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真沒想到您會親臨羅馬,真是蓬荜生輝。”尤裏揚斯用流利的巴列維語說道。他态度客氣,姿态卻慵懶倨傲,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羅馬之主,不知能否勞您移駕,上來說話?”國王陛下揚了揚手,梯子便被重新搭了下去。他的語氣很平和,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威儀,讓人不敢亵渎。
不難推測,逼他親赴羅馬的,必是跟前幾日在亞美尼亞發生的那場變故有關。也許是來議和,與尤裏揚斯談判的?但那也該由使者代勞,即使是停戰區域,也有精銳的暗衛護駕,這樣親自前來,也實在太冒險了……
我不可置信地思考着,卻見尤裏揚斯真的下了馬,獨自走了上來。他身旁的幾個衛兵警惕地舉起了弩箭,四下一片寂靜,實則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望着那颀長的紫衣人影緩緩走上甲板,一股無形的壓力随海風撲面而來,我本能地退後了一步。船頭的風燈被點亮,桌椅被擺放到甲板中央,一張地圖攤開放在了桌面上,我打量了幾眼,上面清晰的描畫着羅馬與波斯各自的疆域。
“把軍符拿來吧,伊什卡德。”
國王坐了下來,一只手壓住地圖的一角,淡淡的下令。
伊什卡德應聲上前,狼形的銅印被放在地圖中央,不偏不倚的壓在亞美尼亞的位置上上,宛如那座橫亘在亞美尼亞腹地上壯美的阿拉拉特神山。尤裏揚斯盯着那軍符,似笑非笑,也從容的落了座。
暗淡的光線中,他擡起眼皮朝我看過來,眼瞳裏似燃着幽幽磷火。唯恐被那眼神灼噬,我挪開了視線,手心已汗液涔涔。
一場王者交鋒在這風暴來臨的前夕即将展開,我不懂政治,卻已能嗅到這場紙上談兵彌漫出的硝煙的氣息。
87章 【LXXVII】王者交鋒
一場王者交鋒在這風暴來臨的前夕即将展開,我不懂政治,卻已能嗅到這場紙上談兵彌漫出的硝煙的氣息。
“阿硫因,伊什卡德,你們退下。”
這命令使我一愣,但國王的意旨不容置喙,無人敢逾越。而的确,以我們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在這種場合旁觀的。
我們一行四人都被帶進船艙裏。門被關起的一刻,風雨浪潮聲被抛在外面,聽上去仿佛一場激烈的戰役在千裏之外如火如荼的進行着,卻與我們毫無幹系。我隐隐覺得不安,将窗子推開一條縫隙。
帶有鹹味的雨水趁虛而入,挾來低低的交談聲。我側耳欲細聽,但兩個暗衛卻忽然出現在窗前。我吓了一跳,只好又悻悻的關上了窗子。這讓我産生了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就好像才出龍潭,又入虎穴,從一個獸廄逃進了另一座牢籠。
Advertisement
我疑惑地看向伊什卡德,他搖搖頭:“我也沒有想到。一點風聲也沒有。”
“真讓人詫異,沒想到堂堂波斯王竟會親自前來,可惜亞美尼亞早就像個妓女一樣朝羅馬大張了腿。”阿爾沙克咯咯地笑起來,他支肘撐在桌上,似對一切滿不在乎,只媚眼如絲地瞅着伊什卡德。
誠然他的話語粗俗,但說的并沒有錯。亞美尼亞對羅馬就像敞開大門迎接亞歷山大的巴比倫一樣,一面盈盈媚笑,一面在波斯身上捅刀子。
伊什卡德沒理會他,仰脖飲了一口茶,像咽酒般蹙起了眉:“國王陛下是為了另外半個軍符前來的。他希望穩固多年來駐守在亞美尼亞的勢力,與羅馬制衡。維續和平。波斯現在局勢很不利,阿硫因。尤裏揚斯言而無信,多瑙河沿岸聚集了很多蠻族軍團,我想他是有意向波斯進軍,或者,他是在示威。”
“他與君士坦提烏斯一樣觊觎波斯疆域……”我忐忑不安地轉到另一扇窗前,推開一條縫:“你說,國王陛下會與尤裏揚斯怎樣交涉?他拿什麽交換軍符?”
