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XC】彼岸之距

他就像是死了。猝然之間的死去了。

劇痛驟然傳達整個肺腑,我一把摘下他的面具,手指軟得厲害,連抓握也難以做到。他額心血色的蛇形烙印一點一點褪淡,好像預示着他生命的流逝。我體會到迅速迫近的恐懼,慌忙捧住他的頭顱。

“尤裏揚斯,弗拉維茲……”我揪住他的衣袍,聲音嘶啞,“你醒醒!”

而無論我怎樣呼喊,他都毫無反應。

這情景熟悉得可怕。恍惚之間我像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在神殿裏捧着弗拉維茲的屍骨哀泣。我不知道是否是我我不夠虔誠,所以才會堕入輪回地獄,一遍一遍的承受莫大的因果之苦。

“別那麽激動,你還有機會救活他的。”

聽見這聲音,我一驚,擡起頭去,看見一個人從水裏冒出來,似乎已經在船下埋伏了很久。他像一只水鬼般爬上船,生着黑色尖甲的手指似要來碰尤裏揚斯。我拔出匕首,一腳将他踹開:“別碰他!你是什麽人!”

那人在暗處陰測測地笑了,一雙眼睛泛着隐隐紅光,狀似妖魔。

背脊爬滿寒意,我望了望四周,甲板上屍體橫陳,遍地血腥,尤裏揚斯帶來的人近乎全軍覆沒了,只有一兩個人還堅持着沒有倒下,其中就有曾經被我打傷的那個蠻子。河面上彌漫着濃重的霧氣,看不見兩岸的輪廓,霧氣中無數黑影若隐若現,水中漂浮着星星點點詭異的藍光,像鬼魂的眼睛。

最詭異的是,我能看見旁邊大船映在水面上的倒影,那卻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國王陛下站在二層的階梯上,伊什卡德與一些黑衣衛士在船上奔走,似乎在尋找什麽,甲板上很幹淨,一具屍體也不見。

我意識到他們在找我,而我卻也許被帶到了非人間的地帶。我悚然動容:“這是哪裏?”

“瀛海奧克阿諾斯的彼岸,你們拜火教的人稱為‘虛空’,冥界與天國的交界,無主鬼魂居住之所。”

瀛海奧克阿諾斯的彼岸?這不就是傳說中冥河的別稱嗎?

“你說我們在冥河裏?”我的背上寒意涔涔,想起那天晚上曾經在弗拉維茲身邊見過他:“你到底是誰?帶我們來這兒做什麽?”

“呀,吓到你了。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沙赫爾維,你也許聽過我的名字。”他幽幽盯着我,站起來執起一支槳,黑衣飄蕩,俨然像是冥河中的渡神卡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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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臭名昭著的弑君者,波斯曾經的最高祭司長,當年權力大得只手遮天,一度翻雲覆雨,即使那時我并未出世,也對他的作為有所耳聞。沒想到這個銷聲匿跡了幾十年的神秘人物,就在我的面前。我忐忑地抓緊手裏的匕首,怎麽也猜不到他的目的是什麽,又怎麽有能力帶人來到幽冥之地。

沙赫爾維笑了:“說實話,我還真擔心他不會跟來,但眼下看來,我真是有點多慮了。明明立誓要再生為無情人,卻還不惜代價違背諾言……真癡情啊。”

“你一定很迷惑是不是?”他彎下腰,我來不及阻止他拾起尤裏揚斯的面具,将它翻過來,我才發現那正對額心的位置,鑲着一枚反光的東西。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物事,它們似乎是一樣的質地。

這東西,顯然跟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有關。我抓緊它,靠近船桅邊,一只手展開伸出去,冷冷道:“我猜這個東西對你有用。如果不希望我把它丢進海裏,就立刻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別心急。我正要告訴你,沒有你的幫助,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他張狂的咧開嘴,掃了一眼尤裏揚斯。我用匕首瞄準了他咽喉。

“誠如你所知道的,你見到的兩個人是雙生子。”他撫摸着面具,“只不過,是從一個人身上分裂出來的二重身,一個是本體,一個則是影子。”

似有一道霹靂在耳側炸裂,我的身體晃了晃:“你說什麽?”

