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旋身避開其他幾人。我無法判斷這幾個蠻人的身手,也許他們是追兵中身手最好的。狗吠聲緊随其後,似乎只有一步之隔。我加大步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耳畔風聲嗡嗡作響,心像要跳出體腔。
不幸的是在這片陌生而漆黑的密林裏,我無法甩掉他們,轉瞬就被追上。一個蠻人朝我撲來,被我狠狠撞倒,壓在地上抹斷了脖子。濃稠的血液噴濺在我的臉上,撲面而來的腥味一下子點燃了我的鬥志。
絕不能被抓回去———這念頭充斥着我的腦海。
我冷冷的盯着那些伺機進攻的家夥:“你們的主人不許你們傷我,而我卻不會手軟。識相的話,夾着尾巴滾回去吧!”
黑暗中的影子不退反進,一齊朝我沖過來。我立即躍上一棵樹,拔出一對最為鋒利的手刃,照着沖到樹下的一個魁梧的蠻子跳下去。我的膝蓋落在他厚實的脊背上,刃尖刺穿了他的肩胛骨,卻被猛地掀翻在地,扼住了胳膊。
我的手臂傳來針刺般的涼意,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這些蠻夷的力氣大得驚人,身體猶如鐵箍。我狠狠用頭撞了幾下身上的家夥,趁他稍一松勁,手腕一旋,引得他慘嚎着支起了身體。這瞬間使我得空,騰出手肘頂碎了他的咽喉。
一腳踹開身下的另一個蠻子,我竄起身來,一刀釘穿了他的頭顱。
其餘幾個大概為我的兇悍所懾,在幾米開外,踟蹰不敢逼近。
“滾吧,你們抓不到我。”
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亮了亮沾滿血液的雙刃,一種麻意卻悄然爬上了我的手臂。我瞥了一眼那個細小的傷口,心陡然一沉。
他們毫無退意地觀察着我,好像是在确認我是否中了招。我一動不動的保持着準備攻擊的姿勢,手臂卻不可自抑的微微顫抖起來。一個蠻子吹響了號角,另外幾個彎下腰,像幾條圍困獵物的狼,朝我緩緩逼來。
不遠處襲來雜亂的馬蹄聲,更多的追兵趕了過來。
局勢徹底的糟糕起來。暈眩感逐漸蔓延而上,我向後退了幾步,扔掉雙刃,将裏面最後的東西握在手裏。那是兩粒會爆炸的銅球。
将它們攥在掌心,我疾跑幾步,朝身後擲去。
一剎那林間爆發幾團炙烈的火光,騰然升起的濃霧像粘稠的乳膠般将我重重包裹,大腦變得沉重起來,我慌不擇路的朝着煙霧稀疏的方向沖去。
逃了沒幾步,我便全身發軟,勉強靠着一根樹幹滑倒下去。悉悉簌簌的動靜接踵而至,我警惕地撐着塌垮的眼皮,循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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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幻覺,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攸忽出現在渙散的視線之內。
他騎在馬上,低頭望着我,全身散發着月華般柔和的光暈。
“弗拉維茲……”
勉強動了動嘴皮,我向他撲去,卻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83章 【LXXIII】雙頭之蛇
“別離開我……阿硫因!求你!”