天空中響起悶悶的雷鳴,夜空乍然一亮。
“那要看尤裏揚斯最想要什麽。但在我看來,這場戰争不可避免。”
我沉默不語。無法否認,從帕特亞時代開始,歷任的羅馬皇帝就不依不撓的想要吞并亞美尼亞,繼而進攻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将這片廣袤的土地據為己有。
以亞美尼亞的現狀來看,于羅馬而言,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就像開了豁口的瓜瓢,而他們則是一群尋味而來的白蟻,可以随時借機侵入。
那眼下看來,國王陛下特地派遣我們來助尤裏揚斯除掉君士坦提烏斯,登上帝位,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向決策英明的國王陛下,為什麽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又冒險前來試圖彌補呢?尤裏揚斯顯示是不值得信任的家夥。
按捺不住愈發濃重的疑惑,我悄聲無息的爬出牆去,迅速關上了門,不管伊什卡德的阻攔,敏捷的靠近了船頭。
“若沙普爾陛下願将阿硫因王子留在羅馬為質,我自會信守承諾交出軍符,但現在,陛下又要将王子帶走,怎麽能怪我食言而肥呢?”
天際乍然響起一道驚雷,将我震得渾身一抖。扭頭循聲望去,我看見國王陛下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面孔冰冷得不似活人。他拾起那半個軍符,竟似在慎重考慮這個問題。我緊張地雙拳冒汗,聲旁忽有聲響,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是伊什卡德,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野心勃勃的羅馬之主啊,你對美索不達米亞的觊觎之心已昭然若揭,我怎麽能将我唯一的子嗣,薩珊王室的儲君交給你?”
我屏住呼吸,尤裏揚斯沉默了一瞬,慢悠悠道:“那麽我可以理解為,沙普爾陛下執意要帶走王子,不惜向羅馬宣戰了?”
我心中一驚。
“如果你打算橫加阻攔。”國王指了一指那些宛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的暗衛,“他們身上攜帶着火藥,個個都會以死相搏。”
他的話音未落,為首的一個暗衛便拉開了衣衫,我驚詫的發現他的腰間赫然綁着一串銅球。他取下一個扔進海中,炸開一圈燃燒的漩渦。海灘上響起一片機弩上膛聲。這下不止我,連伊什卡德也露出了一種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有一天會變得如此重要,值得國王陛下這樣大動幹戈。
【
兩方一時僵持不下。灰暗的天空淤積着厚重的雲霾,宛如大軍壓城。
尤裏揚斯擱在桌面上的手攥握成拳,那顆紫戒指閃爍着一種劇毒的光芒,像毒蟒的瞳。
一剎那,我直覺他立刻要做什麽可怕的決定,而他只是站了起來,目光掃過那些身藏火藥的暗衛,停留在我的身上:“你會後悔你的決定,波斯王。”
“如羅馬之主有意成為瓦勒良皇帝第二,我不介意效仿先王沙普爾一世,将舒什塔爾的囚牢大門打開,迎接你的到來。”國王淡淡道。
這話顯然立即刺激了尤裏揚斯。他站了起來,掀起了那張地圖,緩慢地将它至上而下的撕了開來。
這樣高傲不可一世的家夥,怎能容忍自己被敵人與淪為沙普爾一世的奴隸的落馬皇帝相提并論?瓦勒良被囚禁在舒什塔爾半生,為薩珊王朝帶來了許多羅馬人先進的建築與工程學知識,實為波斯之幸,卻是羅馬之恥。
國王陛下會說出這種話,看來是對羅馬長期的騷擾忍受已久,本來就做好了重新開戰的準備。
“沙普爾陛下,我今日納進手裏的領土,便是你波斯将來要割讓給羅馬的疆域。等那一天到來……”尤裏揚斯的笑容斂去,手交疊擱在權杖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要你看着,你唯一的繼承者變成我終身的囚徒。”
這露骨言辭令我感到一陣羞恥。我提起弓朝他放出一箭。寒光擦着他耳側而去,切斷了他的一縷頭發。這舉動卻絲毫沒有威懾到他,他拾起肩上的斷發,若有所思的凝目望着我,嘴角微微勾着,又仿佛悲傷到了極點。
這情形就像是初入聖宮的那晚。假如那天我沒有前去,沒有一腳踏入他的陷阱,一切是否會不同?
