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手卻被他牢牢握住。身體被拽到他懷裏,耳尖被咬得微微一疼。

“不許取下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耳飾尤其适合你,就好像,我見過你佩戴它的模樣。”

想起那時在羅馬皇宮獻舞後他的舉動,我不禁一怔。難道這就是他當初咬下來的那個?不會的,他怎麽會一直随身帶着它?明明記不得我了……

“這是我偶爾在自己的房間找到的。覺得它一定屬于某個對我很重要的人,所以随身帶着。它的主人是你,是不是?”耳畔的聲音暗啞深沉,讓人骨髓發軟。感到他的手撫摸後腦,我淪陷在熟悉又陌生的懷抱裏,一時不能自拔。

即使有心隐瞞,我卻無法開口否認這句話,伸出一只能活動的手,環住他的腰,與他唇齒相依,緊密糾纏,手爬上他頸後,蓄積着将他一下擊暈的力氣。

空氣中的香味愈發馥郁,似有麻痹人心的作用。我竟成功的完成了平日裏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只是一下,弗拉維茲的身體便軟下來,伏倒在我身上。一瞬之後,他又擡起頭來,我松開手,盯着他的臉。

他的雙眼迷蒙,眼底是一片無意識的黑暗,宛如一泊沒有波瀾的死水。

———被催眠了嗎?

即使失去記憶了,還是愛着的麽?

我不自禁的擡手撫摸他的臉頰,苦笑起來,吻住他的嘴唇。在他腰際摸索一番,果然找到了開鎖的鑰匙。

“別走,阿硫因。不管你是誰,別離開我。”

耳畔忽然傳來的喃喃聲将我吓了一跳。

我站起來抓住門拴,卻感到身後并無動靜。我回過頭去,昏暗的光線映出他蒼白的面孔。我的愛人茫然若失的坐在那兒,朝我伸出手,神情像個孩子。

心像被狠狠咬了一下,手腳都驀地顫抖起來。我跪下來擁住他的身體,像最初他遇見我,像冥府中我遇見他。我将頭埋在他胸前,深嗅他衣襟裏的氣味,連肺腑像被安神液滲透,頃刻犯了瘾。我剝開他的領口,嘴唇印上他的胸膛。

有那樣一瞬,我幾乎想趁這機會将他占有,在他身上留下屬于我的痕跡。可我不能。手在光滑似緞的皮膚上流掠過,我摟住他修長的脖子,在他肩頭重重咬下了一口。

Advertisement

興許是我咬得太深,弗拉維茲的身體顫了一顫,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唯恐他突然清醒,我緊張的看向他的臉。

他怔怔的望着我,濃黑的眼睫下暗影沉沉,仿佛是在流淚。

我脫去他的外衣裹住身體,打開車門上的鐵栓,弗拉維茲卻仍不放手。外面站着一隊步兵,防守很嚴密。

“我們出去走一走,好嗎?就我們倆。”我有點無奈的向他試着請求。

弗拉維茲很乖的點了點頭,站了起來,頭撞到車蓋。

我心疼的摸了摸他的額頭,牽他下了車,像個真正的寵奴一樣依偎在他懷裏。“我不想讓其他人跟着我們。”我輕聲道,弗拉維茲也依言下令。沒有衛士來阻攔我們,我引着他穿過巨大的拱形廢墟,走進陰影裏。背後是茂密的森林。

明明是春日,地上卻積滿了冬日留下的落葉,踩在腳底,發出細碎的、令人憂傷的聲響。

我們的影子溶于遺跡的暗影裏,仿佛與這亘古的生命合為一體,成了永恒。

“我要走了,弗拉維茲。”我半跪下來,親吻他的手背。黎明将至之時,夜色未褪,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勇氣向他道別。

“但願下一世,我不會再錯過你了。”

110章 【CX】

也許是托光明神的福澤,在我們沿底格裏斯河岸逃入波斯邊境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幫我們擺脫了追兵。

追加而來的羅馬騎兵不熟悉地形,又沒有得到弗拉維茲的指令,很快就被我們誘入危險的濕地,設下埋伏殺了個精光。傍晚時分,沼澤裏已堆滿敵人的屍體,伊什卡德在附近的河流洗淨身上的泥沼。

