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紅濕潤的舌尖在白牙間一掠而過,又被掩藏在了覆蓋上來的面具的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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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 【XXVII】狹路重逢
在城關大道行進了一段路程後,我們抵達了一個四面環繞着柱廊的長方形開放式廣場的前方。
這裏大概就是圖紙上描畫的君士坦丁煲的行政宗教與禮儀中心———奧斯古塔廣場。
在皇帝沒有到來前,我們必須在廣場外等候。
我觀望着廣場的構造,腦海裏清晰的浮現出圖紙的标注,并與眼前所見一一對應起來。
我們正位于西側的梅塞大道的門前,正對面那座門前建立着六根巨柱的巨柱是元老院,布米耶将潛往那兒冒充一位元老身邊的侍女;北面的一座基督教式樣的建築是聖索菲亞大教堂,塔圖帶領其他人潛藏在這個通常除了皇族極少人進入的宮廷聖地;西南面是巨大的宮廷浴場,廣場的東南角處不容忽視的一座宏偉拱門,就是君士坦丁神聖宮殿的入口,那兒就是皇帝的居所、宴會的舞臺。
随着隊伍行進,神聖宮殿在我的眼前終于呈現出它的全貌。它就像一只通體生輝的巨獸卧于雲翳之中,堪比泰西封的波斯王殿那樣美輪美奂,巍峨壯觀。
望着那發光的藍色穹頂,萦繞在我心中的不詳預感随之愈發濃烈,隐隐感到仿佛有什麽危險正在迫近。
軍人的本能使我變得無比警覺,繃直了脊背向四周張望。
而立刻,我就注意到,在南側的一扇拱門下的陰影裏,一列馬隊正徐徐而出,朝我的方向行進過來。我一眼就認出為首騎着一匹高大的黑馬的來人。
他褪去了那身厚重的黑鬥篷與鎖子甲,一襲華美的紫襟白襯的托加袍垂過腳鞍,領子敞得很低,露出一大片蒼白的胸膛,在腦後束成的一股赤色長發被襯得愈發妖豔,在日光之下流光溢彩。
他擡着頭,似乎正望着我,嘴唇勾起一抹弧度,面具上反射着如炬的光。
一瞬間我就覺得自己的面巾乃至皮肉都被那光穿透了,開膛剖腹得剮了開來。想起昨夜不堪詭異的狀況,我的冷汗一下子沁了滿背。
———他認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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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從我的腦海竄起,如同一只毒蛇般牢牢咬住了我的神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篤定,這感覺強烈得讓我心悸。
我不自在的摸了摸臉上的面罩,金屬珠鏈在我的手指間發出令人不安的細碎摩擦聲,我強迫自己挪開視線,呼吸不穩。
不行,別在一開始就自亂陣腳!阿硫因!冷靜,冷靜。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深吸了一口氣,卻似乎又聽見了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我該慶幸我的自控力相當不錯,在其他人看來我也許只是小小的動彈了一下。但實際上我已經劍拔弩張,處在攻擊狀态的臨界點上,袖口裏的匕首都甩出了鞘。
但我立刻發覺,我的身邊并沒有什麽蛇,剛才似乎只是我緊張過度而産生的幻覺………又或者,尤裏揚斯又在對我使用邪術。
我戒備地攥緊了匕首的刀柄,一眼瞥見尤裏揚斯已經走到了使者的面前,與他微笑着交談什麽,那面具的孔洞裏的一雙妖瞳直勾勾的盯着我,令我如坐針氈,心髒忐忑地狂跳,扶着刀柄的手心不覺之間積滿了汗液。