“阿硫因,回到我身邊。你發誓一生一世與我相守……”
“你逃不掉的,阿硫因。”
“你注定屬于我,就像命運織線,日月星軌,無法脫離……”
“我的小愛神……”
或高或低的輕喚低吟重重疊疊,織成密密匝匝的蛛網,從四面襲來。恍惚間我像一只飛蛾,在那古老神殿的廊柱間穿梭,想尋個出路。希臘諸神的塑像封死了每扇拱門,高高屹立于壁上,漠然俯視着我渺小的影子。
像在嘲笑,又似憐憫。
我彷徨無所的四處游蕩,最終來到那婀娜優美的阿芙羅迪忒面前。她抱臂低頭,垂目望着座下銘刻的兩串清晰的名字。
親手撫過粗糙石面上陳舊的痕跡,一縷鮮血自指尖沁出,汩汩淌下,在牆壁上凝成一串字來。那是一句問話,字字詞詞直掘心底。
答案被鑿出心土的一瞬,阿芙羅迪忒驟變了模樣,滿頭秀發皆成了扭曲猙獰的蛇,一雙半阖的美目已然睜開,狹長眼尾上挑,幽邃的瞳仁灼灼注視着我。
竟是尤裏揚斯的模樣。
我吓得連番後退,撞進一個溫柔的懷抱。
回過頭去,弗拉維茲熟悉的笑靥映入眼簾,眼若藍海,恍如隔世。
他将那銅瓶舉起,瓶口傾下,滴出來的竟也是鮮紅血液。血色沿着他的足踝蔓延上去,轉瞬白衣浸成紫,一頭金絲染成瑰麗的暗赤,自頭頂流下一縷凝成那妖異的烙印,在額心停駐,彷似一只泣血之瞳。
“你愛我,阿硫因。”
他未啓唇,低沉蠱惑的聲音卻似勾魂魔咒直鑽入耳。
“離開他,阿硫因!回到我身邊來!”
弗拉維茲?
我循聲望去,一眼看見那金發白衣的影子就在咫尺之外,卻不待我接近便四分五裂,碎了一地———竟是鏡中倒影。再看碎片裏已如活物淌出鮮血,血裏生出根根紅藤,結成一繭,蠕蠕掙動,從中裂開,露出一道扭曲細長的黑影。
———一條紫紅色的雙頭蛇。
“啊!啊!”
我不可自控的驚叫出聲,四周景物乍逝,淪為一片空茫。
“阿硫因…阿硫因!”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有力的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眨了眨眼睛,火光鑽入眼皮,使我的視線清晰起來,看見伊什卡德的臉,我頓時松了口氣。
“你又做噩夢了?”
一壺熱水被遞到嘴邊。
我搖搖頭,捧起來喝了一大口,又洗了一把汗水涔涔的臉,昏沉沉的腦子才略微清醒了幾分。觀察四周,我發現營地安紮在一個臨海的洞窟裏,能眺見遠處一座白色燈塔的光亮,好像離我們逃進的密林已有相當的路程。
時近傍晚,殘陽将霧霭朦朦的海面染成一片绛紅。
“你昏迷了三天,阿硫因。”伊什卡德說。
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我揉了揉額頭,有點恍惚:“這是哪兒?”
“安條克的港口。”伊什卡德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面色很疲憊,眼睛裏布滿血絲,似乎徹夜未眠。塔圖也在一旁打盹,似乎累到了極點。除此以外,我還注意到了另一個靜靜卧在地上的身影——阿爾沙克。他的出現着實讓我一陣驚詫:“他怎麽在這兒?”
“國王陛下的命令。你以他的身份被公開加冕,阿爾沙克就成了控制亞美尼亞非常重要的人質。很快就會有船來,接我們回去。”
“回去?”
終于…能回到波斯了?我望向大海,目光追随着遠處港口仿佛雲翳般若隐若現的船影,心情複雜。這是我期盼已久的一刻,卻遠沒有料想中激動的心情。
伸手摸向腰際,我不禁僵住了手腕。弗拉維茲交給我的瓶子,不翼而飛。掉在哪兒了?我立刻站起來,抖了抖衣服,搜尋周圍,伊什卡德捉住了我的手腕:“你在找這個嗎?”
銅瓶赫然淌在他掌心。夢中的情形一瞬間湧入腦海,我一把将銅瓶抓在了手裏,心突突狂跳起來。
“這是什麽?以前沒見你帶過這種玩意。別人送的?”伊什卡德靠着洞壁坐下去,看着篝火的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極力将語氣壓得平和。這令我意識到,他仍在為尤裏揚斯當衆羞辱我的行為而憤怒。
臉頃刻似火燎,我仰脖灌了一大口水:“你見過雙頭蛇嗎,伊什卡德?”
