你以後會有出息的,如果你不怕報應的話。”他把頭一轉,對領頭的胡渣男道:“這位雲大人與懷王交好,你們殺了他就不怕懷王報複你們?”

“所以我們會把事情做得幹淨點,一個活口不剩。”領頭的話音剛落,立即有兩人邁出一步。一個卡住落竹脖子,一個用刀抵着小孩。

“住手!”雲柯扶牆而立,叫道,“你們的目标是我,放了無關的人!”

落竹死死抓住掐他的那只手,卻不能讓自己呼吸得更暢快些,他張開嘴,想阻止雲柯看似大義凜然實則找死的行為,卻連點聲音都發不出。雲柯走路不穩,語氣倒還不卑不亢,跨出一步,道:“你放了他們。”

領頭的哈哈大笑道:“雲大人真是可笑,我們的臉被你們看了個遍,哪能留活口。不過雲大人既然等不及要死,我倒不介意送您一程。”

他抽出刀,緩緩向雲柯走去,仿佛在用這種速度,讓雲柯體會死亡到來那刻的恐懼。

雲柯面色平靜,注視着落竹的目光漸漸收回,然後,緩緩閉上雙目。刀刺向雲柯的那刻,落竹幾乎不能呼吸,身體比腦袋更快,猛地伸腳踹向掐着自己那人裆部,掙脫後,兔子般撲向那把刀。

“雲柯!”落竹瘋了般檢查雲柯的身體,他的感覺沒有錯,自己終究慢了一步,雲柯的小腹挨了一刀,不知傷口深不深,只是,血飛快地染紅雲柯已然破爛的衣衫。

“落竹,咳咳……”雲柯強笑道,“我沒事,沒事啊。”

落竹咬着牙撕自己的衣服,剛剛撕下一個角,卻聽耳邊破風之聲傳來。他護着雲柯躲開,只聽雲柯悶哼一聲,大約壓到傷口。落竹飛快撕下衣角壓住傷口,領頭人下一刀已經到了。他躲不開,只能用手去擋,眼睜睜看着刀把自己的手背刺穿,刀尖幾乎到了眼前。

以後恐怕不能吹笛子了,他竟然有心情想到這個。

雲柯抓着落竹,仿佛想借力挺身,替他把刀擋掉。兩人隐約知道,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引頸就戮,總要抗争到最後才肯閉眼。落竹意志堅定,雲柯本來不懼生死,可見落竹這般,也多了三分求生之念。兩人護着對方,在地上爬來滾去,而領頭的那惡人仿佛也不打算這麽快要他們命了,刀一忽兒左一忽兒右。被落竹躲開了也絲毫不在乎,在手下的歡呼中,耍着他們玩。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樂極生悲。

領頭的武藝精湛,比手下更早一步察覺到高手的靠近。他收回吊兒郎當的表情,目光剛一轉,一柄劍便到了身旁。打鬥之際分神看向旁邊,心下巨震。

己方竟然被人圍了起來。

察覺到刀沒有再落下來,落竹松了口氣,低頭看被自己護在身下的雲柯,這人有氣無力,奉上一個慘淡的笑。目光再往下,倒吸一口涼氣——小腹往下的衣物竟然被血染透了。

之前胳膊上的傷口就流了許多血,如今又是這般情景。落竹叫着雲柯的名字,試圖給他包紮傷口,卻不知哪裏下手。他大叫着救人,眼淚把眼睛糊住,擦幹繼續按他的傷口止血。從雲柯這裏看,這人一臉的淚和着血,說不出的難看恐怖。

“落竹……我活不成了……”雲柯抓着他的手。

“放屁!死就那麽好麽!”落竹大叫着,“求求你們了,救人啊,幫我救救他!”

他這一嗓子,倒真有人過來。此人一身黑衣,面容肅殺,一把推開落竹,撕下自己的衣服給雲柯捆傷口。雲柯沒理會他,眼睛瞬也不瞬望着落竹,笑道:“落竹,我死了,并不是全然沒有遺憾。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兒子,我的幼子還沒有長大……”

“那你就活着啊……”落竹爬過來,緊緊抓着雲柯的手,“你活着做個孝子慈父!”

傷口草草捆好,那人仍舊面無表情,起身,稍稍後退了一步。落竹擡起一張花臉,大聲問他:“包紮好了是不是?他不會死對不對!”

沒有回答。

“雲柯,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

懷王會恨我的啊!他一定寧可死的是我,也不願意你受到傷害!如果你死了,我怎麽辦呢!我是生懷王的氣,可是,他不能愛我,我也不願他恨我啊!

落竹哽咽着說不出話,雲柯的氣息卻越來越微弱,抓着他的手幾乎沒了力氣。落竹反複叫着他的名字,喊道:“雲柯,你活着,我跟你說,懷王,南準……他一直愛着你,這麽多年了,他愛的一直是你。你死了,他怎麽辦呢?”

雲柯的手指在他手心裏微微顫動了一下,笑道:“他……還有你啊……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不成……我對他……”

“雲柯!”

一股大力猛地推開落竹,雲柯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一直到很久之後,落竹都不知道懷王是哪裏得知他們在這裏的,就連雲柯都說,他們只是偶然遇見。他有時候想不通,就告訴自己不要去想,更不要問。這段記憶實在太過不堪,忘不掉,就努力不要記起。

“雲柯!”懷王目中晶瑩,哽咽道,“你哪裏痛?告訴我……”

雲柯想搖頭,卻發現自己連這點力氣都沒了。他死死看住懷王,道:“我的死,可做文章……黃維和倒後,你要沉得住氣……南準,我們會贏的……我不怕死,可是,要死得其所……”

“雲柯,雲柯!”懷王把他緊緊摟進懷裏,顫聲道,“不準你死,你給本王活着。功成之時,不能沒有你!”

“南準,對不起……”雲柯捂着傷口的手緩緩松開,最後一抹微笑執拗地僵在唇邊。那之後不分晝夜的日子裏,懷王一次一次地想,他是為了什麽事情而道歉呢?為不能陪伴自己到最後,還是為辜負自己的情意?

可他沒辦法問了,再也沒辦法問了。

五六個殺手沒留一個活口,他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逃不過,首領一聲令下,齊齊服食毒藥。懷王暗衛防備不及,被他們得逞,又沒能護住雲柯公子,兩個任務都沒有完成,全部低頭站在院中。一時間,只聞懷王與落竹痛極的哭聲。

不知他們哭了多久,一聲清脆童音打破這種局面。

“落竹公子,如今這個人死了,你滿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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