終于得以逃脫這魔頭的手心,難道不該歡欣鼓舞嗎?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沖他露出一個冷笑。
“我們會再次重逢……阿硫因。”尤裏揚斯與我擦肩而過,暴風雨中他的聲音清晰低沉,“我一生從不像命運投降,惟獨這一樁除外。”
“那麽我也不會向你投降。”我針鋒相對的回道,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會的。我在你身上留下了獨一無二的印記,你逃不了我。”他近距離地凝視着我,繼而目光落在我的腹上,眼神裏透出的柔情讓人心悸。我直視他的雙眼,一種莫名的情緒爬上我的胸口,像蠍子的錐子紮在心上。
毒性擴散開來,深入肺腑,那毒名為“尤裏揚斯”這個名字。
四周響起弓箭漲弦的細響,但他置若罔聞。我與他的距離很近,呼吸交織。走過去時他的權杖頂端滑過我的小臂,在我的皮膚上激起一道焯燙的熱意。
我擡起手,看見被他碰過的地方浮出一團紅紋,細看之下竟是一個蛇護卵的圖形,裏面包含着一串小字。他的名字。
“這是什麽?”我反應過來,回頭沖他喝道。
但尤裏揚斯就像沒聽見一般,頭也不回地走下了船。
直覺告訴我這标記不會是什麽好東西,至少一定跟我肚子裏的邪物有關。我想追上去将這始作俑者立即攔住,但一個不容抗拒的聲音叫住了我。
我擦幹掌心的冷汗,朝身後的人半跪下來。
“國王陛下。”
雨下得更大了。一雙手落到我的肩上,用溫和的力道将我扶了起來。
“你以後不必向我下跪,我的兒子。你該稱我為父王。”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看向這個世上,我僅存的、陌生的、遙不可及的親人。他亦凝眸看着我,向來沉靜的眼裏泛起一種悵惘,仿佛透過了我看見另一個人。我想他一定想起了我的母親。幼時我曾無數次的企盼他的出現,曾在母親死去時怨恨他,甚至在被收養後一度強行否認他的存在,而當他真的站在面前時,我卻感到了強烈的無所适從———父親。
這個詞于我而言,是多麽的奢侈啊。
“是。”我點了點頭,卻終究是沒能将“父王”這詞念出聲。我的語氣無比平靜,胸腔裏卻翻江倒海。船身如同笨重的巨獸在腳下震蕩起來,乘着風浪朝海峽的另一端駛去。離開岸邊的時候,我不自禁地望向了雨幕中漸行漸遠的軍隊,那個紫色的人影,直到他漸漸隐沒于夜霧之中。
88章 【LXX】隐藏暗面
天際響起一聲可怖的轟鳴聲,大雨傾盆一般落下來。在武士修習時我總習慣于在大雨中靜坐,以求沖刷走心中雜緒。而此時我卻無法獲得一絲一毫的冷靜。
這注定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夜裏,暴風雨侵襲着我的睡夢。恍惚間,我像回到了最初遇見弗拉維茲的那夜,爬着那漫長的無止境的階梯,投進他的懷裏。他逼我在阿弗洛迪德的雕像前立誓,可我沒來得及向他許諾,神殿裏就燃起了轟轟烈烈的大火。他頃刻化為焦骨,而我變成了一只離巢的雛鷹。我展開雙翼,飛過山川,飛過海峽,彷徨無所歸依,雙足卻被一條蟒蛇纏縛。
我向下墜去,随漫天煙火一起墜進深谷,宛如飛蛾撲向烈火。身體灼燒一般發起了燙,我又成了人的模樣,手無寸鐵,赤身裸體。我的手腳拴着鐐铐,腹部像女子一樣隆起,肚皮上印出一個小小的嬰孩手印,似掙紮着想要出世。
“這是我們的子嗣,阿硫因。”低沉魅惑的聲音響徹耳際,一雙手臂将我攏住,宛如弗拉維茲當年一樣将我輕柔抱起:“我會保護你的。”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自上空炸響,我惶然驚醒,全身像淋了雨一樣瀝滿了汗,渾身害着高熱。抓起枕邊水壺,我大灌了幾口,将頭埋在雙膝間,極力平複紊亂的呼吸。