不願被其他人看見身體,我靜坐在一旁的石頭上清點人數。

即便我們剿殺了追兵,這次也是毋庸置疑的慘敗。幸存下來的只有幾十人,就連幽靈軍團的核心十人也都受了些傷,最嚴重的是塔圖,他險先被狼咬斷了一只胳膊。在驿站弄到馬匹後,所有人沉默不語的朝城門行進,伊什卡德與我走在前面,阿爾沙克緊随其後。

“你不該來救我,伊什卡德。”

我咬咬牙,低聲道。

“那是唯一的機會。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你死。布米耶告訴了我你的遭遇……”伊什卡德勒緊了缰繩,沉聲道,“況且,這也是國王陛下的旨意。”

我頓時一驚:“你說什麽?國王陛下?這不是讓你們送死嗎?”

他在我身旁稍微一滞,側頭看着我:“你是他的兒子,是皇儲。也是我的弟弟,阿硫因。”

我如鲠在喉,回頭望了望身後的殘兵敗将,什麽也說不出來。

“別為此內疚。我猜國王陛下除了讓我們救你,更有故意示弱的意思。讓羅馬人大意輕敵,将他們誘入波斯腹地,反守為攻,也許才是他的目的。”

我胸中一跳,細細想來的确有理。否則,國王陛下不會故意将阿納提亞貝納這樣的關隘拱手讓人,使出空城計這招。他的意思,也許正是要讓羅馬人沿底格裏斯河順流而下,在波斯人的地盤上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作戰。

但是,他竟願意為此付出犧牲整個幽靈軍團,甚至剛被拔擢為将軍的伊什卡德的代價,未免也太……

偷偷瞄了一眼伊什卡德,見他的臉色異常的暗,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一種異樣的感覺被從心底絲絲剝開,我卻不敢深掘。也許,這便是王者之道,用必要的犧牲換取更大的成功與利益。

這樣想着,我默默拽緊缰繩,加快了速度。

我們落了敗,不敢從正門招搖過市,從偏僻的側門而入,一進城,便被皇家衛隊領入皇宮。月光灑在孔雀石鋪就的石階上,散發着淡藍色的洇洇冷光,黑衣衛士夾道随行,步履整齊無聲。這感覺絕不似去面見一國之主,而像是一群囚犯奔赴刑場。

我緊張到了極點,不知該以何顏面對國王陛下,我的父親。

曾經我是凱旋歸來的勇士,而今我是灰頭土臉的敗将。他也許不會降罪于我,但有可能會施罰于其他人,這是我最不願看見的。

沿曲徑通幽的長廊進了中庭,諾大的殿內很空曠,正中燃着神香,淡藍的煙霧袅袅上升,宛如仙境。除了國王陛下,只有常伴他身側的宦官拉伊厄斯在場。不必面對滿朝文武,使我不覺暗暗松了口氣。

我們跪下來,懷着忐忑的心情一并向他行禮,挨個上前親吻他的戒指。

“阿硫因,我的兒子,起身吧。”

當我吻過他的戒指後,他出聲道,語氣很平靜,我卻覺得靜得有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時刻。

我站起來,目光掠過旁邊的拉伊厄斯。他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盯着我瞧,好像我是什麽怪物。國王陛下的凝視使我忽然意識到,那是因為我臉上的傷疤。他沉默的注視了我片刻,夜空般的眼底逐漸閃現出零星的怒火。

這種神色令我感到不安。

我搓了搓手指,伫立在那,有點不知所措。

拉伊厄斯為他的夜光杯斟上滿滿一杯酒,他飲了一口,似乎才平息了情緒:“我聽說你們險先受困。羅馬那邊情況如何?那群狼騎兵數量多少?”