他走近了幾步,盯着我的手心:“你手裏的東西,是‘珀爾修斯之鏡’的碎片,你一定聽說過有關它的傳說。傳說中珀爾修斯曾一面鏡子殺死了美杜莎,這鏡子被美杜莎死去的怨恨玷污,成了邪惡的法器,可以打開通往冥府的大門,召喚亡者為自己的奴仆,也可以讓人死而複生。”

“世人皆以為這只是傳說,但它真的存在,就被封存在尤裏揚斯曾被軟禁的那個神殿裏。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在公元前,那兒被稱為‘帕特農神廟’,是供奉雅典娜女神的聖地,也是美杜莎生前的居所,她的墓地。”

“這面殺死她的鏡子曾被大流士掠走,為他的兒子薛西斯所用,後來又被亞歷山大奪回,與他從東方帶來的寶藏一起埋葬在神殿的地底。它經年累月的等待一個與美杜莎同樣痛苦的靈魂,将它蘊藏的力量喚醒,成為她的使徒。那個人可依靠它死而複生,摒棄自己的痛苦與疾病,獲得一具強大的新軀體。但代價也并不小,他要向她獻出心髒,向她許諾不再愛上任何人,以毀滅為新生的養料。如果違背誓言,就要接受考驗。鏡子裏被他擯棄的自己會找到他,他将吞噬他所渴望的,毀滅他求而不得的,最終侵占他的靈魂與軀殼。”

我僵立住,聽這詛咒般的句子汩汩流進耳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發抖。

“你看,薛西斯是多麽馴服的使徒,他冷血殘酷,暴虐無情,半生都在血腥的厮殺中度過,只可惜,他還是沒有善用它,對他的女祭司動了情。想想他的結局…”

汗液浸透了全身,我的精神有些恍惚,匕首鉻得掌心生痛。

雨水浸透了尤裏揚斯蒼白的臉,他帶頭發已全然蛻變成近白的金色,仿佛在瞬時之間衰敗的植物。他一動不動的阖着眼,臉頰凹陷下去,連骨骼的形狀也清晰凸顯出來,就像短短片刻走過了數十年歲月,成了一個瀕死的遲暮老人。

但也許,他已經死了。

我深愛的人一直在我身邊,竭力的向我靠近,而我卻固執的駐留在回憶裏,呼喚他過去的影子,于是他就像俄爾甫斯的愛人,只因一次回頭而永墜深淵。

“你知道救他的辦法,沙赫爾維。”我咬了咬牙,“你說你需要我的幫助,你怎麽保證你能做到?你扮演的又是個什麽角色,怎麽這樣清楚他的事情?”

他尖銳的指甲撥過我的刀刃,發出刺耳的聲音:“我曾是助他複活的祭司之一。你如果不信我,我可以允許他的部下帶他的屍體回羅馬,而你,進入冥府幫我取一件東西,作為答謝,我會指引你帶回他的靈魂。這個交易怎麽樣?”

“什麽東西?你要拿它做什麽?你處心積慮地将尤裏揚斯引來,就是要我幫你?為什麽是我?”

“冥河之水。”沙赫爾維笑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別無所求,只求長生不死。至于為什麽是你……”他挑了挑我的下巴,我躲開,狠狠劃破他的手背。

“除了你長的挺可愛之外,還因為你是薩珊王室的血脈,追根溯源,你們的老祖宗是薛西斯的後裔,他曾使用過珀爾修斯之鏡複活,所以冥府永遠為他的子孫後代敞開大門。多麽巧呀,這世間命運就像一個輪回,都是冥冥注定,不是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答應你,但我要親自護送他上岸。”

“那我将等候你的歸來。”

91章 【LCI】又遇故人(小小花)

破曉之際,迷霧漸漸淡了。金色日輪将灰濛濛的河水暈染成溫暖的顏色,卻無法驅走我遍身的寒冷。河面上異常平靜,像鏡面一般映出深藍的天穹,與我的倒影。我行屍走肉般的重複着劃槳的動作,如同冥河的擺渡人。

而船上躺的不是亡者,是我闊別已久又失去了的愛人。

抵達岸邊時,我才敢重新看向他的臉。我俯下身去,手指一筆一劃描過他的眉眼,在他的嘴唇落下一吻。

我将他背在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海灘。淡淡的晨光投射出我們倆的倒影,相依相偎,仿佛多年前一樣。耳邊忽然響起空靈的七弦豎琴的樂聲,飄渺又遙遠,我輕聲誦念起他最愛的希臘詩篇,盼望他能在冥府聽到。