我捂住肚子,肚皮裏蟄伏之物便猶如初春醒來的蛇,一下子有了動靜。我立即縮回手,想起那夢境中景象,汗濡濕了掌心。突然“砰”地一聲,将我吓了一大跳,門大敞開撞在牆上,哐啷作響,似有鬼怪在海中疾哭。
一腳踹開被褥,我沖到門前,剛要關上,卻猛地怔住了。
那雨幕籠罩的暗處,一身白衣的人全身濕透了,面色慘白的望着我,宛如從海裏爬出來的水妖。
“弗拉維茲!”我一步沖上前去,“你什麽時候上的船?剛才為什麽一聲不響的就離開了?”
他微微一笑,手撫上我的臉頰:“我不藏起來,又怎麽跟你一起走?尤裏揚斯又怎會放過殺死我的機會?”
“進來吧,你都淋濕了。”我百感交集地将他摟住,沒想到奢望竟成了真。
“不,裏面太溫暖了,我怕火。”弗拉維茲擁住我的肩膀,他的身體在風雨中微微發抖,雙臂猶如黏膩冰冷的蟒蛇緊緊勾住我的脖子。
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桌上的燭燈,火苗燒得正旺。盡管弗拉維茲已死而複生,但大抵永遠也無法擺脫當年被活活焚死的陰影,正如我恐懼再被戴上鐐铐。心中驀地刺痛:“我去把火滅了。”
剛回過身,身體被他從背後擁牢:“阿硫因…你還害怕暴風雨嗎?”
“不了。”喉頭湧起一股酸澀之意,我搖搖頭,“自從離開你,我就不再怕
了。”當再無所依傍,沒有退路,世上唯一的牽挂變成了“生存”,一個人還有什麽恐懼呢?可現在,我又有了。
“別再離開我,阿硫因,沒有你,我無法獨自存活。”弗拉維茲深嗅着我的脖頸,他的嘴唇很涼,貼得很緊密,像在吸血般吸納着我的熱度。
一股莫名的毛骨悚然感爬上脊柱,我本能地掙了開來。他倉皇地在虛空中朝我摸索,空茫的藍眸緩緩轉動着,猶如粘灰的玻璃,毫無光芒。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臉頰:“我去将火滅了,在這兒等我。”
他點了點頭,卻仍然站在門外,一步也不肯踏進來。
我來到桌前,吹滅了那盞燭燈,室內霎時陷入了一片濃墨似的黑暗,海風卷來的寒意包裹了全身,令我心裏冒出了一絲不詳的預感。下一刻,一道極亮的電光劃過天際,将室內耀得亮如白晝,這一瞬間,我瞥見似有一道陰影映在桌面上,又随極速襲來的黑暗消失。微弱的呼吸氣流纏繞着頸間,背脊如遭冰凍。
一回頭,我便近距離的對上那對毫無焦距的眼眸,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竟窺見那眸中的瞳仁有短暫的剎那成了細細的豎瞳。像蛇一樣。然而我一眨眼,它們就被隐藏在了密而長的睫羽之下。他垂眼望着我,像能看見我一樣。
“弗拉維茲……”
我低呼這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危險———弗拉維茲很不對勁。
腹上忽然一涼,我低頭看見他的手掌覆在我的肚子上,手指微微發顫,骨節泛起青白的顏色,疼痛随之襲來。忽地,自我的耳膜深處響起一聲細小的叮咛聲,引得我渾身一緊,一把抓住了弗拉維茲收緊的手掌。自衛的本能使我用力過猛,弗拉維茲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才站穩。我将他扶住,卻被他推了開來。
“為什麽要保護尤裏揚斯的子嗣?”變幻的電光中,我看見弗拉維茲的臉上浮現出隐約可辨的哀傷:“你不是愛着我嗎?”