“雙頭蛇?”他似乎微微一愕,“那是傳說中的生物。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我剛剛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将瓶子小心翼翼的塞進腰帶裏,“是什麽樣傳說,你知道嗎?”
“我也記不清了,似乎是跟蛇發女妖美杜莎有關。記得嗎,就是那時我帶你偷偷溜進宮廷藏書閣時,順手翻了翻《荷馬史詩》看見的。我不愛看神話,你知道的。”提起愉快的往事,伊什卡德的語氣明顯低緩了些。
“美杜莎。”我喃喃了一聲,琢磨着這極不尋常的夢的含義。雙頭蛇一定有什麽象征意義的。我明明在弗拉維茲的督促下細細品讀過那些古老的希臘神話,卻不知為何,怎麽也回憶不起關于這雙頭蛇的記載。
“你不該把心思放在關注神話上。”伊什卡德嘲弄地嘆了口氣,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将一個紙卷丢到我足下,“最近發生了一些事。”
他的語氣中透出幾分少見的沉重,我意識到這紙卷裏一定記載着什麽至關重要的大事。将它展開放在火上灼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立刻顯現出來。逐字逐句的讀完,我不由吸了口涼氣。
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一道足以劈裂羅馬與波斯之間,早就不堪一擊的停戰協議的雷電。
亞美尼亞國王在前晚暴斃,而他的死,被歸咎于那天代表薩珊波斯前來普教的女祭司阿爾法。一位亞美尼亞的宮廷宦官指控她在占蔔用的牲畜體內下了毒,以至于國王在得到神谕的那一刻毫無征兆的猝死。
作為使者的女祭司被憤怒的基督徒皇後綁上了火刑架,以上帝淨化異教徒的名義将她活活燒死,也點燃了前來護送的瑣羅亞斯教武士們的怒火,當晚,他們與亞美尼亞的軍隊發生了一次激烈的厮殺,駐守在亞美尼亞附近的羅馬軍隊也參與了這場混戰,最終波斯武士們寡不敵衆,全軍覆沒。
這不僅僅是一次宗教性質的沖突,更是政治上的裂變。
本來在波斯與羅馬間搖擺不定的亞美尼亞全面傾向了後者,這對于波斯是極大的失利,使靠近亞美尼亞疆域的波斯國土變得岌岌可危,四面受敵。不僅如此,如果羅馬全面控制了亞美尼亞,羅馬就能以這裏為基地進攻米底與美索不達米亞,将會威脅到波斯的心髒地帶。
如果這次變故是羅馬的陰謀,那麽目的一定是為了向波斯開戰。
我望向被晚霞燒紅的天際。波斯與羅馬這對百年夙敵之間的戰火上溯公元前,已延續了數百年之久,會無止盡的燒下去,終究是要至死方休。
尤裏揚斯那句賭咒似的話語猶在耳畔,讓我心神一亂。目光落在最後一句,思緒卻又凝固了。
必将王子阿硫因帶回波斯,否則以死罪論處。
那麽……
“伊什卡德,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我僵硬的扭過脖子。那邊卻毫無聲響,已閉上了眼睛,似乎就這一下子已無聲睡去了。
我郁悶不已的搖搖頭,看見篝火前擱着烤熟的海鳥,抓起來大快朵頤。這時火苗卻無風自動的竄了一竄,悄然熄滅,冒出了一股青煙。
四下陷入一片昏黑。
我隐約地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忙拍了拍伊什卡德,他卻毫無聲息,竟好像昏厥過去了一般。忙拔出他腰間的刀,我警惕的伏下身體,細細梭巡四周。
林間傳來一陣悉悉簌簌地動靜,我抽刀出鞘,朝洞口緩慢的挪去,聽見了輕而慢的腳步聲,一抹白色人影從斑駁的林蔭中剝離出來,露出一頭柔和的金發。
我一下呆住,直到他喚我的名字,才醒過了神。
“阿硫因,跟我來。”弗拉維茲微微笑着,一縷薄紅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将他神賜的容顏點綴得美如晚霞。
84章 【LXXIV】你的“救贖”
我着魔似的向他走去,跟随他穿過密林,來到了海邊。
遠處的夕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海面,晚霞與黑夜此消彼長,我也感到自己正陷入一個夢境,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現實。海風撩起弗拉維茲皎白的衣擺,使他身形飄忽虛幻,仿佛一碰,便會像煙霧般散了。
“弗拉維茲……”我忍不住背後摟住他,“你真的在嗎?”
