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夠忠誠嗎,馬克西姆?”
“當然。”馬克西姆毫不猶豫的回答,他的聲音沉如暮鼓晨鐘。
打從尤裏揚斯的父親救了他的族人的那一天起,他就是這家族畢生的守護者,尤裏揚斯的死士。
“那就別讓破綻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永遠別讓他想起來,巫師。”霍茲米爾低聲道。一個被愛情所困的帝王,不就像只作繭自縛的蠕蟲一樣嗎?何況是亂世間身份特殊的男人間的愛情,只會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慘烈結局。
他自己,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嗎?
“那您為什麽阻止我趁那小子昏迷将他殺死,還派人将他送到對岸呢?”鬼面男人質問道,卻見對方臉色一沉,黑眼珠盯着他,對這問題避而不答。
馬克西姆沒再追問下去,與霍茲米爾擦肩而過,他的鷹幟絆到對方拄着的手杖,使對方趔趄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位高權重的宦官在這個嚴冬來臨時生了一場大病,已日漸病入膏肓。他濃密的長發開始掉落,裹着紫紅袍的身軀猶如一株凋敗的楓樹,倘若不是拄着手杖,就要随風飄走了。
他快要死了,但愈是接近死亡的人,執念就越發強烈。
“………薩莫薩塔造船廠制造一千二百條戰船在月內竣工;阿薩西斯王提供一只三萬人的軍隊,等您率軍抵達卡雷後進行會合,沿幼發拉底河進發……”
信使清晰地将文件上的訊息念完,王者才擡起眼皮,望向窗外的夜幕,好像剛剛蘇醒過來。
他的目光幽幽穿過煙霧,越過寬廣美麗的河流,投向了那個廣袤陌生的東方國度,不知怎的,淌進喉管的酒液莫名的發熱,仿佛在一片死寂的冰原裏灼燒起來。
94章 【LCIV】王子之尊
“伊什卡德,你相信因果輪回說嗎?能不能再将那一段經文念給我聽聽?”
“一切皆有因果,死後行天葬,諸人魂靈由良知女神帶往審判之橋。善者入真理、光明、正義之國;惡者永墜地獄,承受因果輪回之苦;善惡雜者,入第三境,無苦無樂,無悲無喜。”
“這麽說,我既不是惡人,也非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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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樣說?”
我睜開眼睛,沒有回答他。頭頂晚霞瑰豔的像在燃燒,成群結隊的白鴿掠過古老國度的城池上方,猶如返國的戰俘與流民,我是其中一員。我終于回來了,回到了盼望已久的母國,卻非想象中的心境。
“你變了,阿硫因。”伊什卡德在身旁低嘆,他拍拍我的肩。盡管已安全回到波斯,但誠然我很難忘記冥府之中的經歷,更難忘記某個已與我失之交臂的人。也許是因為沉溺在痛苦中難以自拔,伊什卡德說,從他們在河岸邊發現我之後,我昏迷了整整三個月。醫生們都以為我再也無法蘇醒,直到幾天前,國王親自請來一位異域巫醫為我祛邪,我才奇跡般的睜開了眼睛。
巫醫說我深陷第三境界太久,沒有變成癡人實為大幸。
也許變成癡人也未嘗不好。回想在羅馬的歲月,已經像是恍如隔世,仿佛是一個濃墨重彩的夢。
我撐起身體,手下意識地撫過腹上那個小小的烙印,心中劃過一絲漣漪,目光飄向不遠處奔流不息的幼發拉底河。
它似一條絕美的藍色錦緞鋪于金色的大地上,蜿蜒流淌。河面上氤氲着一層薄薄的白色霧氣,仿佛天國,美得令人心馳神往。
這條在波斯語中意為“箭矢”的生命之源也是戰争之源。
聽說羅馬正在緊鑼密鼓的集結軍力,與亞美尼亞的新繼位者結了盟,虎視眈眈地打算渡河征伐波斯。等冬日過去,開春之時,幼發拉底河就會變成一片血腥的戰場,正如過去幾個世紀一樣。
我與他是會重逢的,但再相見,卻是要以敵人的面目相對。
“他們逃回來了嗎?”我想起被困的同伴,問起伊什卡德。
“都在醫院裏養傷,這還得多虧你。”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搖搖頭,什麽也沒說,心裏卻如落了塊大石頭。
“今晚國王陛下會宣見我們,是時候該下去準備一下了。走吧,阿硫因。”伊什卡德打斷我的思緒,他翻到塔沿下方,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敏捷的躍到這座光塔的頂端。塔邊鑲有象征阿胡拉的守護靈的雕塑,三只展翅欲飛的羽翼像能載人飛向光明天。天色已經暗了,冬日的白晝總是如此短暫,就像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深吸了口氣,爬到它的背上,張開雙臂向下躍去———
“阿硫因!”
