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剛經歷過一場惡鬥。

塔圖的胳膊受了點傷。他擡起一只手,“嘶”地從衣襟咬下一寸布,利索的包裹手臂上斜卧着的一道銳器劃出的駭人裂口。

我立即從身上的絲袍上撕下一條為他紮緊,伊什卡德則取來酒壺澆他的傷。塔圖一邊呲牙咧嘴,一邊不忘調侃我:“幹嘛浪費這麽好的布料,穿在你身上可是驚為天人呢,以前我怎麽沒發現我們的小軍長有這等姿色……”

我渾手賞了他一記勾拳,打在下巴上:“閉上你的臭嘴!”

塔圖換上一臉慘兮兮的神情。盡快塔圖有時非常惹人厭,我也巴不得這任務能有人替我執行,但誠然他說的“騎虎難下”并沒有錯。君士坦提烏斯已經見過我,見過“亞美尼亞王子”了,我們沒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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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章 【XLII】

君士坦提烏斯已經見過我,見過“亞美尼亞王子”了,我們沒有退路。

“其他人有沒有受傷?核實那些與你們交鋒的人身份了嗎?”伊什卡德壓低聲音。

塔圖聳聳肩:“我們算得上勢均力敵。那群家夥很厲害,是百裏挑一的鬥士,但并不是皇宮裏的———”他蹙起眉頭,“原本的宮廷角鬥士已經被我們控制了,那些家夥是突然冒出來的蠻族人,但并沒有與我們以死相搏的意思。他們就像只是在試探我們的能耐。”

我的心裏咯噔一動,想起與尤裏揚斯在一塊的那些身附藍紋的哥特人。他的勢力已經悄無聲息的滲入了這皇宮的各個角落,只待合适時機便一觸即發。而我們,都是一群被他吊着繩索的傀儡,配合他演上這一出驚心動魄的戲。

危險近在咫尺,步步緊逼,我這主角卻下不得這舞臺。

“我們得改變策略,尤裏揚斯不可信任。”伊什卡德突然開口,走到窗前,“把這消息帶給城關附近我們的人,讓他們帶着真王子回波斯禀報國王陛下。這幾天我們就稍安勿躁,靜觀其變,看看尤裏揚斯那邊有什麽動向。”

“傳遞消息?那也許來不及了。有一件糟糕的事,我不得不告訴你,團長。”

塔圖喝了兩口酒,哈嘶吸了口氣。”

“什麽?”我預感到不是什麽好消息。塔圖向來喜歡故作輕松,但一旦他開口,一定是黃金級別的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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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什卡德沉了臉色盯着他,塔圖一攤手:“蘇薩出事了。”

“怎麽回事?她暴露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蘇薩跟随的是一位元老兼大臣,負責宮廷的糾察職務,一旦在他面前暴露非同小可。

伊什卡德拍了拍我的手:“塔圖,你慢慢說。”

“她假扮侍女跟着一位大臣進宮,沒料到那大臣是羅馬皇帝的親信,他們倆關系很密切。那老家夥不知怎麽識破蘇薩的僞裝的……大概是對近臣身邊的人非常熟悉。她被關進了地下監牢刑訊。我不想影響全盤計劃,打算嘗試自己救她出來。”塔圖無奈地苦笑,指了指自己胳膊,“但我那兒會機關重重。”

我的心揪緊了。不知羅馬的刑罰是否嚴酷,蘇薩能在裏面挺多久。她是個心性堅韌的姑娘,我毫不懷疑她的忠誠度,一旦完全陷入無法自救的絕境,她會選擇自殺———這也是幽靈軍團的每個成員面對嚴刑逼供時會做出的決定。

我萬分不希望蘇薩出事,也不希望其他人受到牽連。

“君士坦提烏斯是個謹慎精明的人,即使蘇薩守口如瓶,他也一定會起疑。最近從外部進到羅馬皇宮的人只有我們,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查到我們頭上。我們得随機應變,反守為攻。要在他采取措施前把他幹掉,無論怎樣,他總是得死的。”

