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翻下桌去。
“別過來!”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日曜之芒,我靠着牆支撐身體,刃尖對準桌上的人影,手抖如風中殘葉。尤裏揚斯眯眼盯着我,半卧桌上未動,他的袍子半敞着,優美健韌的腰身下是一大團若隐若現的黑色陰影,呈現出一種噬人之态。
無法想象……假如他真的用那種東西侵犯我會怎麽樣。
“你這怪物……”我深吸了一口氣,緊貼牆壁。
“怪物……是的,我是個怪物!”他的唇角無聲的咧開,“美杜莎賜給我強健的體魄,也賜給我這詛咒,讓我在求而不得的愛欲裏苦苦掙紮。而你,就是我唯一的救贖……阿硫因。你是我命定的愛人,逃不掉的。”
像中了詛咒一般,我冷不丁打了個抖,神經如同凝滞,無法運轉,看着他的身影逼近而不能動彈。
突然之間,一聲玻璃爆裂聲從身後響了起來。我一偏頭就看見伊什卡德從窗外翻了進來。他的臉上濺了些血跡,眼神肅殺,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厮鬥。
50章 【L】無價之寶
假使我不對這邪徒心存戒備,也許會情不自禁的跪下朝他頂禮朝拜,又或者被他蠱惑,主動投懷送抱,如同人們靈魂深處天生懷有對死亡的向往。
這是一件多麽可怖的事。快離開這兒,阿硫因!
一個聲音在腦海裏警告。
可我只是呆站在原地,看着尤裏揚斯緩緩走到我近前。
他伸手擁住我,将我按在背後的牆上。他蒼白的身體散發着甜腥的血腥味,聞上去卻如美酒一樣誘惑,讓我無法推拒他低頭覆上來的唇。
淺嘗辄止,猶如飛蝶翩然落下,而後纏綿深入,采取花蜜般吮舔我的舌尖。我被他吻得通體發麻,目光游離,忽而一眼瞥到對面那堵牆,便再挪不開眼。
牆上挂着弗拉維茲的畫像。
那雙碧海般的眸子由貝殼鑲嵌,散發出鮮活的光彩。好像真的與活着的他對視,一種負罪感猝不及防的湧上心頭———他看着我與他的變态弟弟接吻。這幾乎讓我覺得背叛了他,盡管我從不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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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上力度卻在此時加深,腰間的手也不安分的朝臀下滑去。我猛地掙開了尤裏揚斯的懷抱,他似是因虛弱而站不穩,身體晃了晃,向後傾倒。“喂!”我驚呼一聲,條件反射的将他扶住,被他的重量帶着趔趄幾步,撲回床上。
手指被散發的發絲纏繞,身體緊貼着一句高熱的身軀,耳邊呼吸紊亂。霎時間我又錯覺身下的人是弗拉維茲,惶惶的去拍他的臉頰,仿佛下一刻我便要再一次失去他。
然而被一把攥緊的手腕令我立刻醒悟過來。
“你關心我?”面具孔洞的眼睛半翕着,睫毛微微扇抖,明明像是要暈厥了,語氣卻很玩味。
“你胡說什麽?”我反唇相譏,撒手起身,又被他的手大力按在懷裏。
“你關心我…是因為我像我的長兄,還是因為你有那麽一點喜歡我?”
耳朵聲音暗啞,呼吸燙得一點即燃。
我打了個激靈,掙脫開來,頭也不回的疾步走到窗邊,冷冷道:“我不會喜歡你這種家夥。而且你跟你的哥哥一點也不像,他勝出你十倍百倍。”
“真的?”他失笑,“可我憐憫他。他身患頑疾,形同廢人,是羅馬皇室的恥辱和笑柄。”
“不!”額角突地一跳,我的目光透過窗子反光落在背後的畫像上,攥緊拳頭。強忍着回頭把這家夥割喉的沖動,我用力推開半掩的窗戶,深吸了口微涼的空氣,喉頭止不住的發顫:“他是從天穹墜落的神子……是埋在塵埃裏的星辰。疾病沒有奪走他的光,就像荊棘困不住薔薇,你不知他懷揣理想而無力實現,滿腹才學而無處施展,光看見他苦苦掙紮的姿态,又有什麽理由蔑視他?”