“禀報陛下。狼騎兵共有十團,每團五十人,有五團及普通軍團逾兩萬人,已随阿薩息斯前往納塞賓要塞,進攻我們的前鋒。剩下的約有四萬,已抵達底格裏斯河口,意圖重建運河,直撲阿瑪德要塞,進攻王都。”伊什卡德低聲陳述。

國王陛下微仰下颌,似隐約笑了,“不足為懼。”

伊什卡德的身體驀地搖晃了一下。我立刻彎腰打算扶他,卻被他身旁的阿爾沙克搶了先。他的手捂着左胸,衣襟上滲出了暗色,嘴唇發紫。我驚愕的看了一眼國王陛下,正欲開口向他請求召來禦醫,阿爾沙克先一步跪到了他的座前。

兩旁,黑衣衛士立即用刀架住了阿爾沙克纖細的脖子。

我見狀忙開口解釋:“等等,陛下!這位是亞美尼亞的阿爾沙克王子,他已歸降波斯,就是他冒險助我們脫困,其心可鑒。”

“噢?你就是阿爾沙克王子?”

“請別這樣稱呼我,尊貴的沙普爾大帝,我從今以後就是您新的忠仆。”阿爾沙克嬌滴滴的擡起頭,身體如弱柳扶風,“是您如太陽般普照歐亞大陸的威名與您英勇的将士使我折服。”

這番谄媚之辭極盡誇張,只讓人咂舌,說話之人卻一點兒也不臉紅,說完,他還看了一眼伊什卡德,一副欽佩的神色。

“伊什卡德極力突圍,但羅馬王拿我的性命做要挾,才使得他被俘。國王陛下,戰狼軍團此次也傷了元氣,被我方象軍折損了上百名。”

“知道了。”國王陛下放下酒杯,淡淡的掃了他們一眼,“你們雖敗猶榮,下去吧,去亞拉爾德祭司那兒,會有禦醫治療你們。”

事實證明,所有國王都喜歡聽好話。

見伊什卡德他們全身而退,我心中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

“拉伊厄斯,你先退下吧。”

聽見國王的吩咐,我再次緊張起來。他有什麽命令要單獨吩咐給我嗎?連他的親信也不能知曉?

“是。”拉伊厄斯不情願的退出殿外,臨走前不懷好意的瞥了我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拉伊厄斯似乎很反感我,實在匪夷所思。

“過來,我的兒子。”國王陛下朝我招了招手。

我在他座前跪下,不敢離得太近,他卻伸手将我拉近,低頭打量我的臉。我詫異的渾身僵硬,避免與他的視線交彙,便之好盯着他衣袍上繡成日月的金線看———直視國王是大不敬的,即便他是我的父親。

“擡起頭來,讓我仔細看看。”他柔聲下令,手搭在我的肩上,瑪瑙戒指的反光耀得我睜不開眼。

我只好依言照辦。

寬大的袖子拂過我的臉頰,他的手指觸碰到我的眼角,撫過疤痕。

我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同樣親密的舉動只有弗拉維茲對我做過,現在換成了另一個人,盡管真正的父子之前這樣一定稀疏平常,我卻仍想要躲避。

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左耳的耳環上,我的心猛地一跳,頭往後一閃。

111章 【CXI】

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左耳的耳環上,我的心猛地一跳,頭往後一閃。

我的反應使國王陛下感到尴尬,他的手僵在空中。在他看來也許我是在拒絕他的關懷。我低下頭,朝他扣了一扣首:“陛下,阿硫因受寵若驚。”

“是誰下的狠手?這一刀本會致你失明。”

我咬咬牙,如實道來:“亞美尼亞的阿薩息斯王。”

他臉色一凜,空氣都降了溫:“那麽他一定不會死得那麽容易。”

“不必為我廢心,父王,我自會為自己報仇。”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我不由噤聲,卻見國王陛下的眼中亮起異樣的神采。

“你叫我什麽?”

我想改口,但已來不及,只好硬着頭皮應聲:“父王。”

“我的孩子。”他展顏而笑,墨色眼底如日月同升,握住我的一只手腕,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莫名的傷感:“我會派宮中最好的禦醫治好你的臉。”

我局促地推脫:“不,不必,我不在意自己的相貌,”

他盯着那耳飾,眼神微妙:“是麽?可我在意。”

我愣了一下,只覺這話說不出哪兒怪。一瞬的沉默後,國王陛下松開了手:“你是波斯的王子,唯一的皇儲,自然必須儀表堂堂。要知道我們是愛美的民族,光明神的子嗣,不和羅馬人與蠻族那樣粗鄙。”

“明白。”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上的疤,真的治得好嗎?