“王子殿下,是不是陽光太烈,讓你感到不适?需要喝水嗎?”伊什卡德的聲音從下面傳來。他仰頭盯着我,眉頭緊蹙,用眼神警告我。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很不對勁。
我非常需要伊什卡德給我吃一顆定心丸,他總是擁有這樣的特殊能力。即使是在發生昨晚的事情之後,我承認我仍然非常信賴他。朝牽繩的侍官揮了揮手,象身半跪下去,讓我得以接近伊什卡德。
他遞給我一個精致的銀水壺,低聲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我搖搖頭,抓過水壺剛要喝,卻被伊什卡德壓下了手腕。
“注意別在這兒露出你的臉。你是獻給皇帝的貢品,只有他可以看你的樣子。”伊什卡德将聲音壓得極低,掃了一眼尤裏揚斯的方向,換了我們只在教中誦經用的古語道,“你不必太緊張,尤裏揚斯目前算我們的盟友,你要設法與他交涉,把月曜之芒交給他,說明我們的目的,以此證明,我們是他的協助者。”
“交出月曜之芒?這可是我們波斯的國寶!”我呼吸一緊。
“我讓你偷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伊什卡德瞳色深沉,“月曜之芒是他與國王陛下交易的重要信物,我們先拿到手,又交出來,才顯得有足夠的誠意。”
我頓時有點惱恨,“就因為要換取他的信任?我差點………”
伊什卡德的臉色變了變。我的喉頭梗住了———失身嗎?不,我可說不出口。沒有完成任務,害得伊什卡德渎職來救我,就已經夠丢臉的了。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怏怏的低頭縮回轎內,活像一只烏龜。
伊什卡德接過水壺,手在袖口裏滑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阿硫因,你放心,我會護你周全,沒人能動你一根指頭,讓你安然無恙的回到波斯和我身邊。”
我胳膊一僵,假意聽不出他話裏暗含的暧昧情意,将手抽回來,點了點頭:“謝謝團長,我會謹遵命令行動。”
“啊……那想必就是尊貴的阿爾沙克王子殿下吧。”
我還沒坐穩,便聽見一個幽冷慵懶的聲音冷不丁的飄然而至,心頭猛地一跳。象身晃晃悠悠的站起,我緊緊扶住椅手,一陣難以言喻的緊張淹沒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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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 【XXVIII】如入虎口
明明是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尤裏揚斯,可與那充滿侵略性的目光對上時,我便感到自己僞裝盡失,好像赤身-裸-體的坐在這象轎上,徹頭徹尾的成了一個滑稽戲演員。我一時猶如一個失語者,冷冷的瞪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似覺得我的窘态十分有趣,那張面具下的紅唇若有似無地勾起一邊,一截舌尖探出來,舔了舔嘴唇,“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覺着您十分面熟呢……”說着他的嘴唇誇張地咧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無聲地做了一個“喵”的口型。
我感到額頭上的青筋剎那間要爆了起來,握緊了拳頭。
伊什卡德的臉色也變了。
尤裏揚斯盯着我,狹長的眼睛在孔洞裏妖光閃爍,好似在細細品味我的驚慌與怒意,唇角的笑意愈發深了。
“原諒我的冒犯。即使看不見您的真容,我仍然為您絕世的風姿而傾倒。您這樣的美人來到這裏,将為羅馬的歷史又添上一個萬世流芳的傳說。我想,感到眼熟,也許是因為我們在阿弗洛狄德1所造的夢中見過吧……”