回應我的是一片沉默。
淡薄的晨曦傾洩一地,遠處,一輪金色朝日在未褪去的夜幕下冉冉升起,猶如沉沉霧霭裏的荒原被一縷火苗點着,騰起勃勃生機。
死灰複燃。不知為何,一個詞忽然躍入我的腦中。
我的眼前浮現出弗拉維茲站在神殿的高臺上,遠眺日出的背影。
要倚拄着一根手杖,他單薄的病體才能在烈風中站穩,飄飛的白袍仿佛飛鳥的翼。它不能展開助他翺翔,卻成了我的翳蔽———假使僅僅是翳蔽,而未變異成束縛,我大抵永遠不會蛻變成現在的我,但弗拉維茲也許亦不會死。
命運弄人,大概就是如此。
“你好像很了解他?”不知何時尤裏揚斯已來到我身後,聲音很輕,似笑着,又似嘆息。
我怔了怔,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只好搖搖頭。
即使我們曾朝夕相處,弗拉維茲也不曾向我透露他的來處或身世,那時我懵懂的猜到那關乎他根深蒂固的痛苦,正如我對豔窟的經歷閉口不談。
我們是兩頭在被命運之網困在一起的兩只獸,汲取彼此的血肉取暖,親密的相依相偎,卻從未卸下盔殼、收斂爪牙,真正靠近。
一股哀恸随清晨的涼風拂過,侵入心肺。
我爬到窗臺上打算離開,腰間卻一緊,被一雙手猛地攏入燙熱堅韌的懷抱。肩膀上微微一沉,臉頰染上潮濕的呼吸,他的唇抵着我的耳垂,低吟淺唱般的喃喃:“別愧疚,在我看來他配不上你,否則你又怎會離他而去?啊……我猜猜,他一定非常……非常奢求你的愛,卻求而不得……”
全身的血液都似凝結,我僵立着任他摟緊。
一陣大風吹來,黎明前夕的寒冷随漫上窗檐的光明迅速籠罩了周遭的空氣,腳踝像陷在冰窖裏,背脊與他相貼處卻似有一團烈焰灼燒。日輪升向高高的穹廬,如燎原之火焚燒天幕與大海,美得似乎萬物都瞬息凝止。
我依稀憶起與弗拉維茲共度的時光,也曾相擁共看天明落日。美好轉瞬易逝,一如日出之景般是剎那一現。
“若你後悔沒與他相愛,那麽讓我來替他怎樣…阿硫因?”
這話比炭火還要燙人,我掙開他退到窗臺上。身體已做好逃離的準備,思緒卻被狂烈的風勢吹得亂七八糟。遠處的光落在尤裏揚斯的雙眸裏,他的眼底藏着至深的渴求,仿佛一個連光也能吞噬掉的深渦。
我膽顫心驚的站直身體:“我不會愛上誰……”
“為什麽?”
他盯着我,唇角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
“————難道你愛我的長兄,至今仍深愛他?”