伊什卡德的語氣毫無波瀾,臉上籠罩着一層寒霜。他在桌邊坐了下來,手指敲打桌子,思考着對策,領袖的魄力使我和塔圖都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

“你打算讓我們怎麽做?與國王陛下取得聯絡至少要七天時間。”

我關緊窗子,檢查阿泰爾的羽毛裏有沒有隐藏的傷口,以确認它還有力氣飛越一片海峽回到波斯去。

“要控制亞美尼亞,并非只有戰狼軍符一個辦法。那只是號令一個軍團的軍符,但一旦侯任者由羅馬加冕,羅馬實際上就擁有支配整個亞美尼亞的權力。這種情況下,只要弄到一份羅馬皇帝蓋章的手谕,宣布允許亞美尼亞由其候任者自治,将它交給亞美尼亞那些真正的王位繼承人們。他們早就有心投靠波斯。”

我點點頭,與那些信仰基督教們的亞美尼亞貴族們相對立的,就是帕提亞王族的後裔,他們中大多都是拜火教的忠實信徒。

這計劃雖有些冒險,但是值得一試,不論尤裏揚斯能否奪位,只要這份手谕送到亞美尼亞,波斯軍方就有機會長驅直入,将卡維之旗2插到亞美尼亞的王座上。

“屆時君士坦提烏斯一死,羅馬必定陷入一段時間的混亂,無暇他顧,我們将為國王陛下控制亞美尼亞,清剿羅馬在東方戰場上的勢力掙得充分時機。”

“簡而言之,我們現在的主要目标,就是殺死君士坦提烏斯,并且設法搞到他的王印,僞造這麽一份手谕?”我問道,“那麽蘇薩呢?”

“我們分頭行動。塔圖,你和伊索斯負責營救蘇薩。納爾米德長居羅馬皇宮,他能幫上忙。”

“納爾米德……那位霍茲米爾王子嗎?我這不确定他有沒有能力幫上我們。探察皇宮時,我可發現他躺在君士坦提烏斯的懷裏。你沒看見那場景有多香豔……據我所知,這霍茲米爾王子原本是君士坦丁………和亞美尼亞國王的情人。”塔圖面露異色地笑笑,吹了聲口哨,“噢!這金交椅上的皇帝一換,他也跟着躺到情人的兒子懷裏了!接連侍奉兩代羅馬皇帝二十年,他的心還會向着波斯嗎?”

我大吃一驚,想起那天他風度翩翩的模樣,怎樣也不像個男寵。但塔圖雖然不正經,也斷然不會開這樣的玩笑。這太難以置信了!

伊什卡德搖搖頭:“這點可放心。”他頓了一頓,從腰帶裏取出一把匕首,竟然是那把“星曜”。我驚詫地将它抓在手裏查看,聽見他繼續道:“就在今晚,你赴約以後,霍茲米爾前來找我,将這個交給了我。如果他無意幫助波斯,不會冒險偷來這個。而且他擁有皇儲的資格,國王陛下膝下又無子嗣,他身為王兄,是将來繼承王位的最佳人選。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回歸波斯。”

貴為波斯王子,卻屈就至此,侍奉兩代敵國皇帝,其中辛酸難以想象。我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怎麽,莫名其妙想起母親悲哀的眼神。

強令自己收回思緒,我揉了揉眉心,問:“那麽我們呢?找個機會趁夜潛入君士坦提烏斯的寝宮,然後動手?”