尤裏揚斯流利清晰用标準的亞美尼亞語一氣呵成。他在我的注視下稍稍傾身,十足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東家在優雅地迎接遠道而來的貴客,好似剛才那個失禮的舉動只是我的幻覺,可他充滿了情-色意味的話令我尴尬到了極點。
阿弗洛狄德是維納斯的希臘別稱,任誰都知道維納斯與丘比特可不一樣,她是掌管性-愛的女神。我承認我是個非常不善言辭的武者,尤裏揚斯這個變态足以讓我窘迫到啞口無言。尤其是他故意使用了亞美尼亞語,在不知道我們是盟友的狀況下,假如我開口與他交流,指不定他會當場戳穿我的僞裝。
我求助地望向伊什卡德,他這才開口救場:“尊貴的尤裏揚斯陛下,您的熱情讓我們感到萬分榮幸,為友誼的桂枝将我們連結,我們不虛此行。”
尤裏揚斯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笑了:“願亞美尼亞與羅馬……永世交好。”
我驀地一陣背脊發涼。就在這時,一陣宏亮的號角聲從東南面遙遙飄至。我循聲望向那巨大有着三條走道的巴西利卡2,三列猶如浩瀚星河般的儀仗隊魚貫而入———我挺直背脊,知道那意味着羅馬皇帝終于駕臨了。
伴随着長長的鳴笛聲響徹整片廣場的上空,舉着號角的儀仗隊整齊的呈方陣形排列在巴西利卡的前方,紅袍金甲的禦林軍隊接踵而至,分成三列縱隊簇擁着當中八匹高大的白馬屈駕的金色禦辇。
那上面站着羅馬帝國如今的統治者,波斯最大的夙敵,君士坦提烏斯二世。
我看不清羅馬皇帝的臉,只能看見他那頗為滑稽的姿态。
他高仰着那顆戴着沉重王冠的頭顱,披着那綴滿寶石的華美禦袍,以一個巨人的姿态站在車辇之上,左手拿着象征王權的十字架金球,右手持着帝王權杖,渾身閃閃發光。任憑車駕如何颠簸,他的身體也巍然不動,好似一尊僵硬的金屬雕像,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表現出羅馬皇帝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
紫色的拉伯龍1神幡在他背後獵獵飛舞,旗身上“耶稣基督”的幾個金紅色的花體拉丁字在日光下灼灼發光,猶如一只騰空飛起的魔龍噴射出火焰,妄圖借他們所謂上帝的名義焚燒、吞噬這個世界。
平民們成群結隊的擁堵在禦林軍的保護圈外,人山人海。他們翹首眺望,摩肩接踵,只為一睹至高無上的帝王的榮輝,場面熱鬧異常,在我眼中卻仿佛是在圍觀一場有趣的猴戲。而我們,則是将與這只猴子周旋的耍猴之人。我冷笑了一下,卻注意到伊什卡德朝我招了招手。
我斂了笑,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朝牽象的侍官比了個手勢。
盡管對羅馬皇帝沒有絲毫的敬畏之情,我卻清楚,我是必須以亞美尼亞王子的身份與态度觐見這兒的主人的。我從象轎上走下來,徐步行到隊首的使者前面方,以一種畢恭畢敬的姿态恭候着那乘着車辇而來的禦者。
然而,我的目光卻止不住地往身旁飄———尤裏揚斯就在我幾步開外,我的餘光能瞥見他飄動的白色衣擺的投影,心如那影搖曳不寧。
尤裏揚斯驅馬踱近了幾分,衣擺下露出一截腿腳。
他沒有再穿胫甲,而是着一雙綁帶的希臘式厚底履,紫寶石點綴着鞋面,将他腳踝的皮膚襯得猶如雪色,一圈深色的疤痕清晰可見。我不自禁的聯想到弗拉維茲被枷鎖拷着的雙足,盯着那疤痕呆呆的發怔。
“嘶……”
我條件反射的腳跟一抖,唰地擡起頭來。尤裏揚斯垂眸盯着我,薄唇微咧,露出一線白牙。那聲音是他用嘴發出來的。
他一定認為我的反應有趣極了。我怒不可遏地甩了這個變态一記鋒利的眼刀。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用我袖中的匕首狠狠地在他心窩上紮個血骷髅,或者剮了他那張可惡的嘴臉,可我不得不避免在大庭廣衆下與他發生任何沖突。