我抓緊窗檐,閃電似的竄上了殿頂,落荒而逃般的離開了尤裏揚斯的寝宮。
***
遠遠望着離去之人的背影,尤裏揚斯下意識的收緊了手指,握住臂間纏繞的蛇。指間施加的力度過大,令他的寵物吃痛的扭動起來,掙紮的游竄開去。一縷冷風掠過空空如也的掌心,殘留的濕熱之意迅速揮散,又剩下徹骨的孤寂。
将掌心湊到鼻底,他阖上眼皮,深深嗅了一口,如品嘗世間至臻的美酒般沉溺其中,眼角眉梢皆滲出情動的醉意。
昨夜來了一場天降的甘霖,在他荒瘠幹涸的心底彙成一條細小的溪澗。雖遠不足以填滿那些龜裂的深壑,卻能夠他回味無窮。
指尖細細撫過嘴唇,将唇畔留有的味道也一絲不留的咽進去。那個始終未解的疑問也随舌尖甘美徘徊在喉頭,久而不散。
他的目光追逐着少年愈來愈遠的背影,無聲喃喃的發問。
這是世間最簡單的謎題,又仿佛比他所能掌握的最超前的天文學還要複雜。經年來他曾一遍一遍的這樣問着,但回憶給不了他任何回答。
而當那人終于與他相距咫尺,他卻不敢問了。寧可藏在他人的假面下,只為問他那不過幾個字眼的句子,像演一場荒謬滑稽的笑劇,吐着诳語似的臺詞。
怕是連他最愚鈍的哥哥加盧斯地下有知,也會對此嗤之以鼻。
可笑至極。機關算盡的與深愛之人玩這樣的游戲,也不過就為求那一個确切的答案,求他留在自己身邊。
但假使那答案是否定的……
他眯起眼,目光的落在床頭的幾塊白色石頭上,深深嘆了口氣。
它們在月光下散發着森冷的、充滿死氣的光。那些是骸骨,屬于幾個曾口口聲聲向他表露愛意、發誓忠誠的信徒的屍體。
他們虔誠的親吻他的足尖,前仆後繼的獻出肉體,期盼能成為他的情人乃至愛人,一窺他的面具下的真容,得到他的一抹笑抑或一個吻,哪怕僅僅只是一瞬光陰。
但美杜莎聽不得任何欺騙,她能以他之眼窺見,于是他們死了。
她悲怨的詛咒寄生在他的體內,一如他的母親在聖女塔上用鮮血書寫的遺言。她用生命宣告世上唯有信仰至真,情愛不過是承載本能之欲的舟。他想證明那是假的———他從恨與惡裏誕生成長,卻如此極致的愛着一個人,勝于信仰。
那樣貪婪的渴望将那人占有,以至于使他害怕、逃避。
他不敢取下面具,表露心跡,只怕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讓深愛之人也成為累累屍骨中的一員。寧可,以他人面目,誘他投入懷抱,步步深陷……
“撲簌簌———”
一陣輕微的振翅聲将尤裏揚斯從遐思中驚醒。
不遠處傳來沉重的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黑暗中浮現出一張猙獰的鬼面,一只烏鴉停于他的肩上,仿佛冥河裏的擺渡者。
“我親愛的使者,讓我瞧瞧你帶來了什麽噩運?”
“我想這是個好消息。我們的哥特軍隊已按照您的計劃成功繞開了提利昂的阻攔,一支已抵擋亞美尼亞,另外一只正朝羅馬趕來。至于這只烏鴉帶來的是什麽,得由您親自察看。”
馬克西姆看見他的主人側過臉來,面上瞬時換了副神色。光影交替間,似有若無的一抹溫情消失的無影無蹤,逆光的黑暗裏只能看見面具森冷的反光。
“它是從海峽對岸飛來的,翅膀上有不少鹽粒。”
“海峽對岸?真是令人意外啊。”
尤裏揚斯笑了一下,擡手接住降落的烏鴉。發現它的爪子上空空如也,他意識到這是一封絕密的來信。隐約明白了什麽,他勾了勾嘴角,掐斷了它的脖子,一指剖開腹部,探進鮮血淋漓的髒器間,果然尋到了一個小小的紙筒。
馬克西姆立刻注意到他的主人加深了笑意,将死去的烏鴉輕輕拎起,扔給他早已饑不可耐的毒寵。他非常…非常愉悅。
赤足走進溫泉浴室裏,踏入早已為他備好的一池熱水裏,尤裏揚斯仰起頭,發出一聲惬意的喟嘆。
“猜猜這封密信上寫了什麽,馬克西姆?”彌漫開的霧氣裏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面具下勾起的嘴唇也愈發豔麗,猶如一朵綻放的紅罂粟。
“我想一定是個非比尋常的驚喜。”
馬克西姆接過紙卷,裏面字跡正在水汽裏迅速褪去,只餘下一行———