他的喊聲即刻就淹沒在獵獵風聲中。
冰涼的水頃刻浸透了我的周身,卻使我感到無法言說的暢快。盡管光塔下是皇宮裏的蓄水池,這麽幹有些冒險,但我過去常從上面跳下來游泳,一次也沒被發現過。我在水中肆意舒展着有些僵拙的身體,不由得很慶幸,将近三個月的昏迷沒有使我癱瘓,只是有些虛弱。很快,我就感到了乏力。
事實證明,人的運氣不會總那麽好。當我從下方游向水面,我忽然看見上方出現了一個人影。
當我濕漉漉的爬上岸去時,蓄水池的堤邊已經圍滿了白袍蒙面的皇家侍衛,我被當成了入侵的刺客。眼下看來我的運氣不但很“好”,而且“好”到了極點。一架車蓋上鑲着金色日輪的車攆停在侍衛們身後,座上的人起身下車,一襲繡着日月星的紫袍拖曳到地上,在水光中熠熠生輝,宛如密特拉降世。
我竟然遇見了國王陛下。這裏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花園,他顯然是正從這兒經過,卻撞見我給他表演了一出“空中飛人”。
更不幸的是,我發現養父也在随行的隊伍之中。
這下臉可丢大了。我窘迫的半跪下來向國王陛下行禮。
“起來吧,我的小王子,你可真有趣,以這樣隆重的儀式迎接我。”
國王陛下和顏悅色地笑着,命我起身。
這是我醒來後第一次面見他,仍不習慣稱他為“父王”。
我畢恭畢敬地向其他人一樣敬呼他為國王陛下,然後站到了養父身邊,他卻朝我颌首行禮。
養父比我離開前蒼老了許多,他的雙鬓斑白,已經沒有了壯年人的神采,像是受頑疾折磨。但我沒有什麽機會與他談話,就被一位叫拉伊厄爾的宦官帶去換衣,又被國王陛下叫去。晚宴前,國王向朝臣宣布了我的身份,封我為薩珊王子。從此以後我有了另一個姓氏———我姓沙普爾。
當衆人向我俯首,一齊稱我為阿硫因王子時,我望着臺下的蓮花池,心中恰如那池水一樣平靜。但不是因為理所當然,而是我感到迷惘,只覺這一切似乎不是真的。它來得如此突然,就像一副沉重的金冠加諸頭頂,讓我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态佩戴它,卻又不得不直起脖子欣然接納。
這不是從前,我不再能以哈塔米爾家的養子的身份做選擇。
跪下來時,我徹底的明白了這一點。國王的日月權杖落在我的肩上,很沉,有那麽一瞬間我錯覺自己回到了羅馬聖宮裏,弗拉維茲在背後注視着我。
然而我側頭時,卻看見的是一身及足黑袍的伊什卡德。他站在王座下方,棗紅色的華美地毯襯得他儀表堂堂,擁有一位軍政官員的威儀。他在這一晚也擁有了新的身份,他的服役結束了,将逐漸接手他父親的職責。
侍臣在內廷為我披上曳地的深紅華袍,袖子上還帶有精美的火焰紋刺繡,象征王權的金腰帶亦被一并圍上我的腰,最後戴上頭巾。即使在羅馬,我也沒穿過如此隆重的服裝,波斯人總是追求濃郁繁複的美。換完裝後,國王陛下專注的端詳我,我想他又在思念我身上留有的母親的影子。
我幾乎走不動路,但朝臣的注視使我意識到自己必須習慣,而不是像執行任務時一樣裝模作樣。只是我想我很難習慣,我從不屬于宮廷。
晚宴的排場異常隆重,地點卻十分特殊——設在王宮背後山頂上的城堡裏。這城堡仿造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而建,卻是皇家狩獵場,珍奇異獸被圈養在此,有時這裏會舉行狩獵比賽與鬥獸會,供貴族與王室玩樂。
我有幸與伊什卡德去過一次,我還記得那時我在比賽中打到了一只最肥壯的塞加羚羊,國王便賞了我一塊腰牌,允許我自由出入狩獵場。現在想起來,那時午後的陽光總是很烈,我們卻永遠不知疲倦,真是少有的快樂日子。
沿山麓拾階而上時,國王陛下沒有乘坐禦轎,而是與我同行。他放下禦者的威嚴,表現得很随和,全然是個父親的态度。盡管他的樣貌太年輕,看上去與伊什卡德相差無幾,但這無關緊要,在與他的交談中,我放松了不少,心裏的惶恐與芥蒂都減少了許多。他向我詢問在羅馬皇宮的經歷,我便揀了緊要的講,當然略去了某些我不願吐露的片段,我也知道了為什麽他會親自前來接我回國。亞美尼亞事件後,他向祭司求蔔,得到了兇兆,預示我會被人謀害,于是他便像任何一個擔憂孩子的父親一樣在第一時間采取了行動。