然而我的漠視無濟于事————尤裏揚斯跳下了馬,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來。他及地的長袍拖曳到地上,步履優雅緩慢,卻讓我錯覺是一只危險兇猛的蟒蛇蜿蜒逼近。在衆人面前,我無法不擡頭看他,因為那是失禮的。
近距離直視他的一瞬間,我立刻感到強烈的目眩。也許是沒了黑鬥篷的阻隔,他妖冶的氣質得以在烈日之下肆無忌憚的噴薄而出。
他的領口開得實在太低了,露出漂亮的鎖骨與優美的胸腹肌肉,斜搭的紫色绶帶上別着一朵宛如血肉的紅色花蕾,被蒼白的膚底襯得豔麗驚心,好似散發着劇毒。拂面的風卷來他身上馥郁的異香,令我幾欲窒息。
“王子殿下,這樣盯着我瞧,未免太不禮貌了……”他慵懶的低聲沉吟,而後擡起手來。我避之不及地被他冰冷的手指觸到了臉,頓時感到一陣心慌,忙退後一步,卻見他手裏拾着一片花瓣,與它一般紅的嘴唇微微勾着。
“您的臉上沾着精靈的親吻,啊,也許是因為您的容顏太過迷人了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過分急促的呼吸,向他深鞠一躬:“請原諒我的失禮,尤裏揚斯陛下。”我頓了頓,強迫自己吐出一句虛假的場面話來,“是您的風度與氣魄令我失神。”
我發誓我要吐了。而尤裏揚斯挑起眉梢,仰起下颌,似乎覺得十分愉悅。他伸手摘下衣襟上的那朵花,別到我的領口,仿佛彬彬有禮的主人在向賓客示好。
他的臉卻借此湊近了幾分,耳邊低不可聞的一聲輕笑:“領子扣得越嚴實,越讓人想要犯罪……王子殿下,您腿上的傷,還好嗎?”
我頓時感到腿上襲來一陣又麻又癢的刺意,渾身一震。羞恥與怒意同時湧上腦門,驅使我擡起腿來,想重重的碾他一腳。我穿着硬底的牛皮靴,而他穿着涼鞋,還鑲有寶石,我猜那一定很疼。然而我的腳懸空半寸便被理智懸崖勒馬,又放了回去。假如尤裏揚斯一怒之下在皇帝面前拆穿我怎麽辦?
他現在可不知道我是有命在身的盟友。
“您的友善之意,讓我們不勝驚喜。”我面無表情地在齒縫裏雕出幾個字,努力将語氣修飾得平靜溫和,并取下脖子上的一串瑪瑙珠簾,作為回禮套上了他的頸子。我的手觸碰到他涼潤的脖頸,不由自主的手指僵硬,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在想象中勒死了他一萬遍。
而尤裏揚斯渾然不覺的撚了撚那串珠子,這才退開一段容我喘氣的距離,饒有興味的目光卻仍然徘徊在我的身上。
我心亂如麻的避開他的視線,掃了一眼身旁的伊什卡德,他朝我投來一個贊許的眼神,這多少讓我感到一些安慰。我并不是獨自作戰。
號角聲愈來愈近,羅馬皇家儀仗隊已經行進到隊伍前方,禦林軍排成裏外五層,皇帝的禦辇被衆星捧月般地托出。
僵硬華麗得如同雕像一般的人形緩緩動彈起來,以一種倨傲做作的步伐,踏在那些紛紛在地上趴下的侍從們的脊背所搭的人梯,朝我的方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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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章 入V三章 合并
【ixxx】饕餮盛宴
陽光直射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高高的冠帽上,與他金光閃閃的禦袍交相輝映。我原本以為我會看見一個與我們的國王陛下一般氣魄非凡的王者,然而我幸災樂禍的發現,眼前的羅馬皇帝雖然看上去時值壯年,但面露衰色,身材還算健壯,但稱不上高大,比他的堂弟尤裏揚斯矮上一截,在那襲累贅繁複的袍子的包裹中,就好似一尊即将入土的埃及木乃伊。
他的臉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卻掩蓋不住他那由于征戰而曬成古銅色的膚色,臉頰上甚至點了兩團可笑的坨紅胭脂。
我簡直要大笑起來,他的樣子看上去哪像個國王,分明像是個宦官,連給我們氣度非凡的國王陛下提鞋都不配!