“如你所見,我在。”
他攥住我的手,輕輕觸摸着我的每個骨節,繼而撫上胳膊,回過身來,順着肩膀觸碰我的臉。我握住他的手腕,親吻他的掌心。月光之下,霧藍的眼珠猶如一片死水般毫無波瀾,明明注視着我,卻似乎越過了我凝視着無垠的遠方。
我從他的眼底讀到深深的絕望。
他看不見我。
一種難以抑制的悲傷堵住鼻腔,我埋首在他頸間,手指嵌入他絲綢似的金發裏,被他擁緊在懷裏。不料,腹部的不适突然襲來,我雙腿一軟,将弗拉維茲壓得跌跌撞撞,一齊坐倒在柔軟的沙灘上。
“抱歉!”
我慌張地爬起來,習慣性地将他扶起,卻被他伸手攬在腿上。弗拉維茲撫向我的腹部,眉頭微微蹙起:“這裏很難受是不是?”
“嗯。”我局促地點了點頭。
“讓我看一看,好嗎?”他的手指觸到我的衣擺,漠然的眼底浮起一絲異色,“我也許能緩解美杜莎的詛咒。”
“可你不是看不見?”
“用這兒看。”弗拉維茲握住我的手背,溫和的笑了。他的掌心異常光滑,潮濕冰冷,好像連一絲掌紋也沒有。觸碰的一瞬間,讓我全身都泛起了寒意。像以前一樣,我從來無法抗拒弗拉維茲這樣關切的請求。
順從将衣擺掀到腰上,我就發現肚子已凸起了一小塊,活像初懷胎的孕婦。這種聯想讓我覺得異常羞恥,更別提是面對着弗拉維茲。他摟住了我的腰,五指張開的摸索着我的腹部。
他的掌心緊緊貼在我的肚臍眼上,像是那裏長着盲文,低垂的睫毛仿佛一片彤雲,神态專注得迷人。我呆望着他,如同幼時陪在他身旁識字讀書。忽然間,我的腹部又收縮起來,弗拉維茲臉色一變,像被焯燙到似的縮回了手。
“怎麽了?”我抓過弗拉維茲的手掌,發現他真的沒有掌紋,只有一個瓶蓋大小的蛇形烙印——與弗拉維茲額上那個一模一樣。
“這是什麽?”我下意識的伸指去觸,弗拉維茲卻收起了手掌。
“重生的印跡,美杜莎的奴仆的象征。”他淡淡道,喉頭溢出一陣輕咳,“尤裏揚斯将自己獻給美杜莎,也将我連累了。我妄想獲得新生,沒想到……”
弗拉維茲搖搖頭,若有似無的苦笑了一下。
心像被細線勒痛,我輕撫他單薄的脊背,為他舒緩呼吸。他的頑疾似乎非但沒有好轉,還比以前更加嚴重了。一種決心從胸中升騰起來,我伸手将他擁住。我辜負了弗拉維茲上一世,那麽這一生,該換我守護他了。
“弗拉維茲,”我摸了摸塞在腰帶內的瓶子,忐忑不安地問,“這裏面到底裝着什麽?”