這實在不可思議,令我十分撼動,但我始終無法開口稱他為“父王”,幼時的創傷太深了,我仍然難以忘卻。我執拗的保留着我的堅持,為了銘記我的母親,國王似乎感知到這一點,便沒有繼續強求,我對此很感激。
“那時候我想讓你知道真相,可惜你性情太野。現在看來,讓你去戰場磨砺幾年的确是件好事。”他俯視我,語氣欣然,說話時總有讓人不敢擡頭直視的魄力。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從今天開始,你要做一個稱職的王子,阿硫因。尤其是今天。”
我向他半跪下來,待他走出幾步就才恭敬的站起來,仰視這空中狩獵場的全貌。這裏比以前建造得更為宏偉壯觀了。
六座高大的守護神的石像依山伫立,最為高大的當屬七位一體的主神——光明之主阿胡拉。石像之下,原本觀賞鬥獸用的圓形石臺被裝飾得異常華麗,四角擺放的火壇裏,熊熊聖火沖天燃燒,仿佛正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典。
我奇怪這樣的陣勢是為慶祝什麽,因為今天并不是特殊的節日。但當我看到随後到來的那些的外賓時,我立刻明白了緣由。
這群頭顱窄小、身披獸皮、戴着誇張耳環的遠方來客,分明是匈奴。
95章 【LCV】思念成疾
這群頭顱窄小、身披獸皮、戴着誇張耳環的遠方來客,分明是匈奴。
國王陛下是為了歡迎這群與他打了七年才停戰的并不友善的新盟友們,很顯然,他在這個節骨眼上這樣做,是為了拉攏他們一起對付羅馬人。
與這群兇蠻的游牧民族惡戰的經歷還歷歷在目,使我對他們充滿了厭恨,我更認出,來賓中站在那高大的單于身後的其中一位,就曾與我交過手。他叫提拉,險些要了我的命,但經過一番生死搏殺,最後仍成了我的手下敗将。他的獨臂就是我的傑作,而我背上也留下了一道駭人箭傷。
但這不是恨意的來源。在那次作戰中,我們假意受困在匈奴部落,提拉為了試探我,曾當着我的面處死了一位為幽靈軍團傳信的密使,活活扒下了他的皮,做成箭囊。盡管我親手砍了他的手,但仍不能解恨。
眼下看來,我卻再也沒有機會為那個忠誠的密使報仇了。
提拉認出我時,非但沒露出怨意,反而用剩下的左手握拳擊胸,朝我端起了酒杯,我便只好禮貌的回敬,灌下去的酒卻全是燃燒的怒火。
衆人圍坐在平日舉行祭典的圓壇周圍,奇人異士們輪番上來獻藝,表演精彩非凡,波斯神靈附體與利刃穿腹的古老秘術令匈奴人咂舌稱贊。
我努力在這場合中表現出王子的氣度,卻遠不及伊什卡德的高談闊論一半自如。我不怎麽通曉突厥語,也能感知這場宴會的氣氛還算融洽。匈奴人對富饒的羅馬早有觊觎之心,但又忌憚對方強大的海上軍力,想趁這次兩大國交戰分一杯羹。他們在海上戰力稍弱,陸上卻是殘忍兇暴的狼群。國王陛下對他們的加盟十分喜悅,在宴會達到高潮時,興致高昂的命我上臺與匈奴武士比試武藝。
匈奴人的吶喊激得我血液沸騰,我沒有推辭,接過伊什卡德扔給我的彎刀一躍而上。落地時,我腳腕上的銀鈴發出一串細碎的響聲。
我忽地有些恍惚,一瞬間錯覺自己回到當初,要在那羅馬王廷之上,跳一場嘩衆取寵的舞,但這一次,那個最令我窘迫的人卻不在了。
“王子殿下,你害怕了嗎?”對手生澀的巴列維語将我拉回現實。
和我交手的就是提拉。他掂了掂手裏骨質的戰斧,挑釁的咧嘴大笑。這是個極為健壯的家夥,皮膚黝黑,活像一頭大鬃狗。即使失去了一臂,他的動作仍然相當迅猛,不待我做出回應,就直接猛撲上來。
我不甘落後的揮刀相向,直取他醜陋而粗壯的脖子。
彎刀與斧鋒相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火花四濺。我險些站立不穩,滑倒在地。我的彎刀抵上他的咽喉時,斧頭亦堪堪落在我的頭側,距我的耳朵僅有一指之隔。我們的動作裏都掩藏着致命的殺機,卻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我的身手不如以前了。假使不是礙于場合,恐怕下場會極其凄慘。