我俯身,鄭重的行了個禮,又見他擊了擊掌,喚來一隊侍女,手裏端着一些食盤、寝品,甚至還有衣物,好像是特別為了犒賞我而一早備好。

本就打了敗仗,無功受祿,我感到無地自容。臉皮有些挂不住,燒得熱騰騰。但父王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窘迫,只命我試試那件新衣裳。

侍女将它呈到我面前,令我無法推脫。這是件騎裝的款式,白色的底,繡了一整只金色孔雀的花案,綻開的尾翎自下擺展開,像是拿絲國進來的綢子所制,華美绮麗之度,幾乎已不适合男子穿戴,何況騎馬出行。

我不情願的披上它,系上腰帶時卻不欺然想起弗拉維茲穿着紫色騎裝的樣子,假若這樣相對,我們是否般配?一定般配的吧。

“這件騎裝真适合你。”

聽到父王這樣贊許,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向他恭敬的道謝。他站起來,親自為我理了理領口,遣散了侍女。我拘謹而順從的站着,不知該怎樣回應這樣的關愛,因為它對于我而言,着實是太奢侈了。

“趁這幾日,你好好調養身體,我的兒子,我們很快就要出征迎敵。我為你在宮中安排了住所,是你的叔叔霍茲米爾曾居住過的地方。讓拉伊厄斯帶你去吧。”

我向他一折腰,感激的應道:“是,父王。”

前往寝宮的路上,拉伊厄斯仍對我态度不善,字裏行間時不時流露出諷刺的意思,仿佛我是個高攀枝頭的冒牌王子。我旁敲側擊的暗示他,我會将他的态度透露給國王,他才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言冒犯我。

霍茲米爾的居所靠着護城河,能眺見對岸山巒起伏,頂峰積雪未化。它的旁邊是那座高高的光塔,中有一段吊橋相連,但那橋如今已經松垮了,鎖鏈上生滿了蔓藤,遠看像一株吊蘭。

霍茲米爾曾被軟禁在塔頂的閣樓裏吃齋誦經數年,後在妻子的幫助下渡河逃出宮廷,此後再未音訊。拉伊厄斯這樣告訴我,神情複雜莫測。他還說,國王陛下正式登基後,便将這裏封存起來,再沒允許別人踏足,以紀念自己的長兄。

我沿螺旋階梯登高而上,向拉伊厄斯詢問當年的舊事的細節,仿佛透過那延至穹頂的蔓藤看見那時的景象。我不禁想着,多年前的這個時刻,與我同樣沿這階梯拾級而上的那個人,是懷着怎樣的一種心境?

同樣身為尊貴的王子,卻被禁足在此,能俯瞰這整個古老宏偉的王都,能接近高遠浩渺的天空,但這二者都離他遙不可及,仿佛置身與世隔絕的第三境界。

掌心拂過沾滿灰塵的象牙護欄,我不禁愈發對霍茲米爾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好奇起來。

我所知的是衆所周知的故事。

沙赫爾維倒臺後,意圖集軍謀反,霍茲米爾害怕其報複自己,為自保逃離波斯,放棄了繼位權。所以他的弟弟——我的父親,在鎮壓了沙赫爾維一夥的亂黨後,順理成章的成了新的國王。

可這卻與拉伊厄斯所述不符,假如霍茲米爾是因為懼怕沙赫爾維的勢力而離開宮廷,又怎會有時間被禁足這塔上數年呢?