伊什卡德擺手:“今晚我會親自去查探一番,你待在這裏,別輕舉妄動。明晚,将有一場宮廷溫泉宴會,也許會是個好機會。”

“那麽我就傻待在這鳥籠一樣的地方,什麽也不幹嗎?”我冷冷的抗議。

“是的,這是命令。”

43章 【XLIII】吞噬之欲(攻君視角)

凝視着對面窗戶罅隙間漏出的一線火光,黑暗中的人眯起雙眼,猶如一只鬼魅隐入更深的陰影裏去。

“怎麽了不彈了?多麽美的曲子呀……”

一雙柔夷從後輕輕環住尤裏揚斯的脖頸,撒嬌似的輕嘆在他耳畔纏綿,好似一陣香風圍繞着身體。這柔情足以叫任何男人為之動容,而年輕的皇子卻毫無遲疑地轉過身去,按住女人的肩膀,使她坐回身後的大理石桌邊。動作輕柔而彬彬有禮,冷淡疏離卻明顯可辨,甚至,隐約散發着一絲生冷的拒絕意味。

養尊處優的羅馬之母擡起頭,睜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神态一如十年前在罂粟園裏誤以為邂逅了天使的那個小女孩一般懵懂困惑。

“那曲子是為一個人所譜,也為了彈給那人聽,可惜他聽不見,于是我只好把琴扔了。”面具下的嘴唇微微勾起,洩出一聲嘲諷的輕笑。

他的臉離得很近,沁人心脾的香氣裏透着一股凜冽的氣息,像寒洌的冬風。

手一晃,酒樽就碰落到地上:“這世上還有誰配聽你的彈琴?除了我和加盧斯以外?”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擱在椅背上的那只手,像那年第一次見到他彈奏豎琴後,為之傾倒地親吻他的掌心。

年輕男人的掌心不複少年時的纖細,看上去仍然那樣優美修長,骨節分明,寸節有力,布滿了粗粝的武者的繭,卻因此而更蘊藏着一種近乎磁石的勾人魅力。假使這雙手猶如撫琴一般在皮膚上游走,定是一種無上的享受。

她從在十年前就迷戀他,可她的天使卻連親吻也啬于賜她。天知道她願為他的愛付出一切———哪怕是從一名虔誠的基督徒變成一名巫女。

她滿懷情意地注視着尤裏揚斯的雙眼,那雙面具孔洞裏的深瞳卻仿佛沒有焦距般的渙散着,游離了許久,才在燃燒的燭火裏重新凝聚起來。

“回憶。”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如從肺腑深處發出來,像地底下的岩漿,像冰層裏的熱泉。一股炙熱的情潮包裹在森冷的怨氣裏,湧動着、鼓噪着,仿佛随時都會噴薄而出,将人淹沒得屍骨無存。

“你遇見了誰?在雅典,還是在高盧?”

她似笑非哭地凝視着他,手指絞纏在他暗赤色的發從裏,如泣如訴。

回答她的卻是一陣猶如死灰的沉默。面具的陰影下時常挂着誘惑的弧度的薄唇此刻緊抿,仔細看去,就好似在微微顫抖。

有那樣一瞬,她幾乎錯覺眼前的男子在哭。

有那樣一瞬,她好像觸碰到了這個擅惑人心、卻永遠戴着一張面具、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魅影,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的證據。

可錯覺僅僅是錯覺,就像稍縱即逝的一抹夢影。他轉瞬又笑了。

鮮血又從他胸口的繃帶裏滲出來,仿佛冰面開裂,底下掙出了一片罂粟。

疼痛的、絕美的、令人上瘾的,如同至深的情愛。

她低下頭,如癡如醉的将他的血吮盡。

他淺啜飲一口杯中的酒,擡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臉頰。

她因這個吻而死而複生,仿佛一具行屍走肉被撒旦施了魔咒,聽見耳邊夢呓似的低語:“回去吧,我的缪絲,去好好伺候我的王兄,讓他在美夢裏陷得深一些,更深一些……我會永遠記得你為我做的事,會如你愛我一樣愛你。”