夢中的聲音猶在耳畔,我打了個抖,脫口反駁:“你胡說什麽,弗拉維茲?我只是身中詛咒而已!等回到波斯,便有強大的巫師可以幫我解除!”
“我就可以,阿硫因,只要你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把自己交給我。”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朝我探出一只手。
我向他走去,卻不禁想起尤裏揚斯朝我伸出手的姿态,只是短暫的一個猶豫,弗拉維茲的手就收了起來。他漂游四散的視線聚攏到我的身上,臉上漸漸湧現出驚異、疑惑,以及……一種莫大的失望。
“我相信你,弗拉維茲,別用這樣的表情看着我。”我最怕看見他這樣的神情。以往每次我向弗拉維茲請求允許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結識了什麽樣的新朋友,他就會這樣看着我,總讓我覺得我仿佛是背叛了他。
“我從未背叛過你,只是我不像當年一樣會依賴于你。我已經從小孩子變成一個男人了,現在該換我保護你。”我握住他放下的手,“它會傷害你的身體不是嗎?相信我,我會擺脫尤裏揚斯的詛咒的。”
他擡起手臂,撫摸我的頭:“你擺脫不了他。阿硫因,你被魔鬼引誘了。難道你沒有察覺到嗎?”
我的心一跳,手僵住:“察覺什麽?弗拉維茲,別胡思亂想。”
他的疑心病還像以前那樣重,在這點上他與尤裏揚斯倒是一模一樣。
“你喜歡能與你匹敵的人,不是嗎?你的确不再需要保護,阿硫因,你的天性就像只桀骜的野獸,只雌伏于能征服你的強者,但你永遠不會甘願被關住。”他的聲音被幾乎湮沒在陣陣雷鳴中,虛弱而幽怨,“這就是我被厭棄、被抛卻的原因啊———為了變強,為了能追上你。”
“可我從未厭棄過你。”這話仿佛一根冰錐擊中胸口,我就像幼時般極力向他自白,生怕他的頑疾發作,卻竟隐約覺得這字字不假。
我強令自己抛開這種錯覺,将他緊緊摟住,呼吸亂得厲害。
“是的,你從未厭棄我,你只是依賴我的溫暖,又恐懼與我一生一世龜縮在囚牢裏。是我自己,厭棄我自己而已。”他輕笑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仰起下颌,灰濛濛的眼睛似含着無限悲怨,又異變成了一種破碎的恨怒。
“弗拉維茲!”我一步追上他,喉頭驀地溢出一絲沒來由的恐慌,卻不敢伸手去拽他。我動了動幹裂的嘴唇:“我愛你,從很久以前就愛着你。”
經年結成的厚繭仿佛裂出一條大縫,灼熱的液體從眼睛裏滑落下來。我怔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背影,腦海深處另一個人的聲音卻回應般的響起,暗啞清晰。
那聲音在一字一句地問:你愛我嗎,阿硫因?