可我再向拉伊厄斯追問,他卻不肯再細述,只搖頭,說透露這樣的秘聞是禁忌,被發現是要受割鼻剮眼的懲罰的。

我冷笑了一下,便也作罷,心知拉伊厄斯是希望我自己發掘,否則他不會起這個頭。

此人城府不淺,又不知何故對我心存芥蒂,必須得小心防備才是。

進入宮殿前,我擡頭望向光塔的頂端,心裏浮起一絲異樣。

從來到泰西封起,我常愛爬上去待在塔頂。那兒使我有種莫名的歸屬感。但我從不知道,曾有一個人被囚禁在那,與我站在同樣的角度看着底下的風景。

真奇妙啊。

侍從們打掃殿內時,我便在這塵封數年的地方轉悠了一圈。物件都有些年頭了,好在都是上乘的質量,除了地毯與挂氈,沒有什麽東西遭受歲月的侵蝕,保存的非常完好,稍加打掃,便煥然一新。

我走到露臺上,為一張被綢子遮住的畫框駐足。一種奇異的動力驅使我将它摘下,在看到畫上內容的一剎那,我不禁愣住了。

即使已有些模糊,仍可辨出畫上是一個極美的長發少年。那是年輕時的霍茲米爾,身着一襲與我穿着的這件一模一樣的騎裝。

我低頭看了看胸前,連那只孔雀昂首鳴叫的姿态也并無二致。

這衣服,是霍茲米爾穿過的麽?

為什麽,父王要賜給我他的衣袍和住所呢?胸中異樣的感覺如漣漪擴散,我本能的擡起手觸摸那副畫,卻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王子當年很美是不是?”拉伊厄爾擦了擦畫框,小心翼翼的用布蓋回去,有些悵然,“這畫像,陛下從不容許別人看。”

我心裏咯噔一動,不由想起弗拉維茲,他待我也是如此。難道,國王陛下對霍茲米爾王子……

不,不,他們是親兄弟,怎麽可能?

我搖搖頭打消這荒謬至極的念頭,走到露臺邊沿,視線穿過護城河飄向對岸,喉頭酸澀。弗拉維茲醒來後會怎樣?我不敢想這個答案。

侍從們離開後我私下出了宮,前往泰西封城南,那兒居住着波斯最有聲望的猶太巫醫巴德爾,他更是一位出色的先知,我期冀他能幫助我。

暮色降臨的時候,我穿過喧嚣的集市來到這個多年前我曾踏足的地方。那時我并不相信巴德爾的預言,甚至将他的話嗤之以鼻,但事實證明他并未欺騙我。我敲響木門上挂着的兩個巨大的銅鈴,它們發出一種古怪而神秘的聲響。

但沒有人回應我。巴德爾是個怪脾氣的家夥,我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他才遲遲将門打開。

我取下鬥篷,看到是我這不速之客,這狡猾的猶太人立即就要把門關上,我拔刀頂住他的門拴,沖他笑了一下:“好久不見,老朋友。”

上回我将他揍過一頓,這家夥定還記仇呢。我正猶豫着要不要用武力威脅他,誰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衣服瞧。

“這,這不是王室的服裝嗎?難道……”他擡眼梭巡我的臉,“你就是那個國王的私生子?”

我一挑眉,眯起眼:“小心你的用詞。”

他一咧嘴“哈哈”笑起來:“你可以割了我的舌頭,但那樣你就問不到你想知道的事了。”說完他用一種複雜莫辨的神情瞧着我,“年輕人,你是疾病纏身了吧,臉色這麽不對勁。”

“不是疾病。”我推門走進去,不知該如何開口。陰暗的室內彌漫着一股藥草的氣味,壁爐裏燒着一鍋不知名的液體,桌上擺放着亂七八糟的古籍,還有一顆水晶球。上一次,這家夥就是靠這個蔔出弗拉維茲還活着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112章 【CXII】

上一次,這家夥就是靠這個蔔出弗拉維茲還活着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我将父王賜給我的金幣擱在桌上,猶太人立即雙眼放亮,伸手要拿。我按住他的手腕,壓低聲音:“假如你敢洩密……”

“通靈者與死者一樣,永守秘密。”他噓了一聲,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放到水晶球上,神秘兮兮閉上眼,“噢,讓我來瞧瞧你被什麽困擾,年輕的王子。”