羅馬之母陶醉在他的懷抱與許諾般的誘惑裏,點了點頭。

她望着桌上占蔔用的三角香爐,目光随騰然上升的煙絲飄到夜空裏去,像瀕死的人看見了奔赴天堂的泡影。

***

火光随着腳步聲遠去,寝殿內終于又恢複了往常的靜谧與黑暗。

桌邊的男人獨自下完恰特蘭格棋盤上未結束的棋局,又自斟自飲了一會,站起身來,躺到在柔軟的床榻上。空曠室內的寒意由四面湧來,裹住他的周身,一種難抑的情緒卻自肺腑深處上泛,像毒液一般沁入四肢百骸,一點一點,侵蝕着血肉肌體,連呼吸也能牽起絞肉似的痛楚。

仿佛,又落回了浴火重生後被遺棄的那個地底監牢。

蜷縮着新生的、尚不成人形、體無完膚的醜陋軀體,幹屍一般包裹着繃帶,渾身焦枯的痂疤下掩蓋着血肉模糊的肉,如同一只腐爛的蠕蟲。

就憑着一句難辨虛實的神谕,日日夜夜咀嚼着深藏心底的執念,在地獄裏熬過生不如死的兩年歲月。

到底是攀上那至高無上的霸主之位的願望更強,還是與那人重新相遇的渴念更甚,他本篤定是前者———他命兆如此,他生而為王,這是他深信無疑,也是數年來蟄伏于暗處,處心積慮運籌帷幄的最終目的。

而那人,則該是他登帝後信手拈來的戰利品,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将他困在自己布下的羅網裏,将這将近七年的煎熬,在他的身體上一點點讨回來。

然而,當昨夜再次實實在在的觸碰到那人時,他發覺自己錯了。

他忘了當年柔弱不堪的孩子已成為一位訓練有素的軍人,他本該與他徐徐斡旋,将他一步步釣進掌心而渾不自知,卻在注視着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時被一股可怕的占有欲猝不及防的控制了頭腦,像七年前那樣不可自抑地把他壓在身下,失去了所有理智。

于是一步錯,步步錯,惹得他的小愛神又逃之夭夭,如避鬼神。

阿硫因……

一字一句默默吟念着這個名字,榻上之人向虛空中張開手臂,好似攬了個人入懷,回想着那曾夜夜與他共眠的少年的音容相貌,深吸了一口氣。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已淅淅瀝瀝的降下雨來,恍然回到多年前的某個雨夜。

“弗拉維茲……弗拉維茲!”

小小少年細弱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幾乎勒得他透不過氣。蜷縮在他懷裏的身軀瑟瑟發抖,像一只瀕死的小獸。他騰出一只手将滑下的絨毯掖緊,環住懷裏小家夥的脊背,卻染上一手粘膩的鮮血。

他立即扯下他的衣袍,果不其然看見小少年單薄柔嫩的脊背上,那曾被銳器捅穿的傷口又因噩夢中的掙紮而裂開了。傷口裏翻翹起血紅的嫩肉,像死神猙獰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為他止血,卻驚得尚半夢半醒的人哭叫起來:

“媽媽……媽媽!別傷害我的媽媽!”

“別亂動,我在這兒。”

他柔聲警告着,按住小少年的脊背,本孱弱無力的身體好似在此時終于掙出了成年男子的氣力。盡管并不容易,少年仍然在他的撫慰下安靜下來。

藥粉撒在傷口上自然疼痛難忍,剛剛醒來的小少年渾身發顫,卻一聲哭音也沒發出,老老實實地枕在他腿上,手攥緊了他的衣擺,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用力。

心弦猝然動了一下,早已死氣沉沉的胸腔裏隐約多了一點聲響。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指尖的力度,輕輕撫過膝上人的脊背。牛奶似的皮膚在他手指下泛着誘人的粉色,柔韌的脊骨躬曲成一條流暢的弧度。整片脊背濕漉漉的,染着一抹血色,豔麗青澀,逶迤蜿蜒,一直沁到他心河裏去,激起一絲絲不可名狀的漣漪。