……亞美尼亞寶藏所在之地,願以吾國王子阿硫因為質。
他微微一愕。
即使看不全密信內容,也知它來自什麽人,又傳達了什麽目的。只是,以一個人來交換亞美尼亞的稀世珍寶,未免,這代價也太過昂貴了點。
他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便看見浴池裏的人舉起食指,比在唇上極輕的“噓”了一聲,盯着霧氣,眼底透着暗沉沉的情緒,仿佛是在朝虛空發着一個無言的毒誓,複閉上了眼,又向是在對誰情意脈脈的許諾。
“你知道的……馬克西姆,他于我而言是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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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夜近在咫尺,正在向你們招手
51章 【XI】
趁着天未全亮,我潛回了來時花園的密林裏,路過那片人工湖時,我忍不住駐足多看了幾眼。水面波光粼粼,不時有風吹起漣漪,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會有什麽大型蟒蛇栖息的巢穴。
那玩意真的存在嗎,日曜之芒又真的落在裏面了嗎?
我盯着水面下那幽邃的水道入口,不禁懷疑起我是否真的是從那出來過,昨夜的一切都像一場夢,包括我在尤裏揚斯那度過了一夜,得知了弗拉維茲的事。
頭沉重得如同鉛球,顱骨都在發熱。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液,感到自己在發燒,有點暈眩,分不清現在是現實還是夢魇。我探腿試了試湖水的溫度,冰涼的水一沒過膝蓋,被蟒蛇纏繞的顫栗感頓時爬滿身體,我急忙收回了腳。
是真的。
我退了一步,站起身來,目光不自覺的飄到不遠處破裂的豎琴,跌跌撞撞的走過去,拾了一塊碎片揣入懷裏。
終于……
我終于尋到了一點關于弗拉維茲的痕跡,找到了一絲和他有關的聯系。
緊緊将碎塊捂在懷裏,象牙質的琴聲鉻得胸口生痛。
“什麽人?”
一個聲音突兀地自身後響了起來。
我一驚,已本能地作出了防禦的半蹲姿勢,匕首在掌心出鞘。身後的樹影裏藏着一個人影,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那的。
該不會是尤裏揚斯吧?聽聲音又不像……
在我揣測之際,那身影已撥開樹枝,靠近過來。斑駁的陰影從他身上剝落,淡薄的晨霧裏逐漸透出這人的模樣來。
是那個叫歐比烏斯的宦官,我注意到他捧着一個盒子,裏面是搗爛了的紅色花瓣,大概是用來做什麽胭脂與染料。
“大清早的,阿爾沙克王子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麽呢?難道是思鄉情切,在這兒獨自感傷嗎?”歐比烏斯彬彬有禮地朝我行了個禮,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那是您的豎琴嗎,怎麽摔成這個樣子?”
“哦……不,不是我的,我不知它屬于什麽人,只是在這兒散步,碰巧看見了。”我有些局促地理了理衣袍,渾身一僵。
我還穿着濕透了的夜行服,看上去怎麽也不像出來“散步”的。好在歐比烏斯是尤裏揚斯的親信,否則我就不得不殺人滅口了。
歐比烏斯卻似渾不在意,他打量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真奇怪,這不是加盧斯陛下贈給尤裏揚斯陛下的那把琴嗎,他一向愛惜,怎麽會容它落在這兒……”
我一愕,忽然想起那晚彈豎琴的身影,口裏泛起一股澀意。
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尤裏揚斯。也是,他們兄弟身形相似,所以我才會認錯……死者已矣,我怎該奢望弗拉維茲會有可能死而複生呢?