我們打的是平手,但國王卻宣布我是敗者。雖清楚這不過是外交手段,我仍怒不可遏的想離席而去,因為這讓我覺得自己成了笑劇的醜角。但這終歸不是在羅馬,我須得為波斯着想,表現得大度,像個真正的王子。
擊敗波斯王子令匈奴人很滿意,我的表現似乎也讓國王陛下感到欣慰,宴後,他命我留了下來。
我們一前一後的步入獵場,射殺了一只麋鹿後,他勒住缰繩下了馬,與我并肩而行。
“我知道你感到不甘,阿硫因。”他說。國王的語氣風輕雲淡,像與我是朋友一般,但卻依然使我拘謹。
我放慢腳步落在他身後,咬了咬牙,坦然承認:“是的,陛下。”我頓了一頓,“但我知道您的用意。”
“這很好。我本有些擔心,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國王若有所思的注視着我,陰影間,那對幽黑的眼眸使我想起了霍茲米爾,但他更深沉冷峻些,有種平息怒火的神奇的力量。我的血液流速漸趨平緩,身體放松下來。
他伸手撿去我頭上的一片落葉,這有些親昵的動作吓了我一跳,“你越來越出色了,我的兒子。但要成為一名合格的王位繼承人,你得需要經過更多的考驗。”
“王位繼承人?”
“當然,你還不明白成為王子意味着什麽嗎?”
我忽然緊張起來:“您還年輕,何必現在就考慮這個?我上戰場殺敵還行,對政事卻毫無涉獵,絕不是合适的王位繼承人。”
“你是我唯一的子嗣,阿硫因。我與你的母親都對你寄予厚望。”
我的心跳一停,忽而想起母親的期盼,啞口無言。
成為王儲,繼承王位,我一點兒也不希望這可能的一天到來。我不願肩負一國重任,不願因此失去自由,就連變成王子,也是趕鴨子上架一般。我無法推脫這份突然降臨的責任,無法拒絕渴求多年的父愛,硬着頭皮穿上這一身沉重的華袍。我突然又萌生了逃走的念頭,但這是一個可恥的懦夫的行為。
國家的命運從不容個人來做選擇。
“你也清楚,羅馬很快就要對波斯開戰了。他們聯合了亞美尼亞的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兵力不可小觑,我們必須先發制人。”
國王騎上馬,忽然加快了速度,縱馬飛馳出去。我腳夾馬腹,緊随他身後,寒風穿林而來,我不自禁地想起弗拉維茲帶我進入羅馬的那一夜,目光越過不遠處的懸崖,順着泰西封的浩瀚星火,望向遙不見廓的對岸。他還記得我嗎——但不論答案與否,他都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不知他日在戰場上相遇,會是怎樣的情形。這樣想着,我既感到悲傷,竟又隐約生出一絲期待。
“請國王明示。”我在崖邊勒住缰繩,跳下馬,走到他跟前。
“亞美尼亞的軍隊将與羅馬兵分三路,不日阿薩息斯會先抵達阿納提亞貝納城,入侵底格裏斯河口的關隘,我要你率兵去阻止他。”
國王俯視着我,他拔出佩劍,将劍尖擱在我頭頂。他的衣袍獵獵飛揚,聲音在風中透出一股肅殺的意味,像一簇火星猝然點燃我的血液。我熱愛馳騁沙場,天生就是一頭野獸。給我一把劍一匹馬,我便甘願酣戰至死。
何況是與我愛的人交鋒,這是怎樣的一件幸事。
初春之時,冰融雪化。
戰書從對岸紛至沓來,羅馬的上千條戰船集結成一只巨大的艦隊,宛如一頭遠古巨獸跨河而來,挾開天辟地之姿,聲勢浩大,令沿岸大大小小的城國無不聞之駭然,或關閉港口舉國設防,或主動敞開大門任其占掠。
自希波戰争以後,歷史上未曾再有記載有如此威武龐大的艦隊渡過幼發拉底河,“叛教帝王”弗拉維茲的名諱像燎原之火襲遍整個美索不達米亞,人們或贊頌、或痛斥、或恐懼的議論有關他的傳聞。
人們說他冷血無情,比薛西斯更盛,但他的軍事才能堪比凱撒,也許将成為第二個亞歷山大。
交戰的期限愈發緊迫,我在這段日子裏苦練武藝,學習戰術,為使自己更加出色。假如真到了與弗拉維茲交手的那一天,我希望他見到的不是過去那個孱弱的孩子或是身不由己的俘虜,而是一位他無法輕視的戰将。
盡管,他也許對過去的我毫無印象,但這是我固執的願望。