“美杜莎之血。它能使亡者複生,也能使活人靈肉分離,進入冥府。”弗拉維茲纖長的手指仿佛細藤攀上我的胳膊,聲音輕得幾不可聞,“那就是尤裏揚斯本該待的地方,他從不屬于這個人世。唯有送他回去,我和你才能獲得解脫。”
一瞬間那雙魅惑的眼睛浮現眼前,我的胸口像被攥緊:“有沒有其他辦法?”
他的手停駐在我的肩上,垂下眼皮,灰藍的眼底透着一種傷感:“唯有讓他歸于塵土。阿硫因,你是不忍心,還是害怕?你……愛上他了?”
“怎麽可能!”我嗤之以鼻,被一絲沒來由的慌亂擾亂了呼吸。弗拉維茲忽然扣住我的後頸,猝不及防地吻了上來。我想要躲避,甜蜜的眩暈感卻如煙霧将我重重籠罩。他的親吻很輕柔,嘴唇柔軟而冰冷,宛如海鳥的羽翼掃過冬日的水面,寒意便像漣漪般擴散開來,使我禁不住起了一身顫栗。
顫栗,也不能自拔。
我勾住他的脖子,忘情的回應着他,肆意宣洩着經年積攢的思念。許是承受不了我的力氣,弗拉維茲的身體向後傾去,我順理成章地将他壓在了身下,像一頭出籠野獸啃咬他的嘴唇,汲取他口腔裏甘甜的津液。這一刻我不再是以前的孩子,不再是個弱者,而是一個有能力庇護自己所愛之人的男人。
待我氣喘籲籲的停下,他溫柔的啄咬我的下巴,如同一位刻意放縱孩童的長者,騰出一只手撫摸我的背脊。這安撫使我僵住身體,為自己冒犯他而羞愧。是被尤裏揚斯影響了嗎,怎麽我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我難堪地将埋在他肩上,埋進他那柔軟的金色發叢裏,悶聲悶氣的道歉:“對不起……我太沖動了。”
“那是因為你愛我,是不是?”不用直視弗拉維茲的面容給了我莫大的勇氣,讓我敢于承認深埋心底的答案。我閉上眼睛,将臉埋進沙裏,點了點頭。
“所以你是我的救贖,我的小愛神。”他親吻我的臉頰,聲音卻輕得飄渺,不禁令我想起另一個人也說過近乎同樣的話語。
那樣像詛咒般的,像蠱惑似的,攝人心魄,讓骨髓也為之凝固。
恍惚間又像被拖進了深淵,我擁緊弗拉維茲,扯起嘴角:“從來都是你救贖了我。你是我的神诋……”
我們彼此相擁,躺在沙地裏許久。我從未感覺心情如此平靜,仿佛就要就此陷入一場亘久的長眠。沉默良久,弗拉維茲才喃喃出聲:“阿硫因,你試過深陷沼澤的感覺嗎?越掙紮你就陷得越深。那時你會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你會厭棄自己的身體如此笨拙脆弱,你的靈魂想要丢棄你的軀殼,爬上去……”
“看看我們,都厭棄過去的自己,妄想掙脫命運,卻還是被栓着手腳。”
我低頭抵住他的胸膛,感覺難受得透不過氣,仿佛與他一并在沼澤裏掙紮。弗拉維茲在向我訴說他的痛苦與不甘。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他向我開口。他是個異常執拗的人,即便是發病時也抗拒我的幫助,情願一個人承受苦楚。
發作得厲害時他會咳血,那時他會變成截然不同的一個人,會異常暴躁的吼叫着命令我滾開,将自己鎖在房間裏祈神。不論我在門外怎樣哭喊、恐懼他就這樣死去,他也充耳不聞。
隐約體會到當年那種撕心裂肺的心痛,我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會再離開你了,無論你是不是深陷沼澤。我回來了,弗拉維茲。”