漣漪底下藏的卻是漩渦,從心底那道巨大的裂隙裏生出來的———那裏曾懷藏着一切常人本該享有的人世溫暖,卻都被那如今高坐王位上的君主剝奪了。

好在神明們還未冷酷到底,在這樣暗無天日的黑暗裏賜給了他一星光亮,讓他不至于在無邊無際的孤寂與怨恨裏迷失心智,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弗拉維茲……你為什麽流淚?我已經不疼了。”稚氣的問語喚回他的失神,一雙涼潤的小手捧住他的臉頰,碧透的眸子認認真真的仰視着他。

“為什麽流淚?”他自言自語似地重複了一遍。透明的液體沿着嘴角淌下來,有幾滴落在凝望他的眼眸裏,宛如雨水降落在愛琴海,漂亮得驚心動魄。他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吻上少年的眼皮,“因為你讓我重新活了過來。睡吧……我的小愛神。”

小少年懵懵懂懂地側過身去,趴在他膝上,酣然睡去。他不忍喚醒他,只好靜靜端坐,好像生怕吓走丘比特的普緒刻1,擔心他的小愛神哪天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

他睜開眼睛,手指撫到肩頭未愈的一道箭傷,心想着,他的小愛神早就離開了他。恐怕早已在他心中死去了的自己,遠比不上他那朝夕相處的哥哥吧。

眼前驀地浮出片刻前窗前的一幕。削瘦的少年垂着頭,順從的承受那男人的親吻。這本該是獨屬于自己的特權,卻被與他朝夕相對的另一個人奪走了。

尤裏揚斯的手指深深地摳進掌心裏,心底生出的戾氣,體內湧起的渴念,在胸臆腹下翻滾洶湧,俱化成一股視同猛獸的吞噬之欲,竟比登上那歐洲霸主之位的願望還要強烈。身下的異物又竄動起來,如一頭即将掙出獸廄的餓獸。

只想把魂牽夢繞的那人按在身下,撕開他的衣物,剝光了狠狠操.弄,弄得他懷上自己的異種,一步也離不開他的身邊。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漫無目的的漂游,最終落在床頭的銅棋盤上,又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

————從一開始,他要的那人就走進了他布的死局,又怎麽逃的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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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緒刻1:源自希臘神話,丘比特的愛人。

44章 【XLIV】無殼之蚌

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使我從睡夢裏驚醒了過來。

我竟又夢見了弗拉維茲。

這幾天幾夜,他出現在我夢中的次數甚至比七年來都要頻繁,以至那些他給予的快樂與痛苦,都随着夢裏他愈來愈鮮活的模樣而一并複蘇,讓我不得安眠。

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人在,伊什卡德與塔圖已經離開了。獨處使我全然放松,我睜着惺忪的睡眼,盯着低垂的紅帷簾上被風吹動的金色流蘇,它們瞧上去像陽光下的蒲公英,使我心靜,半夢半醒地發起呆來。

床帷遮蓋着我的床榻,卻仍能聽見窗外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好似夢裏人的眼淚,一滴一滴往骨子裏滲透。一種不可名狀的愁緒從毛孔裏細細密密的滋生出來,仿佛缱绻的輕吻落在周身,纏綿悱恻,也令人窒息。

“阿硫因……我的小愛神……”

熟悉的輕喚似乎還萦繞在耳畔,夾雜着暗啞潮濕的笑音,恍如隔世。

心中粘稠稠的,雨水過境,霧氣彌漫。我自以為早已冰封的心室又被這聲音輕而易舉地剖裂,從罅隙裏淌出的東西是毒,将我花了七年時間鑄起的保護殼溶蝕消解,露出柔軟脆弱的蚌肉,任人魚肉,任人采撷。