霧氣從海灘上散去時,一只隊伍在晨曦中漸行漸近。身後一直沉默不語,亦步亦趨跟随我們的人越過我,将尤裏揚斯從我懷裏接過。

我看的出他眼中的憤怒。他想殺了我,但這點卻令我安心。他是一個非常忠誠的奴仆,我此時萬分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阿泰爾而致他于死地。

我向他詢問沙赫爾維的事,并請求他給我三天時間,他答應了。

他的名字是馬克西姆,東哥特部落的末裔,一個厲害的巫師,更曾是沙赫爾維的老師。尤裏揚斯的父親尤利烏斯在高盧征戰時,曾對他的部族有救命之恩,于是他發誓效忠他與他的後代終身。沙赫爾維與他的交集發生在前者勢力倒臺,從波斯出逃之後。沙赫爾維來到雅典,投靠自己曾經的老師,潛心學習巫術,但在見識了“珀爾修斯之鏡”的神力後,他竊取了它,此後不知所蹤。

在沒有碰到合适的靈魂之前,珀爾修斯之鏡就與一面普通的鏡子無異,所以沙赫爾維拿到它百無一用,隐名埋姓沉寂了數年,但弗拉維茲喚醒了它。

假如不是對愛戀如此執着,他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生。他本生而為王。

馬克西姆将面具蓋回他的臉上,自言自語般的說道。他的神情再次刺痛了我。我攥緊手裏的瓶子,沉默地走向海中。

“浸泡過冥河之水的靈魂,即使能救回來,也不會完整。他也許會遺失他最深的執念,那意味着,他很可能會忘記你的存在,這對于他而言是一件幸事。去吧,年輕人,跟随你的執念去把他找回來,但別犯和俄爾甫斯一樣的錯誤。你決不可以跟他一起走出冥府,決不可以讓他帶着對你的眷念複生。”

馬克西姆的低喃如同一串魔咒從背後傳來,我咬了咬牙,點點頭,将瓶口打開,一仰脖灌了下去,朝愈來愈深的水域游去,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這是美杜莎的眼淚,只要把它喝下,心甘情願的赴死,你就能通往冥府。記住,回不回的來,就要看你的意志了。”

沙赫爾維不久前的告誡回蕩在腦中,我的身體好像愈來愈沉,被卷入了一個深深的漩渦裏,無止境的陷進去。所有感覺像是從體殼內漸漸離去。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

我在黑暗中蘇醒過來,眼前是一扇門。誠如沙赫爾維預料的那樣,冥府并不像人們描述中那樣黑暗可怖。這扇門前霧氣彌漫,內裏透出淡淡的陽光,白色的羅馬式門柱上纏繞着常青藤,比起冥府,這裏更像一座幽僻的花園。

你會見到他,但他也許跟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只要讓他走出任何一扇“門”,你就成功了。

想起沙赫爾維的話,我踟蹰地朝裏面走去。就在這時,幾絲清悅的聲響從裏面傳了過來。

那像是豎琴的聲音。我渾身一震,順着通往花園的鵝卵石小道加快了步伐。這地方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向四周張望着,總感覺自己曾來過這裏。再往裏行,斑駁的樹影裏顯露出一個優美的身影———一尊雕像。

它的身邊坐着另一個小小的人影。那像是一個孩子,正捧着一架豎琴,低着頭,專心致志的琢磨着琴弦。草坪上盛滿了紅色的異花,朦胧的陽光照出他一頭柔軟的金發,在他潔白的衣袍上潋滟流轉,勾勒出他精靈般漂亮的輪廓。花瓣随風在他周圍翩翩起舞,這一幕美得像一幕畫卷,一個夢境。

心髒被無形的手擭緊,我失神良久,屏住呼吸,放輕腳步走到了他的身後。

生澀的撥琴聲裏混合細微的啜泣———他在哭。

留在這太多往事的老皇宮裏,只會讓我心上生瘡。這句嘆息忽而回響在耳畔,我的心顫了顫。

這是弗拉維茲,一定是弗拉維茲。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心中說道。

他似是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依舊低着頭撥琴。

熟悉的曲調飄入我的耳中,這是弗拉維茲曾教我彈奏過的樂曲,與記憶裏的天籁之音不同,我現在聽到的樂音并不連貫,甚至有些粗拙。

“嘿,你好像彈錯了。”我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顫抖。

琴聲戛然而止。他聞音回過頭來。他的樣子是六七歲孩子似的稚嫩,那雙藍眸噙滿了淚水,卻透出不合年齡的憂郁。我一下子找到了弗拉維茲的影子。我蹲下來,注視着還與我未曾謀面的愛人,忍耐住想擁抱他的沖動,笑了一下。

“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出現在這兒?”他抹淨淚水,睫毛在白得病态的臉頰上掃下一片暗影。

是了,弗拉維茲這個時候怎麽會認得我呢?