弗拉維茲頓住腳步,他的身體僵住了,瑟瑟發抖起來。
“愛……多麽轉瞬易逝的東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閃電,夜裏綻放的煙火,高高墜落的流星,它們總短暫的讓人懷疑其存在,又像一場不治的頑疾讓人絕望,只有信仰才是永恒的救贖。”
我愣住了,弗拉維茲的聲音頓了一頓。
“這是我的母親臨終前說的,她和美杜莎一樣死于愛人的背叛。”
“我很遺憾,弗拉維茲。”我屏住呼吸,顫抖地說,但心中的異樣感卻變得更加強烈。
“你告訴我,為什麽親眼見證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樣承受了被背叛的命運,還會違背信仰,從毀滅的泥沼裏爬出,竭力去愛一個人呢?”
他輕聲低吟着,語氣裏翻湧着痛苦,卻仿佛在說着別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麽,那夢境之景在我的腦中愈發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維茲愈覺得古怪。他就像夢中的鏡像般虛幻不實,仿佛一碰就會碎成齑粉,消散不見。
“愛上我使你違背了信仰嗎,感到痛苦了嗎,弗拉維茲?”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終都是。”他搖了搖頭,似乎笑了起來:“可你給我的愛并不純粹,阿硫因,你已經愛上尤裏揚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維茲回過頭來,他注視着我,目光仿佛含着一股寒意,頃刻我的身體如墜冰窖般寒冷,皮膚被一寸寸凍結起來。
“得不到的,我寧可毀滅掉……早在當年,我就該這麽做了。”
那種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維茲臉上見到過。那是他發病最厲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瀕死邊緣,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松了手,痛苦地叫我離遠點,仿佛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将我扼死、好陪他長眠的沖動。
我像那時一樣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四肢像變成了石頭一般無法動彈。但我直覺,這一次他不會再放過我了,這是弗拉維茲一直壓抑着的陰暗而自私的願望。我當年逃開他,不正是因為我曾察覺到了他最可怕的隐藏面嗎?
89章 【LXX】
那聲音在一字一句地問:你愛我嗎,阿硫因?
弗拉維茲頓住腳步,他的身體僵住了,瑟瑟發抖起來。
“愛……多麽轉瞬易逝的東西啊,就像天穹中的一道閃電,夜裏綻放的煙火,高高墜落的流星,它們總短暫的讓人懷疑其存在,又像一場不治的頑疾讓人絕望,只有信仰才是永恒的救贖。”
我愣住了,弗拉維茲的聲音頓了一頓。
“這是我的母親臨終前說的,她和美杜莎一樣死于愛人的背叛。”
“我很遺憾,弗拉維茲。”我屏住呼吸,顫抖地說,但心中的異樣感卻變得更加強烈。
“你告訴我,為什麽親眼見證了她的死亡的子嗣,同樣承受了被背叛的命運,還會違背信仰,從毀滅的泥沼裏爬出,竭力去愛一個人呢?”
他輕聲低吟着,語氣裏翻湧着痛苦,卻仿佛在說着別人,而不是自己。不知怎麽,那夢境之景在我的腦中愈發清晰,我就愈看弗拉維茲愈覺得古怪。他就像夢中的鏡像般虛幻不實,仿佛一碰就會碎成齑粉,消散不見。
“愛上我使你違背了信仰嗎,感到痛苦了嗎,弗拉維茲?”