“怎麽了?您在想什麽呢?好像在為尤裏揚斯陛下痛心似的。難道您被他迷住了嗎?”他調侃的揚起聲調,湊近了些,“您也想成為……這鮮花下的屍體中的一員嗎?他們就在您的足下哀怨的啜泣呢。”
“你說什麽?”我蹙了蹙眉,腳踝一抽,下意識的低頭掃了一眼。
“我只是好意告訴您。”歐比烏斯神秘兮兮的一曬,“尤裏揚斯陛下自小就有許多傾慕者,但凡是與他親近的,都一個個失蹤了。有傳聞他們的屍體就埋葬在這兒,所以這兒才會開出這樣豔的花。”
歐比烏斯的話使我足尖發麻。我下意識的碾了一腳草地上搖曳生姿的紅色,冷笑:“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可不是他的傾慕者。”
那些家夥多半都被這邪惡之徒獻了祭!
當然我不會說出這後半句。
歐比烏斯不懷好意的笑了:“難道昨夜您不是在和他偷情嗎?那您的身上是怎麽回事?”他點了點我的鎖骨附近,我這的餘光才瞥見那兒有幾塊暧昧的紅斑。
———被尤裏揚斯弄出來的。
回想起昨夜的事,一種難忍的羞恥使我的耳根唰地一熱,立即捂住脖子。
“恕我冒犯,若您與他有了肌膚之親,但他不愛您……您便離死期不遠了。”歐比烏斯話鋒一轉,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低若咒語。
他走到我身邊拾起豎琴的殘軀,将它們拼湊起來,動作小心細致,仿佛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手被牽動我才發覺,自己還一直握着琴身的一截。
不适感騰地從我心裏升起,驅使我一把将它抓緊了。那感覺強烈地充斥這我的內心,好似一個一無所有的孩童對待失而複得的珍物,連我自己也為之驚訝,被歐比烏斯疑惑地一瞥,才惶惶松開了手。
這是尤裏揚斯的東西,不屬于弗拉維茲。我提醒着自己,正打算捏個借口離開,歐比烏斯随手撥過七根斷裂不齊的琴弦,指尖立刻蹦出幾絲不成調的斷音。
這似曾相識的調子好比能惑人心智的魔音,我渾身一震,腳步凝滞:“這曲子是………”
“王子殿下您也聽過這首曲麽?”歐比烏斯狐疑的停了手。
這是弗拉維茲教我彈過的曲子。
我練了很久才學會,每一串調子都爛熟于耳。我還記得他常在我彈錯時懲罰我,逼我背誦那些晦澀的拉丁文古詩,否則就陪他玩些有趣的“游戲”,我選擇了前者,這大概是我的拉丁文能如此流利的原因。
“這首曲子……你是從哪裏學來的?是不是加盧斯?”我撫了撫光滑的琴身,心如絲弦般輕顫。
“加盧斯陛下?”歐比烏斯似乎愣了愣,有點兒不可置信,“王子殿下怎麽會突然問起他?他已經過逝許多年了,您怎麽會好奇他的事?”
“是你先提到的。”我鼻子一酸,加重了語氣,盯着他,“是嗎?”
歐比烏斯臉上露出一種複雜莫辨的異色。
他的目光閃爍,沉默了半晌,搖搖頭,嘆了口氣:“這曲子是厄妮絲聖女常彈,傳說是阿波羅神為追求達芙妮所譜呢。在他們兩兄弟年幼時,她常在這兒教他們彈奏。可惜她被處死後,這曲子也就無人再敢彈。我只是曾偶然偷聽到,覺得實在動人心弦,所以私下琢磨出了點指法。”
“……處死?為什麽?”