我依言将掌心鮮血滴在水晶球表面,球裏立刻湧出煙絲一般的紅色,蜿蜒逶迤,時而凝聚成人形,時而又異變成蛇狀,仿佛要爬出這透明的容器一般,在掌心微微泛熱。肚子又隐約不舒服起來,再看那球體之內,紅絲赫然形成了一個狀似嬰孩的影子。仿佛在蹒跚爬行。

如被燙到一般,我縮回了手。

猶太人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好像見到了什麽怪物。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如坐針氈似的站起來,指指門口:“離開這兒,別把邪祟帶到我這兒來。”

我一動不動的坐着不動,知道這個人能幫我。但他是個怪脾氣,任我如何威逼利誘他也不肯,鐵了心下逐客令,最後我只好激他,說他只是個投機取巧的神棍,根本不是什麽先知,遇到難解的謎題就成了縮頭烏龜,我會砸爛他的屋子,讓所有人知道這裏住着個流浪的猶太騙子。

這招倒很奏效。

他忿忿的吹胡子瞪眼,開始在書架上在那堆爛得辨不出名字的古籍裏翻找,最後拿出了一本上了鎖的黑皮書。只看了一眼我便知道他要找的一定是這本。同樣的書,我在弗拉維茲那裏看到過。

翻開書殼,第一頁就是整整一面的古希臘文。拜弗拉維茲所賜,我也認得不少希臘詞,第一眼便瞧見了“神話之影”這個晦澀的詞。

“‘神話之影’,這是什麽意思?”

我指着那個詞問。

“神話的背面,神話的投影。自古以來的希臘神話呈現給人們他們想要看見的那一面,而這裏,卻是神話背後的故事,記載着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那些偉大的英雄背後的陰暗和讨人厭的邪魔暗中隐藏的秘密。”

猶太人盯着我的眼睛,将書頁翻到中間,那個部分是記載美杜莎的,繪有一個蛇發女人的畫像,但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抱着一個嬰孩。

“我想你不知道美杜莎曾為海神波賽冬懷有一個孩子的秘聞。那孩子承載着她所有的愛,能化解她對波賽冬的恨意與雅典娜對她的詛咒,變回一個正常人。她一心想要誕下這個孩子,所以徘徊在帕特農神廟裏不肯離去,才被柏爾修斯所殺。那個孩子的魂魄依附在殺死她的鏡盾上,與她一起長眠地底。”

“這與我有什麽關系?”我看着羊皮書頁上的畫像,感覺美杜莎在向我微笑。

“因為這種執念,她會使她的信徒與其愛人也擁有一個子嗣,只要這孩子正常出世,她的怨恨就能得到化解。你不必感到困擾,我可以幫你除掉這個詛咒的産物,如果你希望我這麽幹的話。”他拿起一個細口的小銅瓶,晃了一下,“畢竟,這孩子可不是實體,只是一團虛幻的執念而已。”

執念。我下意識地捂住腹部,心髒被一只小手揪起來。眼前又浮現出冥府裏遠去的小小身影,那雙透亮純粹的異色眼眸,那麽天真可愛,滿懷對愛的渴望。

明明做好了與斬斷與弗拉維茲一切羁絆的決心,又動搖起來。

“喏。”他将那瓶子遞給我,“喝下去,等再醒來時,它就不會再糾纏你了。”

我擰開瓶口,裏面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與血腥氣。唯恐這瓶中之物真的将我身體裏屬于弗拉維茲的那部分扼殺掉,我忙塞上瓶蓋:“你說孩子只要正常出世,就能化解美杜莎的詛咒,是真的麽?”

猶太人捋了捋他卷曲的胡須:“你去過一次冥界,是不是?”

我驚詫于這猶太人讀心術的精湛,竟連我去過冥府的事也知道,點了點頭。

“在那兒你失去過你的子嗣。”

我又是一驚。

“如果你希望你腹裏的子嗣來到人世,就得再去一次冥府,不過,那會減少你一半的壽命,你願意嗎?”