只是無論我如何努力,戰鬥時都無法恢複到原來的敏銳,我無法冥想,一閉上眼睛試圖進入無人之境,浮現的都是和他在一起的記憶。
我已經不是過去如僧侶般清修的處子,我和所愛之人結合過,甚至像個女人一樣為他懷有過子嗣,光明神當然不會饒恕這樣違悖人倫的愛-欲之罪,但我無法忘卻,也無法自控。
交戰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我的思念如河岸邊的蒿草瘋狂滋長。
夜裏我常在鏡前端詳肚子上逐漸淡去的标記,然後忍不住自渎,想象他會在鏡子背後窺看着我,在壓抑中一次又一次的釋放。
離開羅馬已有整整一個冬天,我比以前長得更高了,有了成年男子的骨骼輪廓,卻更加瘦削,更加蒼白,像王宮門前那株白楊。伊什卡德說我病了。
我的确病了,病得如曾經的弗拉維茲一樣,久思成疾。
96章 【LCVI】不祥之兆
弗拉維茲的先行軍團在半月之後渡過了河,抵達了波斯邊境。他們搶占了易守難攻的佩裏薩博爾要塞,但那裏是不毛之地,國王明面上按兵不動,卻采取了焦土戰術,将周圍的城池付之一炬,意使他們無法補給。
不久後,阿薩息斯王果然進駐了阿納提亞貝納城,但他到來時意外的發現,城門大開,整個城池上下一空,人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還不知道,他很快将迎來一支特殊的軍隊。國王陛下不願在亞美尼亞身上折損太多兵力,用他的話說,羅馬是一只貪婪的鱷魚,亞美尼亞只是依附在它身上渡河的一只猴子。
如在羅馬那樣,我以王子的身份代表波斯前去議和,我的軍隊藏身在數十個裝了珠寶的箱子之中,等進入城內,趁對方松懈之時伺機行動,與在暗處伊什卡德率領的後援軍裏應外合,生擒阿薩息斯王做人質,控制亞美尼亞方的軍力。
出發去阿納提亞貝納城的日子,是個大好的豔陽天,但風沙也刮得格外猛烈,這将很好的隐蔽後援軍的跟随。我本該乘坐更穩當的象車,但雖然做過一次,那笨重緩慢的交通工具仍令我難以習慣。我挑了一匹棗紅的烈馬。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塊參戰。”伊什卡德驅馬走近我,打量了我一番,“還是黑色最适合你。”
的确,養父的身體日漸衰敗,他當仁不讓的就要接替哈塔米爾氏族的重任(我不想提其餘幾個哥哥,他們簡直是纨绔公子中的敗類),結束他的軍隊生涯了。我想我以後會很懷念與他并肩作戰的日子。
“一路小心。”他探出手,将一把匕首遞到我手心。是那把月曜之芒。我握住它時,被他抓住了手。我不經意地注意到他的手背紋有一朵異花,很像是阿爾沙克的手筆。我才想起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妖豔的美少年了。
似乎是發現我看見,伊什卡德縮回了手,眼神有一瞬的彷惶。
我沒有問他阿爾沙克去了哪,但我卻有種隐約的直覺,他對阿爾沙克已經動了情,只是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承認,就像曾經的我。從醒來後,我就察覺伊什卡德對我的态度不一樣了,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使我油然快慰。
“這花紋真漂亮。”我看着他的眼睛,由衷的笑嘆。倘使每人都珍惜眼前人,也許世間會少很多悲劇。但只是這人世間,哪有後悔藥這種東西。
伊什卡德戴上手套,不自在地捋了捋袖口,吹了一聲口哨。
天空中應聲降下一道黑影,一只俊美的銀頭鷹闖入我的視線,像一道銳利的刀光劃破沙霧,穩穩落在我的馬頭上。我撫過它銀白的頭翎,想起了阿泰爾,它比我的姑娘更大些,是個骁勇的小子。
“它叫閃電,是國王陛下賜給你的,一定非常英勇。”
“當然。”我沒有說我希望我的阿泰爾回來,鷹聽的懂人類的語言,他們是性情剛烈的生靈,感受到主人的不滿,會使它們倍受打擊。
身後的第一個箱子裏傳來咚咚的敲擊聲,塔圖的催促很模糊:“我說,我們得趁着天還亮快點動身吧!”