“我的信仰就是你,自始自終都是。”他搖了搖頭,似乎笑了起來:“可你給我的愛并不純粹,阿硫因,你已經愛上尤裏揚斯了。”
我猛地怔愣住。弗拉維茲回過頭來,他注視着我,目光仿佛含着一股寒意,頃刻我的身體如墜冰窖般寒冷,皮膚被一寸寸凍結起來。
“得不到的,我寧可毀滅掉……早在當年,我就該這麽做了。”
那種表情我只有唯一一次在弗拉維茲臉上見到過。那是他發病最厲害得一次,是我逃走的前夜。在瀕死邊緣,他掐住了我的脖子。但他很快松了手,痛苦地叫我離遠點,仿佛是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将我扼死、好陪他長眠的沖動。
我像那時一樣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四肢像變成了石頭一般無法動彈。但我直覺,這一次他不會再放過我了,這是弗拉維茲一直壓抑着的陰暗而自私的願望。我當年逃開他,不正是因為我曾察覺到了他最可怕的隐藏面嗎?
就在這時,天空閃電驟現,刺目的是白光凍結我的視線,利箭破風之聲挾着一道火光襲來,弗拉維茲的周身忽地燃起了大火!
霎時火光沖天,高溫撲面而來,我倒在地上。電閃雷鳴之間,我看見熾烈的大火猶如一頭猛獸擭住了弗拉維茲,瞬間就吞噬了他的全身。
他跌跌撞撞的退到風雨裏,沒有慘叫,沒有掙紮,像當年一樣絕望的朝我伸出手。
內裏仿佛頃刻有什麽東西爆裂開來,一聲不似人聲的吼叫從我的喉頭迸發出來。我向他沖去,足下卻似灌鉛,一步跌倒在地,怎麽也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見他倒在潮濕的甲板上,火舌大口撕咬着他潔白的衣袍。
身體似在被與弗拉維茲一起灼燒,急劇的眩暈如同火勢一樣猝不及防。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我奮力掙紮着醒來,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沖天的大火已被暴雨消減,甲板上只燃燒着幾簇微弱的火苗,但卻不見弗拉維茲的蹤影。
沒有屍骸,沒有灰燼,地上唯一存在的東西,竟然只是一塊亮晶晶的金屬碎片。我震駭地将它撿起來,發現它泛着奇異的紅光,背面還沾着青苔。
來不及思考這是怎麽一回事,我就看見一個影子投到了鏡面上。
我回過頭,猝然闖入視線的是一張鬼魅般的面具,胳膊被蒼白的手緊握住,他的手掌殘留着火焰的溫度,微微發抖:“阿硫因。”
“尤裏揚斯?”我睜大眼睛望着他,大腦一片混亂。船上響起亂中有序的腳步聲,數十個人影敏捷地占領了甲板,我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出現了幾艘小船不知何時,它們通體未亮燈,所以得以在暴風雨夜隐藏得這樣好,無聲無息的靠近。
他是來劫船的。
轉瞬我意識到那場大火是他縱的。一股血直湧頭顱,我翻身将他撲倒在甲板上,用手裏的東西劃向他的咽喉,雙手被立即牢牢扣住。
他的手臂向蟒蛇般柔韌有力,将我緊緊纏縛。緊接着他一揮手,我被幾個人綁住身體,連拖帶拽地挾向其中一艘小船。
“你做什麽?!這裏是波斯與羅馬的停戰區域!你別太嚣張!”我嘶喊道。
身體剛被扔進小船裏,另一端甲板上,一場激烈的厮殺便已拉開了序幕。
閃電的光束掩蓋了所有刀光劍影,夜幕中的人影像荒野上的野獸彼此角逐,辨不清哪一方是捕食者,哪一方是獵物,濃重的血腥味與海水的鹹味雜糅在一起,釀成了死亡的肅殺氣息。
“你以為我真會放你走?遑論是波斯王來跟我搶人,即便是你的光明神降臨人世,也休想讓我放手。”尤裏揚斯取下風帽,低頭瞧着我,眼瞳閃着妖冶的虹彩。他的臉沾滿雨水,蒼白似鬼魅,發絲在雨水中飄曳,顏色在忽明忽滅的電光中,竟似在從末端一寸寸變成金色,仿佛燃燒一般耀目。