我這樣想着,可當看見尤裏揚斯側過了身,俯身半跪下去之時,我才反應過來,正猶豫着是否該與衆人一起跪下,伊什卡德出聲及時制止了我。
“王子殿下,你不必行下跪禮,低頭鞠躬即可。”
我點了點頭,走上前去,作出一副畢恭畢敬的假姿态恭迎聖駕。
君士坦提烏斯在侍從們的簇擁之下向我們款步走近。随着他的步伐,那遍布衣袍的寶石發出嘩啦啦的細碎聲響,在日光下閃爍得讓人眼花缭亂,我很不容易才在寶石的光芒中與他的目光交彙。當看清他的雙眸時,我心中的輕蔑立刻有了些許的動搖。這的确是一雙帝王的眼睛。
他的眼睛細長,與尤裏揚斯有一絲相似,但眼珠是更淺的藍灰色。盡管因上了年紀而顯得有些許渾濁,但眼底仍可窺見一種震懾人心的魄力、一種劍戟森森的狡狯和精明。
這是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角色。
我這樣想着,心髒懸吊起來,暗暗醞釀着謹見羅馬皇帝該用的合适的腔調與話語。
伊什卡德遞給我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花環,但這是在皇帝為我戴上桂枝冠後,我的回禮,在那之前有什麽舉動都是不妥當的。于是我站在那靜靜的等待着。
君士坦提烏斯一邊走近,一邊微笑的打量着我,他的神情透着一種長者的沉穩與冠冕堂皇的虛僞,讓我無法判斷我是不是真如伊什卡德所斷定的那樣吸引了他的“注意”。我從不知自己在別人眼中看來到底是何模樣,只心覺算不上多好看,大抵不足以第一眼就吸引一個閱人無數的同性。
起碼我自己認為自己的氣質與眼神是十分不讨喜的。
顧慮鋒芒過于外露,我有意稍稍垂下眼睑,以使自己的神态顯得溫順些。正欲開口說些禮節性的客套話,我卻看見君士坦提烏斯首先走到了尤裏揚斯的面前。我好奇的望着這對傳說中貌合神離的堂兄弟,尤裏揚斯朝他恭敬的頜首。
“尤裏揚斯向皇帝陛下,神聖的君士坦提烏斯,至高無上的奧斯古都致敬。”
***
君士坦提烏斯看着他的堂弟、帝國如今的凱撒擡起頭來。
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當年跪在他面前那個孱弱少年,那張驚世駭俗的絕美面孔此刻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猙獰駭人的面具。那深深的孔洞之內,一雙眼睛也以不再像年少時有如星辰那般剔透璀璨,而好似茫茫黑夜裏幽邃晦暗的海面,又如那曼荼羅上醉心的露水,淬染着具有妖惑威力的致命毒液。
而他那頭仿佛絲綢的淺金色長發也變成了銅絲似的暗赤色,假如不是他親眼見過尤裏揚斯離開羅馬前那顆包裹着繃帶的頭顱上的确生出了紅色發茬的話,他會以為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堂弟。得到你在高盧的捷訊,我甚感欣慰。”君士坦提烏斯揚高了聲音,拍了拍他的肩膀,扶他起身。他的喉嚨幹啞,戴着巨大金戒指的手拂過對方臉上的鐵面具,目光似乎穿透它,看見了堂弟被燒毀的醜陋面容,心裏不禁生出幾分惋惜。
如果他還留有那張臉,興許他這次會像過去一樣對他的堂弟手下留情,将他派往東方戰場上去,而不像對待加盧斯那樣給他安個罪名将他尋機處死。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可是他的家族裏最後的旁系兄弟了呢。