當年弗拉維茲的愛是我的殼,可我不願被他蔭蔽一世———蠕蟲尚能化蝶,蚌肉卻只能含珠自賞,殼也終究不是自由的雙翼,承載不了我與亡母的夙願。

然而今時我永遠離開了他,卻像蚌肉沒了蚌殼,舔舐着懷裏那顆被他給予的珠,哪怕它已成了一顆毒藥,也如同飲鸠止渴。

我閉上眼睛,縮成一團,嘴裏詠念着《阿維思陀》的經文,一只手卻無法自控地順着腹部撫下去,握住半昂起來的東西。恍惚被記憶裏的弗拉維茲以輕柔又不容拒絕的手勢觸碰,我顫抖地在他愛撫下掙紮啜泣,承受他一次次因無法完全占有我而愈發過分的變相侵犯,就像被與玫瑰共生的荊棘牢牢捆縛。

一團火熱在掌心升起,我揪住身下毛毯,夾緊了腿。爛熟于心的經文還在舌尖盤亘,卻已混雜莫辨,聽在耳裏只覺得羞恥難忍。我抿緊嘴唇,加快了手勢。我極少做這事,生怕失了靈光一向守戒自律,欲-望來時卻如洪水猛獸。

在瀕臨釋放之際,我竟失控地呻吟了一聲,一股熱流頃刻洩滿了腿間。眼前短暫的陷入一片空茫,大腦逐漸清明起來,濃烈的罪惡感也随之爬上脊背。

經文不能抵禦我的心魔,光明神的恩澤也無法洗褪我所中之毒。

那毒比附骨之蛆刻得更深,與軀體記憶共生滅。只要我活在這世上一日,就無法解除。

我這樣想着,眼前好似起了濛濛大霧,夢裏的幻象在昏惑的光線中凝聚成形,他的樣子在我的想象中成形,清晰得細微可辨。

如被蠱惑地,我半阖了眼:“來要我吧,弗拉維茲……我欠你的。”

忽然一陣細碎的響動在床帷外響了起來,幻夢乍然破滅。

我急忙擦幹下身的污穢,做賊似的心慌:“伊什卡德!?”

無人應答。我緊張地探出一顆頭去,發現屋裏空無一人,只有阿泰爾在床尾休憩,見我醒來,立即抖了抖翅膀。

他們還未歸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露臺上。夜正深,遠遠望去,羅馬城區宛如一片星海,近處的皇宮卻燈火闌珊,只有那寶藍色的穹頂上仍燈火通明。那裏是屬于君士坦提烏斯的殿堂。望着那兒,我忽然萌生了一種前去探尋的沖動。

刺殺君士坦提烏斯也許有些棘手,但偷盜王令可能卻并不是那麽困難。在暗殺君士坦提烏斯之前,搞定亞美尼亞方的事情也未嘗不可———想取君士坦提烏斯性命者,大有人在,說不定輪不到我們動手。

這樣思慮着,我渾身的肌肉都活絡起來,無聲驅使着我立刻行動。

甩了甩胳膊,關節發出細微的響動,我擡頭望向頭頂的夜空。深藍的夜色正在消褪,光明不多時便會到來。

疾步退回室內,我翻出伊什卡德藏好的暗器,又換了套輕便的夜行服,順着露臺上的圓柱一躍而起,仿佛一只蟄伏已久的獵豹那樣攀上了上方的殿頂。

羅馬式宮殿的頂部建造的相當平整,除了屋脊微微傾斜,我簡直不懷疑可以在上面賽馬。在這屋脊上還有一層樓,但我不敢攀到最高處,靠着宮殿外牆朝那寶藍色的穹頂處潛行。

盡管危機四伏,但我不得不說這感覺實在好極了。我好像又變回了幽靈軍團的軍長,像以往一樣執行着危險的任務,仿佛經歷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

我熱愛這樣的冒險。在生死邊緣行走,讓我真實的觸摸到活着的意義,讓我覺得熱血沸騰,甚至有些驕傲———有誰能在阿拉伯王殿裏如入無人之境,有誰能在貴霜與兇悍勇猛的匈奴們正面交鋒,有誰又能在深夜将羅馬皇宮踩在足下?