我勉強扯起嘴角:“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迷路了,恰巧聽見你彈琴,所以走了進來。”

弗拉維茲抱緊懷裏的豎琴,好像被冒犯了似的,他盯着我,蹙起了眉頭:“出去。這是我的秘密花園,不許別人進來!”

他臉上布滿了膽怯,表現出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我坐下來,努力使自己顯得和善:“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只是來羅馬進貢的一位外賓。很抱歉我冒犯了你,所以作為賠罪,”我指了一下他手裏的豎琴,笑了一下,“你的琴技不錯,可惜彈錯了,我可以教你這首曲子正确的指法,怎麽樣?”

他戒備地打量着我,卻沒有立刻拒絕,眼睛亮得像星辰。

我擅自拿起豎琴,在七根弦上輕輕撫過。

連我自己也未曾想到,過了這麽多年,我仍還将這曲子的指法熟埝于心。弗拉維茲立即被吸引了,他專注地望着我,像極了當年的我看着他。

“真好聽……可你怎麽會彈這首曲子的?”他垂下眼皮,目光從我的手指落到那尊雕像上,“這是我母親作的曲。”

胸口驀然一縮,我仍是笑着:“是一位故人教我的。怎麽樣,想學嗎?”

他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握起他的手,放到琴弦上,如同他曾教過我的那樣,手把手的撥出深藏在記憶裏的每個音。弗拉維茲的手小而冰涼,在我的掌心變得溫暖。

有和熙的微風拂過,陽光溫暖,落英缤紛,時光好像一瞬間回溯,重演最初美好的日子。唯一不同的,只是錯位的我們。他彈得很認真,很快脫離了我的引導。當完整的彈下一遍時,我誇獎他,他終于破涕為笑,就像嘗到了美味的糖果。我從沒見到他這樣哭,這樣笑,也曾有一個尋常孩子的天真模樣。

92章 【LCII】“光明降臨”

我從沒見到他這樣哭,這樣笑,也曾有一個尋常孩子的天真模樣。

這情景過分美好,美好得殘忍。

“大哥哥,你為什麽哭了?”弗拉維茲停下手,好奇的問。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我搖搖頭,裝作無所謂地笑笑,忍不住摸了摸他柔軟的金發。他擡起頭,凝視着我,擡起小手拂過我的眼睛,一如當年初遇時為我拭去淚水:“你的眼睛真漂亮,別哭了。”

別哭,阿硫因。

眼眶裏濕意突如其來的洶湧,我握住他纖細的手腕,一瞬間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幹脆停住腳步,永恒留駐在這幻境裏,一世靜好。但這注定是妄想。

腳踝處襲來一絲涼意,我低頭看去,足下的草坪不知何時浸在了水裏,是從邊上的湖裏漫上來的。我的心裏咯噔一動,隐約感到危機在逼近。

救弗拉維茲離開冥府,也許是有時限的。

“我們來玩躲迷藏好不好?”我蹲下來,搭住他的肩膀,溫柔的勸哄。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極了當年的弗拉維茲。

他點了點頭,眨眨眼皮:“但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大哥哥,我害怕你會迷路。”

“擔心你自己還差不多,”我捏了捏他的臉蛋,壓低聲音,“我叫阿硫因。”

———在拉丁文裏是光明降臨的意思。

我将這半句咽入肚裏,這是弗拉維茲告訴我的。弗拉維茲将我當作他的光,而我也一樣。我們從相遇起,就拼了命的互相汲取彼此的光熱,卻不知對方血肉底下都藏着經年累月中沉積入骨的劇毒,注定遍體鱗傷才得以真正靠近。

既然他再次複生會忘記我的存在,那麽索性不留痕跡更好。

“好特別的名字,可以告訴我用拉丁文怎麽寫嗎,大哥哥?”他展開手掌,将白嫩幼小的掌心舉到我面前。

我怔愣了一下,一筆一劃地在他掌中寫下了自己的名諱,正與弗拉維茲當年教我寫名時一模一樣,就仿佛是一場命中注定的輪回。

他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掌,我指一指那扇門,“你躲到外面去,我在這兒數一百下,就出去找你,怎麽樣?”