“是的,你回來了。”
他低低重複着,似乎有些激動。他探出手摸向我面部,手指小心翼翼地描畫着我的五官,動作輕柔得缱绻。我将額頭靠近他的掌心,凝視着他的雙眸。四目相接之時,我看見那雙空洞的藍眼睛仿佛終于找到了焦點,湧出一種瀕死之人的渴望,“阿硫因……救我吧,我真想擁有你,真想被你溫暖。”
85章 【LXXV】追兵來襲
他低低重複着,似乎有些激動。他探出手摸向我面部,手指小心翼翼地描畫着我的五官,動作輕柔得缱绻。我将額頭靠近他的掌心,凝視着他的雙眸。四目相接之時,我看見那雙空洞的藍眼睛仿佛終于找到了焦點,湧出一種瀕死之人的渴望,“阿硫因……救我吧,我真想擁有你,真想被你溫暖。”
………………………………細密的吻猶如冬末冷雨………………………………。冰冷深入骨髓,卻一下子令我憶起被那人侵犯時烈火焚身般的感覺。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我打了個哆嗦,…………………………………………
“他占有過我。”我咬牙擠出幾個字。
“那我就把他占有的一點一點奪回來。”弗拉維茲的聲音依然柔和,卻沒有一絲欲火,相反讓我有點不寒而栗。我發覺自己不自禁地繃緊了腹部,我的身體起了自衛的本能。為什麽我會對弗拉維茲戒備呢?
“弗拉維茲…”話音未落,他封住了我的嘴。他的雙手按住我的頭,不容我逃避,徐徐深入的糾纏我的唇舌。
由他掌心傳來的寒冷透過頭皮,将我的大腦一瞬間冰凍了起來。四周萬籁俱寂,我仿佛沉入了一片虛無的世界裏,恍惚間魂魄似離體而去,漂浮到了空中。
我的身體越來越寒冷,如墜冰窖,冷得全身刺痛。腹部突然劇烈的疼痛起來,什麽東西在肚子裏掙紮着,即刻要破體而出。
一聲類似幼獸的嘶鳴聲像從肚子裏傳來,我的身體又被一股力道拖拽下去,回到了原地。冰冷自膚表褪去,一團火熱自體內升騰起來,我大口喘息坐起身,自衛的本能驅使我做出了防禦的姿态
卻見弗拉維茲一臉慘白地癱倒在地,抱着肩膀瑟瑟發抖。
“發生了什麽?”我急忙将他扶起,被他揮擋開手臂。弗拉維茲就像是懼怕什麽般蜷縮着,斷斷續續的咳喘:“別過來!你體內的東西……它會傷害我!”
“弗拉維茲!”我緊張地拍打他的背,可手指剛觸碰到他的膚表,他便渾身一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眉頭蹙成了一團,他的脊背彎曲,身下白袍皺成一團,像只從天上墜落而死的水鳥。
我咬了咬牙,縮回手臂,不敢再接觸他,僵在原地。
又像當年一樣。明明與弗拉維茲只有一步之遙,卻永遠跨不過這點距離,只能無能為力地看他承受折磨。而現在,我與他之間更隔了另一個人,一個手持枷鎖的魔頭,他縛住了弗拉維茲,也縛住了我。
如果能做點什麽。
如果,能立即去為他做點什麽……回去再次面對尤裏揚斯嗎?
胸中雜緒糾作一團,仿佛被丢進沸鍋裏煎熬。
這時,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喧嘩。餘光掃到海面上的一道雲翳般的影子,我不由心中一驚,定睛望去。
那是一艘正在抛錨的船。
一種不尋常的預感攀上心頭,我站起身,眯起眼觀察不遠處停泊的船。它的體積并不大,但即使是在夜裏,仍可看出是帆是漆黑的。心裏咯噔一動,我暗忖這難道就是國王陛下派來接引我們的船嗎?