噢,上帝!多麽年輕有為啊,拖着一副病軀,為他收複了長期遭受日耳曼部落騷擾的殖民地,也算是鞠躬盡瘁了。尤裏揚斯的功勳,可遠遠勝過了那個一頭栽進他挖好的華美棺椁的蠢貨,上一任的凱撒,他的那個親哥哥加盧斯了。
君士坦提烏斯牽扯嘴角,臉上覆滿的厚厚白粉裂開一條縫。
然而當尤裏揚斯在他面前站起來時,一種無形的壓力卻朝他當頭降了下來————他這才注意到,他的堂弟在高盧的這兩年長高了,足足高過他一頭。
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修長,露出的下颌線條俊美而不失男子英氣,假使不知他被毀了容,任誰看了他的模樣,都會像過去那樣為他傾倒。
假如不是他與生俱來的惡名,連他自己也會忍不住将他的堂弟收做寵臣,要知道這小子當年的姿容可勝過宮廷裏任何一個男寵。
他甚至懷疑,那張面具背後是不是真的是一張魔鬼似的臉孔。
可此時并不是揣測這個的時候。他将目光挪到遠道而來的向他們尋求保護的亞美尼亞國的貴客身上。那位傳說中的阿爾沙克王子被一大串珠鏈結成的面罩遮掩着半面,只露出一雙湖碧色的眼睛,眼睫低垂,明明是溫馴謙卑的神态,眉宇間卻透着一種不可侵犯的冷豔與銳色。
仿佛是結冰的湖水,誘人踏足上去,想要一窺冰下是否會是一泓醉人的碧波。
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用來向自己讨寵的玩物而言,這個阿爾沙克王子已讓他意外的驚豔了。并不是俗物———亞美尼亞的誠意可見一斑。
對這一點,他感到十分滿意。
接過身旁的典禮官呈上的桂枝冠,他倨傲地昂起頭,朝他的貢品走去。
君士坦提烏斯轉過身去朝我走來的那一刻,我分明瞥見尤裏揚斯嘴角的笑悄然斂去,眼神陰骘得如同一只毒蠍。
任誰都看的出來這兩兄弟在虛蛇委以。我冷笑了一下,朝對面的禦者迎上去,拘謹的伸出一只手放于肩前,朝他彎腰行禮:“偉大神聖的奧斯古都,高貴的一國之君,見到您,讓阿爾沙克不勝惶恐。”
“歡迎您,歡迎你們,我遠道而來的亞美尼亞貴客們,願上帝的恩澤與友誼的光輝為您拂去漫長旅途的疲累。”君士坦提烏斯和顏悅色的笑了起來,他舉起桂冠,我配合的低頭讓他将它戴到了我的頭上。一位主教模樣的人走上前來,用橄榄枝挑起一個白瓷瓶裏的水灑遍我的周身,我知道那象征着福祉。
在使者引領着禮儀隊向君士坦提烏斯呈貢之後,我們終于得以跟随着禦衛隊穿過奧斯古都廣場,進入那座神聖宮殿。
在重新坐回象轎之前,尤裏揚斯騎馬經過我的身邊。
他俯下身體,宛如淬毒的紅唇湊到我的耳畔,聲音暗啞低沉,卻好似詛咒的魔音穿透一片喧嚣的聲潮,緊緊勾住我的聽覺。
“當您坐上高處,就能看見南面那座面朝大海的宮殿……王子殿下,今晚宴會結束後,我将在那兒等您,請您………務必赴約呀。”
我的背脊一涼,頭也不回的上了象轎。
當夜晚提着裙裾姍姍來遲,令我倍感煎熬的迎賓典禮才終于結束,宴會在我們步入羅馬宮殿群落中那座最為龐大的達芙妮宮時,才正式拉開帷幕。
衛隊自然是被留在宮殿之外,使者、近身侍女與伊什卡德冒充的宦官陪同我進入王殿大廳。成群的身着各色華服的羅馬貴族與官僚,或雙雙挽臂,或三五簇擁,與我們一同穿過那冗長的好像沒有盡頭的長長柱廊,繞過一座又一座成串的猶如迷宮似的樓閣。
光影交織于精致的雕塑與繪制着天使的彩窗之間,潋滟出一層虛幻不實的光霧,與投映在牆壁上變幻的人影相融,光怪陸離,讓我眼花缭亂,恍如步入迷惑之域,連自己的影子也被吞噬其中。