“你真的會來找我,不會自己走掉嗎?”弗拉維茲懵懵懂懂地望了一眼那扇門,攥住我的衣擺。他似乎幼時是個很怕孤獨的孩子,就這樣一會,已經有點依賴上我了。我勾了勾他的小指,點點頭。

“不會。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輕聲許諾,努力壓抑住顫抖的聲線。

我尾随在他的身後,送他走到門口,叮囑他不許回頭,但前方小小的人影在邁過門前時,卻停下了腳步。

“我知道是什麽意思了,你的名字。”他回過頭,小手伸向一縷溫暖的晨光,笑得天真無邪,“是‘光明降臨’,我會記住的。”

我僵立住,點了點頭,在他走出門口的一剎那,眼淚終有奪眶而出的趨勢,但我只是擡手擋住了過分明亮而虛假的陽光。

我們也許會重逢,但只怕再次相遇也将成陌路。

從冥府的門口走出去時,黑暗逐漸從四面侵襲而來。我沒有回頭去看背後的光景,朝光明之處疾步前行,卻只敢與前方小小的身影保持一段遙遠的距離。我害怕弗拉維茲會回頭,像俄爾甫斯的愛人一樣永墜深淵。

荊棘夾道叢生,黑影若隐若現,阻礙着我的步伐,我先是疾走,後是狂奔,最後在身後逼襲而至的寒風中拔腿沖刺。光明愈發稀薄,在荊棘中忽然憑空出現一扇無頂石門,門面上鑲着萬幅枯骨,仿佛無數亡靈要拉我成為其中一員。

我竭力朝漸漸關閉的門奔去,在那夾縫之中窺見外界景象———那竟是我離去的海岸邊。弗拉維茲的身影朝一隊人馬走去,化作一縷煙霧,飄向那靜靜躺在馬車上的紫衣人影,與他融為一體。

沒來得及看清接下來的情景,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是沙赫爾維。他一只手伸進門內,陰險地笑着:“冥河之水呢?”

我将手裏的瓶子扔出門外,唯恐他過河拆橋。眼見門要關閉,刻不容緩,我心下一急,朝門縫硬闖過去。沙赫爾維并未攔我,但就在我邁出門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吸入了門內。荊棘自門壁蔓延生長,吞噬着僅有的一線光明。

沙赫爾維自然袖手旁觀,這種結局幾乎是我能預見的。

在冥界裏,人仿佛是會失去所有感覺。我栽進荊棘裏,卻沒有任何痛楚,只是感到窒息。

在荊棘遮蔽了我的視線前,我遠遠的看見弗拉維茲坐起了身來。他望向海面,神态漠然又迷惘,然後馬車調過頭,迅速地朝另一個方向駛去,沙灘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平行的車輪軌跡,就像兩道永不相交的命運軸線。

會把我忘了吧。

我閉上眼睛,渾身都發起抖來。我從不覺得自己是怕死的人,但有什麽比被遺忘,悄無聲息的死去更可怕的呢?我曾嘗過被愛與愛人的滋味,似乎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了,但真要失去它們時,卻感到無與倫比的恐懼。

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蜷縮起身體,将自己抱緊。肚子忽然隐隐蠕動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要破體而出。

一瞬間,眼前再次出現了光明。

我睜開雙眼,發現荊棘朝兩旁退散,我的影子被投映在腳下,一團模糊的霧氣從裏面聚攏騰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竟是一個嬰孩。他皮膚雪白,渾身濕漉漉的,仰起小臉望着我。他有着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一只瞳藍,一只瞳綠,眼睛一眨,淚水撲簌簌地從他的臉頰上滾下來,活脫脫像個粉雕玉琢的小精靈。

心莫名像被小手狠狠扯了一下,我蹲下來:“嘿,小家夥,你是誰?”