得去通知伊什卡德他們。
正這樣想時,背後便忽然傳來了細碎的響動,我立即架起弗拉維茲,藏到一塊岩石背後,卻見從陰影裏走出來的正是伊什卡德他們。
“阿硫因!是你在那兒嗎?”伊什卡德低聲喝道。
“別擔心,他們不會傷害你。”我壓低聲音對近乎半昏迷的弗拉維茲道,他雙目半翕,點了點頭。我擦幹他臉上的汗珠,深吸了口氣,站了出來。
我朝他走過去:“我在這兒。”
他點了點頭,背後跟着另外兩個人影。塔圖将兵器袋扔給我,阿爾沙克則如影随形的貼着伊什卡德,腳上拖着鐐铐,一副弱不禁風無枝可依的模樣,濃黑的眼眸卻仍然很亮。他懶洋洋的打量了我一番,沖我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我跟這個與我容貌經歷都有幾分相似的家夥相看兩生厭,撤開視線,懶得搭理他。我尚且如此,尤裏揚斯與弗拉維茲這對孿生兄弟,大概更是憎惡彼此。
憎惡彼此折射出的自己孱弱的影子,厭棄命運在過去留下的醜陋鑿痕,痛恨自己所犯下不可彌補的罪咎。越是渴望救贖,向往新生,就越是對類似自己的影子棄之如蔽。
“走吧,我們準備上船了。”伊什卡德迎面走來,有力的手臂将我環住。
“伊什卡德,請你允許讓我帶一個人走。他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我轉過身,鄭重地請求道。伊什卡德有點詫異,顯然是對這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朋友”感到意外。我忐忑不安起來,這個決定大膽得荒謬。以他的下屬的身份,我絕無可能得到他的應允,但為了弗拉維茲,我不介意以王子的名義壓他一籌。
不待他回答,我已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回到了那塊岩石邊。可再一看,哪裏還有弗拉維茲的身影?就這麽一會功夫,他竟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你們剛才有沒有看見誰從這兒離開?”我循望四周,可根本找不着弗拉維茲的蹤影,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伊什卡德盯着我,搖了搖頭:“你說的朋友什麽人?”
“難道是海妖,藏到海裏去了?”阿爾沙克打趣道。
怎麽回事?我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心疑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夢。但有關弗拉維茲的記憶卻那麽真實,駁斥着我的這種想法。
心空落落的,像挖走了一大塊,我搖搖頭。
伊什卡德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是生怕我突然逃走一般。
理智使我已也無法放任自己提出任何要求。我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密林,目光流連于一片茫茫黑暗中片刻,艱難地邁開了腿。
接下來的一段路似乎漫長無比,又出奇得短暫。我盯着腳底的沙灘,沉默的跟随伊什卡德前進,直到腳下的路變成灰色的石面。
這是一個廢棄掉的古老碼頭,它的入口還貯立着手持三叉戟的波賽冬的雕像,但已經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船靜靜的泊在我們面前,仿佛引渡亡者們通往冥府的舟。漆黑的帆布在風中搖曳,獵獵作響。
登上梯子的一刻,風刮得猛烈起來,天上又飄起了雨,隐隐有一場暴風雨來臨的勢頭。不安随降落的雨水浸透衣物。
這裏似乎是海峽最狹窄的區域,一眼望去,就能看見對岸模糊的輪廓,伊什卡德告訴我,這裏是羅馬的邊緣地帶,常有海盜們在這兒打劫過往商船,但這裏一半屬于羅馬,一半屬于波斯,是兩國的停戰區域,從這出發抵達波斯非常近,是最安全的路線。
他這樣說時,我卻愈發不安,而這種不安很快被應驗了———隐約之間,有什麽動靜順風傳來,像是一大隊人馬逼近的聲音。
———尤裏揚斯!
這個名字在顱內炸響,我的心都快要竄出胸口。
86章 【LXXVI】劍拔弩張
———尤裏揚斯!