即使我的功績作為不足以成為亡母希望的“英雄”,便也不枉此生了。

離那月光之下的穹頂愈來愈近了。我放緩步伐,隐蔽在黑暗裏,蹑手蹑腳的靠近,卻忽然聽見身邊“呼啦”一聲,一道黑影竄上我的肩頭!

我心裏一驚,随即反應過來,是阿泰爾。

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指了指穹頂之處,它随即張開翅膀徐徐翺翔一圈,又降落在我足邊,撲扇了一下翅膀。這使我稍稍安下心來,阿泰爾在示意我,那上面沒有人在。迅速沿一根石柱爬上去,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一面最近的圓形窗戶。

裏面正對的牆壁上挂着一個純金的十字架,底下是一架精致華美的木頭神龛,上面擺放着一本厚厚的、翻開了的聖經,讓人可以輕易想象出這書本的主人跪在這兒,低頭誦讀的樣子。沒想到君士坦提烏斯還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

但我對這老皇帝的信仰不感興趣,我只關心他會不會半夜醒來,跑來這兒祈禱。朝阿泰爾比了個手勢,它便飛到窗邊,為我望風。有了它的監視,我就安全了不少,以往如有危險,阿泰爾總是第一個察覺到的。

輕輕一躍,我推開面前的彩色玻璃,翻身鑽了這扇窄小的天窗。我該慶幸我的身材十分苗條,剛好從這通過。若是換了伊什卡德,恐怕就要卡在這兒了。

輕蹬牆壁,我悄無聲息的落在地上。

推了推這誦經閣的鑲金木門,我發現它竟然被鎖住了。外面靜悄悄的。

這扇門一定是可以雙面打開的,老皇帝誦經時大概不喜歡被任何人打擾。為了找到鑰匙,我走近神龛上的聖經。翻開的那一頁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講述的是耶稣誕生的過程,其中幾行被劃掉,頁面的空白處有混了金粉的墨水筆跡———

[位格?本體同一,本體類同?上帝、聖子、聖父,三位一體是不存在的,他們并不是完全相等,也不能被混淆。耶稣是半神,阿裏烏派才是真理!

處死他們,處死那些狂妄的異教徒!]

這些晦澀的語句看得我頭暈。

在我看來從君士坦丁大帝大力推行基督教開始,聖經就成了他權力的法杖與象征,無非是為了鞏固政治,讓動蕩不安的羅馬帝國人民得到暫時的安寧罷了。

我的養父曾告訴我,這位皇帝與他的對手李錫尼原本可是跟我們一樣篤信太陽神,可在一次命名為尼西亞大會的宗教會議過後,他們搖身一變便成了基督教的倡導者,實在有夠諷刺。

摸到夾在書底的鑰匙,我掂了掂,笑了一下。目光無意間掠過牆壁,我注意到十字架對面,窗戶的兩邊挂着幾張人物畫像,他們都衣着華貴、表情嚴肅,頭戴寶冠,一看就是羅馬皇族。其中左邊的一副引起了我的注意。

與中間那幅頭戴法冠的人不同,他戴着一頂金色的桂葉冠,眼睛像愛琴海一樣藍,鼻梁秀挺,嘴唇殷紅,是個罕見的美男子。而我從這個陌生男人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絲絲屬于熟悉的痕跡。

他的嘴唇與眼睛長的很像弗拉維茲,但五官比他更為硬朗。

畫像之下幾個細小的拉丁文寫着:尤裏烏斯·君士坦提烏斯·弗拉維茲。

又或者,該是弗拉維茲與他相似才對。

我退後了一步,屏住呼吸,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弗拉維茲告訴我的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他家族的姓氏。弗拉維茲曾教我認過羅馬人的名字,第一個名字是姓名,第二個名字是胞族姓,第三個則是家族姓。

那麽這個人,一定是他的近親了,也許是父親。弗拉維茲是羅馬皇族,我卻一點不知曉他的身世,甚至連真名,他也未曾告訴過我,及至死去。

為什麽,弗拉維茲?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誰,來自哪裏?