知悉弗拉維茲的身世的機會就在眼前,我既心如刀絞,又甘之若饴。
歐比烏斯猶豫了一下才啓口:“在羅馬,一旦被選為至高的聖女,就得終身保有處子之身,不可婚嫁,即使是王權也不能破壞這種神聖的戒律,否則便是莫大的罪咎。但是她卻與一位已有妻室的皇子有了私情,後來對方為了自保,背叛了她……”
他抿了抿嘴唇,瞥了一眼那雕像:“她死後,因為愧疚,那位皇子便将她的屍體埋葬在這,又為了她鑄了像,這園子也就成了一處禁忌之地。”
我說不出話來。
幼時喪母,後慘遭屠族,餘下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即使貴為皇族子嗣,在這水深火熱的深宮之中也堪比喪家之犬。弗拉維茲高傲如斯,卻偏偏被病體所累,人世殘酷,莫過于此。
我閉上眼,只覺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凝成了冰錐,刺得胸口陣陣疼痛。高燒的熱意卻在體表升溫,讓我感到一絲絲暈眩襲來。
“怎麽了,您的臉色怎麽這樣蒼白?”
我擺了擺手,趔趄了幾步,轉身朝花園門口走去,卻聽林子裏響起一陣悉悉簌簌的細響,我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你昨晚去哪了?”
伊什卡德的斥問如雷貫耳,使我頓時清醒不少。
“啊,費賽爾大人,早上好。我先告退了。今晚參加建城節典禮的衣物我已命人備好,王子殿下,請您盡快準備。”
歐比烏斯離開後,伊什卡德将我立刻拖到隐蔽的密林深處,我一眼便發現幾步開外躺着一個侍從裝扮的家夥,顯然是被他弄昏了。
我心裏一緊,才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擦了擦汗:“這是要做什麽?”
“你的頭怎麽這麽燙,身上還是濕的?我找了你半個皇宮。昨晚傳出有刺客入宮的消息,我還以為你出事了。”伊什卡德厲色低喝,掐得我的肩膀生疼。他的目光落在我頸項上,臉色瞬時多雲轉陰,不作聲了。
暴風雨般撲面而來的怒意逼得我退了一步,我預感到伊什卡德可能會揍我一頓,果不其然,下一刻我就被一把拎緊了領口。
背脊重重的掄到樹上,疼得我彎下腰,我條件反射的護住頭,給了他腹部一拳。伊什卡德用胳膊鎖住我的頸部,我被摔倒在地上,失去了反擊的餘地。
論格鬥,我從來打不過伊什卡德,這個結果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你去找那個家夥了?我真沒想到,你會違抗我的命令……”
“你別誤會!”
腦子暈得厲害,我晃了晃頭,又被他從地上拖拽起來,臉貼着臉,鼻尖頂着鼻尖。他像訓練場上的那只獒犬,張嘴就能把我撕成碎片,喉頭滾動着嘶鳴:“這件事暫且不跟你計較。換上那侍從的衣服,我們盡快出宮,在天黑前回來。”
“去哪兒?”
“去真正的阿爾沙克那兒,否則你的假身份就要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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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章 【VII】旖旎烙印
喬裝打扮從皇宮離開還算有驚無險,一路馬不停蹄,我們抵達港口時已近午時。上了船,伊什卡德才告訴我,原來他們昨夜得到納爾米德的消息,君士坦提烏斯有點懷疑到了我們頭上,有意召我侍寝,為了查驗我的身份真僞。
這查驗的憑據,就是亞美尼亞皇族身上特有的紋身。
這種紋身不圖案特殊,且用的是極珍稀的染料,由亞美尼亞高山上的一種礦石研磨而成,夜裏會發光,所以不可僞造。當時由于時間緊急,伊什卡德沒有仔細檢查阿爾沙克的身體便讓我頂替他進宮,實在是極大的疏漏。
好在,君士坦提烏斯忙于安排今夜的羅馬建城節而無暇抽身,讓我們有機會來抹掉這個致命的證據,而眼下只有阿爾沙克一人能幫上這忙。
亞美尼亞皇族紋身都是由自己親手繪上的。
“誰在外面!快放我出去透透氣!”
走近緊閉的木頭艙門前時,一個滿懷憤怒的聲音從裏面溢了出來。伊什卡德朝我使了個眼色,将門推了開來。艙房內霎時間安靜了下來。
“你是……伊什卡德?”