我踹了一腳箱子,命他閉嘴。這上百個箱子上鋪滿一層珠寶,中有木板做夾層,每個箱子都藏着兩個人。除了我的軍團成員以外還有一些出色的少年武士,他們身材修長,得以蜷縮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活像一群被拖去販賣的波斯貓。
伊索斯與我則喬裝打扮成使者,帶領隊伍。簡而言之,我們是貓販子,只是這群貓一旦出箱就會變成一群豹子。
“國王陛下來了。”伊索斯靠近我的身邊提醒。
我不敢怠慢,掉轉馬頭,正要下馬,國王卻揚了揚手,示意不必。我看的出他對我滿懷信心,于是我用武士的禮儀向他告別,而後扯緊頭巾,将口鼻遮住,手狠狠一揚鞭,一頭紮進沙霧之中。
阿納提亞貝納離泰西封有相當一段距離,在阿爾博河彙入幼發拉底河的河口處附近,本是羅馬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其中一個要塞,但後來被波斯奪取,占領了許多年。它在公元前早期的古代是亞述人的地盤,有一些古老的商路還能用。我們抄了這些近路行進,翻越一座大山。
冬日的裙裾尚還流連在高峻的山脊上,積雪還未完全化去。走到山頂時,就已能遠遠眺見阿納提亞貝納城的輪廓。此時天色已經半暗,一眼望去,一座頗有亞述特色的梯形金字塔屹立在城門之前,在夜色中輝煌燦爛,仿佛天國的府邸。金字塔頂上的平臺放着巨大的日晷,用于祭祀偉大的太陽神密特拉,如今成了居住在此城裏的拜火教徒們朝拜光明之主阿胡拉·馬茲答的地方,有時則用于行刑。
傳說一位亞述的王子與他的愛人便安葬在金字塔,想必也曾流傳下來什麽傳說,只是随歲月風化,已成為老人間晦澀的絮語。
也許百年之後,我也成為一段隐秘的故事。
我們在第二天傍晚時分就到達了城外的驿站。
驿站空無一人。運送寶箱的馬車已有些不堪重負,兩天不停不休的行進使箱子內的人恐怕飽受折磨,我們必須在面對敵人前養精蓄銳,便停下休憩。
由于不能讓他們破壞夾層,我和伊索斯取了河水與食物,挨個遞進箱內,這行為實在像給籠子裏的貓喂食,可我并不感到好笑。
我發現有些箱子臭氣熏天,有一些人吐了———我們經過了相當颠簸的一段山路,饒是訓練有素的武士也無法忍受。
我只好将一部分寶箱砸碎,将裏面的人放出來,讓他們回頭與伊什卡德的人會和,其餘人則就地休整。
金字塔的後方,在城門之上燃着一列火炬,有人影攢動,顯然阿薩息斯已聽聞了我們的到來,故等候在此。
“你聽說過關于亞美尼亞的新繼位者阿薩息斯王的事情麽?”在我安撫勞累的戰馬時,伊索斯忽然問我。
我看着他,知道他有什麽告誡。我對阿薩息斯王了解不多,只知道他行事作風比上一任亞美尼亞國王厲害得多,有個綽號,叫“剝皮王”。
“他跟尤裏揚斯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态。”
這個久違的名字突然被提起,我的心驀地一跳,繼而想起伊索斯是在監牢裏見識過他的手段的,自然心有餘悸。
“怎麽講?”