我震驚地睜大眼睛望着他,恍惚間想起那夢中的細節。雙頭蛇、鏡子與幻滅的倒影,想起弗拉維茲片刻前那些晦澀難懂的話語,思維如結亂麻。
衣襟被尤裏揚斯一手提起,我的胸膛撞上他的身軀,他的嘴唇靠近我的耳畔,沾染着雨水,燙得驚心動魄。
我渾身一抖,黑影覆住眼前,嘴唇已被緊密占領。我下意識地掙紮,但他的吻總是具有魔力,讓我無法抗拒,饒是緊扣唇齒,仍輕而易舉的被柔軟的舌頭撬開,下唇被他重重咬住,銜在齒間吸吮。
我抵抗着,脖子卻被他的手制得很緊,我被迫與他雙舌絞纏,犬齒相錯。口腔裏充溢滿了血腥味,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苦澀又甘甜,似毒酒,又如蜜液,誘人欲罷不能,沉溺其中。我近乎窒息,與他肌體相貼,呼吸亦密不可分。
但漸漸的,我感到一股寒意從他的身體蔓延而上,觸手可及之處一寸一寸凍僵了般地失去了溫度。我打了個寒顫,撐起身來,看見散落在眼下的赤發在迅速蛻變成金色,金得泛白,面具下的嘴唇也褪去了血色。
他的手觸碰我的臉頰,眼中漫出濕潤的霧氣,手臂抖得厲害。一剎那我覺得假使不是面具遮擋了他的表情,他一定在流淚。
距離極近,我看見他的瞳仁一剎那擴得很大,若藍若紫的眼眸綻放出凄豔的光芒,仿佛在晨曦中極速凋亡的睡蓮。
天際的閃電猶如一把利刃刺破黑暗,雷鳴堪比放大無數倍的裂帛之聲,聽在耳裏竟有一種決絕慘烈的意味。
我突然像幼時恐懼雷鳴那般渾身發起抖來。
“別害怕,我會保護你。”暴風雨中,耳畔的聲音虛弱沙啞。身體被他擁緊,我滿耳都是在暴風雨的那夜裏弗拉維茲對我說的話。
“我會保護你的”。
但同樣擁抱我的人卻不是當年孱弱的少年,而是一個身着鐵甲的男人,他的身軀瘦削而挺拔。
“怎麽回事,尤裏揚斯?”我搖搖頭,将他擁緊。我意識到我可能遭了蒙蔽,犯下了一個足以令我畢生悔恨的錯誤。雙頭蛇與鏡像不正是意喻着這個含義嗎?我喃喃問:“你和弗拉維茲不是孿生兄弟,是不是?你們根本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懲罰。我從誕世就在與自我搏鬥……我憎恨自己無力掌控命運,無法得到所愛之人的愛,連像普通人一樣活着也無法做到。我自以為毀掉舊我,帶着對你的恨意就能獲得新生,能始終遵守那個禁戒……”
他的手指觸碰我的臉頰,密長的睫羽垂下去,猶如墜入冰河的蝴蝶:“你說假如我們從未相遇該多好?”
“真可笑!說的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我咬咬牙,不詳的預感如爬藤攀上喉頭,讓我喘不上氣,“弗拉維茲!”
“叫我尤裏揚斯…我更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深吸了口氣:“尤裏揚斯。你給我坐起來,好好解釋這亂七八糟的所謂‘懲罰’!否則我就回到波斯去,與你老死不相往來!”
“你舍得?”耳畔落下一吻,他似乎笑了一下,“阿硫因,我的小愛神,假使我們永遠也不會再次相遇,你也注定忘不了我了。命運待我,也不是殘酷到底。”
他凝視着我,一只手撫上我的腹部,眼裏的光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他的背脊松弛下來,手無力的垂了下去。霎時間一種可怕的猜想占據了我的心胸,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間的死去了。
90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