一個身影像放飛的鳥雀一般撲到了伊什卡德的身前,将他緊緊摟住,着實将我吓了一大跳。他高大的肩膀後徐徐露出半張面孔,好比皎月初生,先是一雙淺碧色的眼眸,翹挺如山巒的鼻梁,最後是绛紅的一點朱唇。
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瑰麗的面孔。他上着妖嬈的濃妝,使原本的面貌都有些難以分辨,但我仍能一眼肯定,阿爾沙克和我并不相像。除了,他的眼睛。
對視之際,我們的目光膠着,兩個人都愣了一瞬。
“你就是那個假貨?”
這是阿爾沙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這使我對他毫無好感,雖然無論好惡,他都與我無關。
但我隐約感知到阿爾沙克對伊什卡德的态度有些異樣,毫不誇張的說,他對待他的方式簡直像久別重逢的戀人。我猜測,也許是在伊什卡德劫持他的路上發生了什麽,使阿爾沙克對他竟暗生情愫了。
老實說,我對此有些忍俊不禁,尤其是此刻———阿爾沙克為伊什卡德遞上水煙筒,又盤腿坐下為他塞上煙草的情形。
盡管他的舉止帶着宮廷式的優雅,仍然顯得十分殷勤。假若這是在亞美尼亞,被王子這樣禮遇一定是種無上的榮耀。滑稽的是,阿爾沙克似乎沒有作為人質的自覺,伊什卡德倒看上去有點尴尬。室內的氣氛詭異極了。
“說說吧……你們來找我是為什麽,亞美尼亞派人來贖我了?”他斜靠在艙板上,仿佛那是天鵝絨的軟榻,袅袅煙霧裏媚眼如絲,“可惜,我還舍不得離開伊什卡德呢,除非他跟我一塊回亞美尼亞。”
“天真的家夥。”我嗤了一聲,啼笑皆非。
他橫眉怒目,翻了個白眼:“那是你們改變主意讓我去上那個羅馬老皇帝的床了?我可不樂意!我現在是伊什卡德的……”
“阿爾沙克陛下,請您自重。”伊什卡德冷不丁的潑了一盆冷水,好像一下子将對方的嗔怨凍成了冰。
“可那天晚上……”
話音未落,伊什卡德掐住了阿爾沙克細白的手腕,令他頓時吃痛得噤了聲,臉上卻還笑盈盈的,只有嘴角在微微抽搐。我的心裏咯噔一動,忽而意識到了什麽,未露聲色,但伊什卡德心虛似的瞥了我一眼,黑了臉色。
阿爾沙克沖我眨了眨眼,咯咯地笑出了聲。他對疼痛的耐受力讓人吃驚,手腕被伊什卡德都掐得發青了,卻似毫無感知,想來是受過特殊的訓練。
曾身陷豔窟的可怕經歷一瞬間閃回腦海,我憶起那裏的奴隸主逼我們在承受虐待時強顏歡笑,誰若哭了便要受雙倍的刑罰,想把我們的靈魂與尊嚴生生屈折在一個媚奴的皮囊裏。有一個曾待我好的同伴始終笑不出來,他便死了,死在關着關押着終年不見天日的角鬥士的監獄裏,被他們強暴得腸穿肚爛。
阿爾沙克與他們無異,他只是一個被包裹的王子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的媚奴,臉上笑得愈歡,骨子裏愈悲哀。我抓住伊什卡德的手腕,迫使他将阿爾沙克放了開來:“夠了。”我冷冷道,“他不是武者,伊什卡德,你會把他的手捏斷的。”
伊什卡德的表情頓時更難看了,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逼視着阿爾沙克,眼神透出一種震懾的殺意。對方低下頭,眼中似有淚光一閃,笑意不減,卻多了幾分苦澀的味道。阿爾沙克像是真的喜歡伊什卡德,這令我大感意外。
“我勸你乖乖配合我們,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伊什卡德的語氣很可怕,阿爾沙克卻似滿不在乎。
他懶懶的靠在桌上,又擡起頭來,細長的眉毛一挑,撒嬌似的媚笑:“你已經對我不客氣過了……”
伊什卡德一手卡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背青筋暴露,我毫不懷疑他會把阿爾沙克掐死。我想阻止他,但理智立刻抑制了我的這種沖動,我沒有理由幫助一個不聽話的俘虜。似是感到伊什卡德真的動了殺心,阿爾沙克才終于斂去了笑意,仰着脖子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密長的睫毛如瀕死之蛾般輕顫。
他緊抓着伊什卡德的手腕,就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根大海裏的浮木,半晌,喉頭裏才擠出幾個微弱的音節:“說吧,你們要我做什麽?”