在心中問着,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我深吸了口氣,又轉而聯想到那花園裏的雕像與歐比烏斯的話。

這畫像上的尤利烏斯是那位厄妮絲聖女的丈夫,尤裏揚斯的生父。他與弗拉維茲是金發碧眼,那麽有沒有可能,弗拉維茲是尤裏揚斯的同胞兄弟呢?也許,翻一翻皇室族譜便能知道……

45章 【XLV】探皇宮

這畫像上的尤利烏斯是那位厄妮絲聖女的丈夫,尤裏揚斯的生父。他與弗拉維茲是金發碧眼,那麽有沒有可能,弗拉維茲是尤裏揚斯的同胞兄弟呢?也許,翻一翻皇室族譜便能知道……

這個疑問自心中升騰起來,又被我強行按捺住。人都已經不在了,追究這個又有什麽意義呢?

握了握手裏的鑰匙,我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前,打開了那扇木門。門外靜悄悄的,一片漆黑。我小心翼翼的關上門,貓腰潛入黑暗裏去,一眼注意到不遠處的走廊拱門前站着兩位禦前侍衛。他們穿着甲胄,仿佛兩尊雕像般紋絲不動。

我敢打賭他們站着睡着了,但我絕不敢冒險試探。

圓頂建築的兩側走廊都是露天的,分別連接着低矮一些但更為龐大的宮樓,門口都座落着一個鮮花簇擁小型噴泉。它們看上去一樣,因此我不能确定哪一邊是君士坦提烏斯的寝居,而地圖也不在我的手上,只能憑直覺先察探一邊了。

就在我這樣琢磨時,一串零碎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從另一側走廊傳來。

我迅速藏進一根柱子後,窺探着來人們,為首那人的面孔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是納爾米德———或者該稱他作霍茲米爾王子。他的背後跟着一隊侍從,都是少年模樣,打扮得極其露骨,他們披着半透明的絲綢長袍,裏着一條亵褲,裸-體若隐若現,以至于出現在這樣一個肅穆的建築前時顯得十分紮眼。

随即我意識到,這些都是羅馬皇宮內豢養的男寵。而我扮演的這個角色,與他們本質沒什麽差別。我想起那件被人送來的衣物,感到一陣反胃。

他們從我身邊走過,離衛兵還有一段距離。瞅準時機,沒有任何猶豫,我将剛才拿到的鑰匙擲在了他們腳下。清脆的響聲立即促使納爾米德停下,朝我的方向看來。我向更深的黑暗裏退去,嘴裏輕輕的“喵”了一聲。

(這絕非是因為尤裏揚斯給我取那個惡心的綽號的關系。)

“你們在這等一等,我回來前不要亂走。”

納爾米德臉色微微一變,低聲吩咐道。而後他拾起鑰匙,朝我走來。我縮回誦經堂的門裏,在他進門的一瞬便将他制在牆上,匕首抵住了他的脖子。

“別出聲。”我低聲警告。

“是你?”他眼裏的驚色轉瞬即逝,即刻就恢複了冷靜。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在心裏權衡一番,問道:“知道君士坦提烏斯把王印放在哪嗎?帶我去找,我們需要那個東西。”

納爾米德一愕,打量了我一番,旋即笑了,也不知在笑什麽。

“你的膽子倒是夠大的,敢夜探羅馬皇帝的寝宮直取王印?”

“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成?”我蹙了蹙眉,“省得夜長夢多,你到底幫不幫我?”

他搖了搖頭,掃了一眼門外:“現在不行,看見門外那群男孩了嗎?君士坦提烏斯跟幾個親信在溫泉聚會,我正要送他們過去伺候。如果你想混到他們中間去,倒是能進入君士坦提烏斯的寝宮,王印就在那裏。不過,這樣做太冒險了,皇帝寝宮的把守非常嚴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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