這個名字在顱內炸響,我的心都快要竄出胸口。
“快點!”
伊什卡德沖正在收錨的水手們低吼了一聲,可從那聲響聽來,追兵已經很近了。我循聲望去,稀稀寥寥的火光從夜幕裏透出來,然後越來越多,很快彙聚成一片,猶如燎原之火。來的人數足足有百人之多。
汗液沁出背脊,目視着火光愈來愈近,緊張感密密匝匝地将我擭住。你逃得掉嗎,阿硫因?那個低沉蠱惑的聲音似在耳畔誘問。
我抓緊船桅,手心不覺間已濕透。三列身着甲胄的追兵占領了海灘,一道紫色身影宛如凱旋的王者從黑暗中縱馬沖出,轉瞬已逼至近處。一道亮弧劃過上空,三根利箭正正釘在波賽冬的頭顱之上,使它四分五裂地坍成了一片廢墟。
即使看不見,我也聽見了數把弩箭一齊上弦的聲音。
“你們趴下!”我一步躍上船桅,奪過伊什卡德背上的弓箭,擡起手臂拉滿了弦對準尤裏揚斯。他不會對其他人手軟,但他至少需要我的命。
“陛下!”
幾簇火光将他圍繞其中,夜色中的人影身上的鎖子甲反射着粼粼的冷光,他仰起下颌,那張詭異的面具忽明忽暗,宛如一輪烏雲中的殘月。我手裏的反曲弓,能在三百米之外射穿敵人的甲胄,而他不閃不避的面對着我。
“這麽隆重的陣勢……王子準備離開羅馬?”他的聲音緩慢幽沉,根本無視我的警告,策馬逼近了幾分。
起錨的刺耳聲響似警鐘敲打我的耳膜,卻無法阻止海灘上的追兵們的動作。
紛紛襲來的鐵鈎似野獸的爪牙,攀住這笨拙的如同一只水牛的船身,使它難以動彈。船身一下下撞擊碼頭,發出受傷的哀鳴。
我居高臨下地盯着他:“你想怎麽樣?”
“下來,阿硫因,你到船艙裏去!我來與他交涉!”伊什卡德厲喝了一聲。
“你不明白。”我搖搖頭,擋在他身前。
尤裏揚斯勒住馬,接過一把弩箭,對準了我。
剎那間我心中一跳,又見他弩頭又稍稍一偏,直指向我的身後,又不知怎麽放了下來。
“羅馬之主啊,你就是這樣迎接客人的嗎?”
一個冷冽凝重的聲音自我的背後響起,一剎那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我跳下船桅,瞠目結舌地瞥了一眼伊什卡德,他卻似比我更加震驚。
“國王陛下。”我在那被身着鬥篷的人影前單膝跪地,慎而重之的行了個禮。
我低着頭,看着衣擺下紫色的軟牛皮靴子緩慢的越過身邊,才擡起頭來。高大的人影背對着我,摘下鬥篷上的帽子,露出瀑布般濃密的黑色卷發。金色的發箍在夜色中微微發亮,一粒鑲在日輪形底座上的碧玉貓眼石流光溢彩。
我從未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過國王,他總是那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像神明一樣俯瞰衆人。我想起伊索斯的話,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國王越過我們,獨自走向危險四伏的船尾,我連忙随伊什卡德亦步亦趨地跟上,小心翼翼的護駕。
身後立即響起一陣腳步聲,數抹人影投射在甲板之上。我回頭掃了一眼那些從船艙裏走出的黑衣人,略一數有上百個。他們必是皇家衛隊裏最精銳的戰士,個個都能以一擋百。若是我與他們其一交鋒,大概也沒什麽把握能贏。
原來派來這樣大的一艘船,果然不僅僅是為了接應我們幾個人。
見此狀,尤裏揚斯才怠慢地揚了揚手,四周響起一片兵器放下的碰撞聲。
“久違了,沙普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