我感到愈發的不自在,瞥了一眼身旁的伊什卡德,他看上去倒十分冷靜,手規規矩矩的置于腹前,姿态拘謹而刻板,一點也不像個武者了。啊,我差點兒忘了,伊什卡德不止是個軍人,還是個受過良好禮儀教育的世家公子,和我這種野小子有着本質的區別。
長舒一口氣,我摸了摸被高豎的衣領硌得不舒服的脖子,卻冷不丁想起尤裏揚斯那句下流的戲言,雞皮疙瘩泛起了一片,不由自主地在簇擁皇帝的隊伍中搜尋那家夥的身影。
鬼使神差的,仿佛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我竟然看見尤裏揚斯的頭動了動,真的有側過臉來的趨勢。我連忙把頭撇到一邊,卻撞上了另一雙眼睛。那對褐色的眼睛在輝煌燈火中顯得炯炯有神,像一對獅子的厲目,而與它相匹配的,它的主人擁有一頭獅鬃一般卷曲耀眼的金發和一張充滿獸性的英武臉孔。他正面露疑色的打量着我。
我馬上認出來,對面瞧着我的那人,不就是那個在羅馬城道上與尤裏揚斯對峙的紅袍将領,提利昂嗎?我心中警鈴大作———他該不會認出我了吧?
連忙低下頭,我忐忑不安的加快了步伐,盡管戴着面罩,我仍然覺得十分心虛。可這時身旁的伊什卡德拽住了我的衣擺:“這不合禮節,王子殿下,那位是皇帝的養子,是皇儲的候選人之一,你不能這樣故意不理睬他。”
“我該稱呼他為什麽?”我緊張地低聲問。
“您是亞美尼亞的阿爾沙克王子殿下嗎?”
在走出長廊的大門前,一個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我。
我視死如歸般僵硬着脖子擡起了頭,朝他微微傾身,幹巴巴的吐詞:“啊,想必,這位就是尊貴的……提利昂陛下吧,真是失禮了。”
他故作姿态的揚了揚帶着胡茬的下巴,無聲地笑了。他的眼神流露出一種明顯可辨的不屑,卻讓我由衷的松了一口氣。因為我的假身份,他自然會輕視我———沒幾個有身份的貴族會瞧得起一個用來獻媚取寵的玩物,特別他還是個男人。
雖然此刻以這樣一副醜态出現的并非真正的我,我仍然感到一陣不适,因為這眼神讓我想起我的幼年。
“宴席就要開始了,願您這遠道而來的貴客不會對羅馬的盛情款待失望。”提利昂一展胳膊,彬彬有禮的讓開了道。
我點了一點頭,一邁步跨過了高高的大理石門坎。
我來到了一個露天的半圓形的高臺中。
露臺中心放着一張珍貴的紅色大理石制作的桌子,高臺上的雅座上是一架把手上雕刻獅爪的金色交椅,毫無疑問那是屬于皇帝的禦座。
展目張望,能看見頗為壯觀的君士坦丁競技場卧于宮殿之下,它比那個巨大的位于羅馬城中心的圓形競技場要小個幾號,但建造的十分華麗,滿壁鑲金。由三個高高聳立的蛇頭柱支撐的三腳祭壇屹立在其中心,頂端燃着火焰,好似一只随時會醒來的噴火魔蟒。
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見圍繞着競技場的牆壁與鐵欄門上縱橫着一道道噴濺形成的血跡,不難想象曾在這華美的死亡舞臺裏上演的節目有多麽殘酷。而我知道,這種血腥暴力的肉刑表演,恰恰就是野蠻的羅馬人最狂熱的娛樂項目。
看這情景就能判斷,想必這帝國的主人也是對此十分非常熱衷的。