接着我意識到他無法回答我。他像所有嬰孩一樣發出啼哭,擡起嫩蔥般的胳膊,似乎祈求我的擁抱他。我不自禁地将他摟進懷裏。他的身體柔軟冰涼,像一團浸水了的海綿。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密密纏住了我的心胸,這感覺好像懷裏的小人與我血脈相連。我由此想起那些暗示性的話語,下意識地端詳他幼嫩的面容,他的眉眼長得神似幼時的弗拉維茲,但有顆小痣生在眼角,與我一模一樣。

我不可思議地呆住,他卻在此時笨拙地掙開了我的懷抱,小手抹了抹眼淚,蹒跚學步般的朝荊棘深處走去。

“等等!”一種本能促使我朝他追去,但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卻好像怎麽也無法跨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小小身影走向那扇煙霧缭繞的門。他哭得泣不成聲,好像每一個找不着媽媽的嬰童,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我怔怔地望着那孤單伶仃的幼小影子,突然感覺心被挖走了一大塊。這剎那間,一股漩渦般的風流将我吸向背後,光明淹沒了一切。而我卻在這時恍然明白了什麽。

那孩子是我與弗拉維茲間唯一的羁絆,我才剛意識到他的存在,就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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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波斯篇·愛之囚籠

93章 【LCIII】波斯篇·楔子飲鸠止渴

初冬之時,安條克的山頂飄起了雪,太陽落山得愈來愈早。

在落日最後一縷餘晖的追随下,剛剛從古老的阿波羅神壇上走下的年輕帝王,在十二祭司的簇擁中,緩緩步入安條克金碧輝煌的城堡。

王者在王座坐下,任侍從們替他寬衣解帶,洗去身上祭祀後留下的牛血。一頭發絲從王冠的束縛下掙脫,披散到他琴柱般優美的脊背上,侍從們驚奇的發現,從他暗赤色的頭發裏,生出了一縷一縷的近白的金發,且一天比一天更多。

就像是在衰老一樣。

但當取下面具時,王者露出來面容那樣俊美無暇,傳言中臉上的燒傷也僅剩額心一個模糊的紅斑,使侍從們堅信這是諸神的光輝造就的奇跡。

擦淨身體,皇帝在王座旁的長椅上半卧下來。

任誰都能看的出來他心情不悅。沒人敢招惹這位性情乖張的新元首,侍從們悄悄退到門口,殿內只餘下亞美尼亞的一位外交使臣,他代表亞美尼亞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前來進貢———他能留下不是因為他口才,而是因為他的舞藝,還有生着黑發碧眼,莫名的讨新王喜歡。

年輕的使臣小心地将這一點加以利用,他蒙着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就能取悅羅馬新王。這并不難,他清楚他像誰———那個曾頂替他的身份來到羅馬的波斯少年,他所愛之人與這位羅馬帝王都求而不得的戀人。

“這就是你帶來的印度煙?”

蠱惑的聲線驀地在靜谧中響起來。躺椅上的帝王慵懶的撐起身,他修長漂亮的手拾舉起纖細的煙槍,如同擒着一株花枝。

“是,尊貴的陛下。讓我來為你點火。”他身姿袅娜的倚在躺椅邊,取了燭臺點燃煙絲,助王者吞雲吐霧,又拿起孔雀羽扇為他扇風。

“這煙味道很好。”尤裏揚斯眯起眼,端詳霧氣中的半面。扇子擾亂了二人的視線,使一切變得如夢似幻。他的思緒飄入不知何時總盤亘在他腦中的一個夢境。那夢像是真實的在他幼時發生過,仔細想來又捉不到頭尾,一切都已很模糊了,唯有一雙碧色眼眸深深印刻在記憶裏。不知怎麽,他隐約的相信,他跟那個夢中的人有一個約定。他們會重逢。

就像光明注定會降臨世間,白晝将與夜晚交彙。

尤裏揚斯摘下少年的面罩,捏住他的下巴似要吻上,卻只是停在一指之隔,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呼到對方的臉上。煙霧似輕紗飄散,他凝視着那雙碧眸,微微蹙起眉毛,複雜的情緒積壓在睫羽的陰影下。

“我知道您會喜歡的,它的味道就像一個夢,不是嗎?”少年咯咯地笑起來,陶醉的吸了口煙霧。

“夢……我們大概在夢裏見過。”

尤裏揚斯眯起眼,似是在調情,語氣又很冷,聲音透着一股寒洌的誘惑力,像山頂溶化的積雪。

“我的榮幸,我尊貴的陛下。”少年向後退去,揭下面紗,露出一個妩媚奪人的笑。而後他舒展身體,在煙霧中輕盈起舞。随着少年的舞動,他身上的銀鈴叮叮作響,使帝王的頭痛逐漸消退。