“我也是最近聽說的。那個阿薩息斯是個蠻族人,得到弗拉維茲的拔擢才成為亞美尼亞的候任者,一上任就用血腥的手段鎮壓了傾向波斯的勢力。出發到阿納提亞貝納的一路上,他抓了沿岸不少有反抗意圖的中立小城邦的領主,把他們活活剝了皮,再放火焚燒屍體,活脫脫是蠻人做派。”
“看來是個難應付的角色。我們得倍加小心才是。”我撫了撫勞累的戰馬,搓了搓僵冷的手,“他該不會比匈奴王更兇狠。”
“那可不一定。”
伊索斯搖搖頭,遞給我一壺溫好的酒。
“你知道我沾不得這東西,一碰就倒。”我搖搖頭,取了水仰脖灌下,擡頭望向滿天星辰,心中隐約浮起一種異樣的預感。
天穹之中,有兩顆極亮的星,被一串星光連結成一個依稀可辨的圖案,就像是一只蛇纏繞着一只小獸,将它困在懷中。
97章 【LCVII】似遇故人
夜裏,遠處遙遙傳來慘叫,混在風聲間如同鬼哭狼嚎。我猜想是那阿薩西斯王又在折磨人取樂,心感不安,卻仍在篝火的暖意下漸漸睡了過去。
笠日清晨,天還未亮,我們便整裝朝阿納提亞貝納城進發,在離那座金字塔很近時,我驚愕的發現,塔下血淋淋的堆積着數具無皮的屍首,有的人甚至還活着,除了成人以外,竟還有小孩,甚至還有孕婦。再往上看,那頂端平臺上俨然是一片屠宰場,堪比瑪雅人祭典上祭祀活人的慘狀。
我的呼吸一緊,伊索斯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幾個尚在垂死掙紮的人向我張嘴吶喊,血洞般的口目大大張着,卻發不出人類的聲音。我驅馬靠近而行,拔刀幹淨利落的砍斷了他們的脖子,鮮血噴濺到我的衣服上,但我沒有再多看一眼。很多時候,帶來死亡的利刃是一種仁慈。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嗆人的血腥氣息,于我并不陌生,這就是戰場的味道。
“來者何人!”
一聲高亢的牛角號聲響過,城門上面有人用亞美尼亞語喊道,又換了波斯通用的巴列維語重複了一遍。
“波斯人,來向阿薩西斯王表達我們的友好之意!”我揚高嗓子,手指放在唇間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閃電”帶着國王的禦诏,箭一樣的飛上城牆。很快,我看見城牆的塔樓上出現了一個被衆人簇擁的身影。距離有點遠,又逆着光,我看不清阿薩息斯的模樣。他低頭打量了我們一番,厚重的城門便轟然放了下來。
帶着鐵齒的內門徐徐開啓,好似野獸的獠牙。全副武裝的亞美尼亞軍隊夾道迎接,通過城門時,交錯的劍矛架在我們的頭頂,散發着森然寒意。我感覺到阿薩息斯的态度不善,便時刻保持高度警惕。
進入城內後,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迎上前,命人将寶箱一一打開檢驗,我有幾分緊張,但仍強作淡然的随迎賓隊伍前行。身後傳來金屬敲擊箱壁的聲音,我不知夾層是否能被聽出,便感覺每一下都像擊打在耳膜上的戰鼓聲。
身上外露的武器自然被收繳,只有被我藏在馬鞍裏的月曜之芒得以幸免。走近供貴族居住的城堡時,馬也被牽走,我們像俘虜一樣進入被土坯石牆圍住的城堡前苑。
這裏還殘留着亞述人的遺跡,古老的青銅雕塑随處可見———波斯人是愛惜文明的民族,總将這些瑰寶小心翼翼的保存,該慶幸它們當年沒有遭到馬其頓人的破壞。
一座戰争女王伊絲塔爾的雕塑伫立在早已幹涸的池塘前,它的座下刻着一串希伯來銘文,又被後人用楔形文字附了翻譯。
———我用敵人的屍體堆滿了山谷,直達頂峰;我砍去他們的頭顱,用來妝飾城牆。我把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