伊什卡德松了手,阿爾沙克趴倒在桌上一陣猛咳,眼角通紅,削瘦柔美的脖子垂着,讓我想起底格裏斯河畔的紅頭鷺。那時我與幾個武士兄弟一同去打獵,竟發現這種美麗的大鳥不會飛,它們與生俱來的豔麗羽毛是沉重的華服、是天賜的苦難,大多逃不了一生被困在小湖裏以魚為食,被人圍獵的命運。
有少數的忍痛啄拔了一身豔羽,飛起來時帶着一身淋漓鮮血,痛如裂骨剝皮,卻終得以如蒼鷹般翺翔天際。
萬幸的是,我是這後者。也斷然不會再讓自己淪為前者。
我可憐阿爾沙克,但同情心這樣的東西,在我以武士身份受訓的第一天,就已被拒之門外。
阿爾沙克替我紋身的時候,伊什卡德起身去了甲板上,大約是覺尴尬———這紋身要刺在大腿上,我不得不把褲子脫掉。
圖案是一株暗紅色的不知名異花,被細而卷曲的蔓藤絞纏,從膝蓋一直延至大腿內側。在阿爾沙克身上一眼看見它時,我便覺得這紋身旖旎得過分,顯得人十分娘娘腔,況且還是紋在那樣的部位。假使不是迫不得已,我寧可受烙刑也絕不容這種玩意出現在我的身上。
“怎麽,你很怕疼嗎?”
也許是見我面色難看,阿爾沙克拿蘸了染料的刺針點了點我的皮膚,幸災樂禍的笑了。
“怎麽會,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屑的搖搖頭,下意識的摸了一把後腦勺。那兒便刺着一只鷹,以往我喜歡剔光頭,好把這充滿威懾力的裝飾露出來。
他挑了挑眉,下手下得很重,似是有意折磨我。幸而我耐痛得很,這點疼痛對于我幾乎與撓癢癢沒什麽差別。比起刺入皮膚的不适,看着這種媚奴的象征被刺上身軀,才是一種難捱的煎熬。我暗暗發誓,等任務結束後,我一定會想法子弄掉它,哪怕刀刺火燎、剝了這塊皮也在所不惜。
我這樣想着,忽被一聲細小鳴叫吸引了注意力。
窗邊懸挂着一個金絲制的鳥籠,裏面關着一只羽毛豐美的鳥兒。籠門未鎖,它的足上也無系鎖鏈,但它卻半點出來的意思也沒,只慵懶的垂着頭,細細梳理自己絢麗的尾翎。它與它的主人實在像極了。
籠子背後的窗并未關着,不時有一群海鷗的影子掠過,宛如一大片一大片變幻的雲翳,天色便在它們來去之間漸漸暗下。
注視這景象使我心情平靜,能暫時忘卻身處何地。恍惚之間,我仿佛站在另一處地方,也這樣望着天空中海鳥的往返。
“阿硫因……我的小寶貝,你看,那些海鳥都朝南飛了。再往南就是雅典,那裏美得像天堂一樣是不是?很快,我們就能找到你的父親了。”
柔和的笑聲夾雜着飄渺的鳥鳴,溫暖的海浪拍打在腳上。母親的笑靥已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