尤裏揚斯阖上眼皮,深吸了一口煙霧中罂粟的芬芳,目光飄向繪成夜空的穹頂,慢慢陷入了夢寐。

“光明降臨……”

聽見喃喃夢呓,不知疲倦的舞者終于停下舞蹈,笑容也從他面上盡數褪去。

一片淡藍的濛濛霧氣裏,他徐步走近躺椅邊。年輕帝王睡着了,他沉靜的卧在一張完整的白獅毛皮上,散開的發絲如肆淌的鮮血,整個人像一副描繪神者之死的古典壁畫,唯美而又殘忍。他的眼眸半翕,流露出身陷夢魇的迷惘,似個脆弱的孩童,全不像平日那個高高在上的,令人畏懼的一國之主。

和自己一樣呢……被所愛之人抛棄,是個注定畢生孤獨的可憐家夥。淩駕于萬人之上,身披華袍皇冠,體內卻被痛苦的蛀蟲腐蝕得徹底。

阿爾沙克彎下腰,帶着一點憐憫與快意,吻上他的嘴唇。很冷,像冰。

他閉上眼,想起在河岸邊,男人擁着昏死的少年悲痛欲絕的表情。那一幕令阿爾沙克絕望,他知道自己終其一生,也永遠也無法走近那人的心。于是他自暴自棄的回到禁锢自己的牢籠,放棄繼續追随下去。沒想到命運弄人,因一次劫難般的邂逅而逃脫既定的宿命,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卻又回到了為他畫好的軌跡。

他終究是只被馴養成寵物的禽,無法跟着心往的光飛上天空,沒了耐以生存的大樹,是要活不下去的。

就讓他們與他們洗去過去的傷痕,永遠沿着各自的軌跡,背道而行吧。

“你在做什麽,阿爾沙克?”

一個人悄然走了進來,豎琴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懷着複雜的心情打量了他一眼,連他也不得不承認,蒙着面時,阿爾沙克像極了自己的兒子。

即便是經了冥河之水的清洗,也無法全然忘記那一點殘念嗎?

将信箋擱在潔白的象牙桌上,霍茲米爾擔憂地看着躺椅上半寐的帝王,将他手裏的煙槍擱在桌上。

他比以前瘦削了,身體似乎正一點點衰敗下去,呈現出以前的病态。但當霍茲米爾看見他操練軍隊時,那震懾人心的畫面時,他又會覺得這僅僅是自己的錯覺。霍茲米爾記得,一個月前阿薩息斯王向羅馬歸順的傍晚,如血殘陽中,年輕的王身穿一襲黑色甲胄,縱馬率領新生的軍團走入宏大的梅特利爾大廣場,他頭頂的王冠熠熠生輝,血色披風猶如隼翼在風中獵獵飛揚,戴着面具的樣子神秘而威嚴,那些曾稱他“為”叛教者”的加利利人全都低頭噤聲,朝他俯首稱臣。

這一幕,正應驗了多年前霍茲米爾占蔔得到的神谕。尤裏揚斯将是一個空前絕後的王者,将會助他奪回波斯王座,向他不可一世的弟弟複仇。

走出殿門時,天色已經全暗。

霍茲米爾遇見了在門外等候的信使,同時歸來的有禁衛軍的參謀總長馬克西姆,他剛剛剿殺了幾日前由暴動的加利利教徒們組成的叛軍。那些暴亂分子趁祭典時襲擊了阿波羅神殿,企圖刺殺登位不久的新皇,但卻被早有防備的禁衛軍逐出了城外。

尤裏揚斯在衆人前宣布赦免了他們,又秘密派出一只精銳軍隊,殺得一個不留,然後将屍體扔進幼發拉底河裏,把屠殺加利利教徒的罪名全推給了對岸的波斯人。這一招使一大波身為加利利教徒的武者也自願加入了軍團,将憤怒的矛頭對準了羅馬的宿敵。

“他很出色,遠甚于君士坦提烏斯。從他幼時我就能看出來。那個時候,他的恰特蘭格棋術總是皇子間最厲害的,卻很擅于隐藏自己,總是僞裝成弱者。”霍茲米爾望着門內,“但很快,就是他展露鋒芒的時候了。”

半隐于陰影間的鬼面微微動容:“怎麽,你擔心操控不了他?”

霍茲米爾眼神複雜地搖了搖頭:“他不是君士坦提烏斯。沒人能操控他,我只能倚仗他。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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