雖然君士坦提烏斯表現的十分和善,但他絕不是什麽明君。雖然比不上尼祿2與卡利古拉3的暴行那麽駭人聽聞,但他早年為了做穩帝位,将自己同父異母的所有旁系宗室子嗣屠殺殆盡,又在帝國之內大肆迫害敢于駁斥他所篤信的阿裏烏派教義4的基督教徒與異教徒,企圖将自己塑造聖靈轉生,這些所作所為,已足見他是個專斷殘忍的獨裁者。
在腦中回憶着這些在宮廷紀錄戰況的卷宗裏看來的資訊,我便又提高了幾分戒備。我得萬分謹慎的走每一步棋,在這樣危險的敵人地盤上,絕不能出一點差錯。
在侍從的引領下,我在宴桌上正對皇帝的位置坐下。很不幸的是,我的右邊是那個皇帝的養子提利昂,而左邊則坐着大變态尤裏揚斯———實在稱得上水深火熱。但好在這是公衆場合,有君士坦提烏斯在,尤裏揚斯自顧不暇,暫時威脅不到我。
可我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逗留在我的臉上,不知在琢磨什麽,讓我頭皮發麻。我努力不去注意他的存在,謹慎的觀察這宴席上的來賓。他們都是一些高官顯宦,地位不可小觑,其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我們的計劃的絆腳石。
那些臉或明或暗的浮現在光影之中,表情各異,想必各自心懷鬼胎。他們沒有戴面具,臉看上去卻比戲臺上笑劇的演員們還要虛僞做作。可笑的是,我也是其中一員。我知道我得自己融入進去,做到游刃有餘,不能總是依靠伊什卡德。
處理好與這些高官顯宦們的關系,也許就多幾分勝算,多幾條退路。可這談何容易呢?在戰場上我如魚得水,而在人群之中,朝堂之上,我便舉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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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x】桌下亵逗
純銀的燭臺被侍從們擺上大理石制成的長桌,盛着葡萄酒的杯盞被呈遞給每個人,奴隸上前來服侍宴桌上的所有人淨手———這似乎是羅馬的傳統習俗。
一位手擒十字架的主教走到君士坦提烏斯的身邊,神秘兮兮地朝他耳語什麽。
皇帝雙手合十,露出一幅裝腔作勢的虔誠神态,仿佛那十字架是魔法棒,輕輕一點,他就成了聖靈附體的肉身。
我不情願地跟随這群基督徒們進行用餐前的禱告,嘴裏自然喃喃的是另一種經文。
盛滿精美的點心與水果的青銅食盤被接連呈上,其中摻着模樣古怪的有金色條紋的小魚。從它豔麗的顏色來看,它一定含有毒素,我本能地警惕起來。當其中一只被夾到我的餐盤裏,我盯着它打量了幾眼,更肯定了這種判斷,下意識地把盤子輕輕扒到了一邊。
“貓………怎麽會不想吃魚呢?”耳邊飄來一絲低不可聞的輕笑,令我呼吸一緊。
尤裏揚斯的喉頭裏吞咽着一串不懷好意的低笑。
“叉牙鲷1可是非常稀有的點心,只有地位顯赫的貴族才吃的起,有讓人飄飄欲仙的神奇效果………吃下它,你會感覺分外快活的。”
我冷着臉沒有理會他。
而就在這時,我感到一只手從腰側探過來,徑直探進我身前的桌布下,竟朝我的大腿根處襲去。像被一道閃電擊中,我渾身一震,當場僵住。
“你…你幹什麽……”我咬着牙,壓制着聲音,惡狠狠地瞪向他。
尤裏揚斯側着臉,并未看我,兀自拾着叉子插起一塊魚肉入嘴,狀無其事。他甚至一只手托着下巴,戒指上的一顆紫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