我的心中一輕,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指了指随身帶來的那袋金幣:“如果你有辦法幫我,我會派人送來更多的報酬。”

他瞥了一眼那袋沉甸甸的牛皮袋子,走到裏屋去,噼裏啪啦不知鼓搗什麽,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才聽見他在裏面喊:“進來吧。”

我依照猶太人的吩咐除去衣物,浸入他早備好的一大木桶藥液裏,雖然早做好準備,但在他往桶裏扔活蛇時,我仍吓了一大跳,差點從桶裏蹦出來。

猶太人告訴我這是必須的工序,我只好強行忍耐,好在那些蛇并沒有襲擊我,只是在腹下蠕游。

濃稠如墨的藥液漸漸如沸騰一樣冒出煙霧,讓我仿佛置身幻境。須臾之後,四周光暗交替,我好像又來到冥府之內,一個小小的人影自煙霧深處走來,我下意識的伸手去觸,手指卻在一片潮濕的液體中碰到一個滑溜溜的物體。

那物體是活的,顫抖起伏着,宛如在呼吸。

突然之間,一聲嬰啼似的嘹亮哭聲響了起來。

我吓得站起身,一眼望見手裏那一團動彈的輪廓,僵在了那兒。

“沒什麽好奇怪的,這鬼東西身上有蛇發女妖的血統,是冥府的生物,只有長到一定歲數才會變成人形。你帶着他,趕緊離開我這兒!”

一個巴掌大小的粉色肉團蜷縮在掌心,長得活像只大頭的四腳蛇蜴,眼睛卻似幼貓一樣又大又圓,亮得驚人,一對瞳仁顏色迥異,一藍一綠。似乎是看見了我,他淚汪汪眨了一眨眼,猶如嬰孩見了母親,一只小蹼搭上了我的手背。

心猛地顫了一顫,我擡臂将這奇形怪狀的小家夥摟進懷裏,他微微一抖,便像像只壁虎一般緊緊黏附在了我的胸膛上,一動不動。

努力适應了一下,我從浴桶裏翻了出去,猶太人像見鬼一樣盯着我的胸口,避得遠遠的,仿佛生怕我帶着他口中的“鬼東西”接近他。

我驀地有點想笑,只好站在原地向他行了個感激的折腰禮,而後離去。

回到皇宮時已近深夜,我遣散了守候的扈從,把門窗緊閉,将懷裏的小東西從衣服裏放出來。

他真似個嬰孩般黏人,甚至用嘴巴在我平坦的胸膛上磨蹭,似乎在渴望奶水。我尴尬地把他抱到床上,他卻愣愣的睜大了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唯恐他真的發出聲音,我只好索性把指頭弄破,充當奶水喂他。

這下子小家夥總算安靜下來,吸得津津有味,小尾巴緊緊纏着我的手腕。

我苦惱地躺到床上,心知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我沒有養孩子的經驗,何況還是個男人,一時半會也沒法去找弗拉維茲,這可怎麽辦?

苦思冥想了一陣,我竟精疲力盡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小家夥安靜得出奇,已經陷入了熟睡。生怕小家夥是死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幼嫩又古怪的小身軀,感受到呼吸的起伏,心底忽然湧出一股奇異的暖流。

弗拉維茲與我的……子嗣?

兩個男人的後代,這該是一件多麽不可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真實實的擺在我面前,這就是我們相愛的證據。

這樣想着,我愈發思念起弗拉維茲來,腦子裏描摹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可那樣的天倫之樂,也許只會是一種奢求。

——奢求?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我不禁吓了一跳。我這樣的人,竟也會渴望一個家嗎?

手撚着小家夥的小尾巴,才想起還未給他取名。該以什麽為他命名?我回想着所有至高無上的波斯神明,想給予他一個最好的名諱,卻忽而憶起那久違的愛稱。還有什麽比那個希臘小愛神的名字更适合眼前的小精靈?

“嘿,小丘比特。”我低聲喚道,十足是一個真正的父親,小家夥似有感應般地支棱起頭,眨巴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我。

“你什麽時候會變成人形,救你的……”突然有幾分尴尬,我有點不知所措的揉了揉丘比特三角形的小腦袋,“………媽媽呢?”

弗拉維茲那樣美貌,一定該被認作媽媽的,我心想。小家夥磨蹭了一下我的掌心,嘴巴吧嗒了一下,好像發出了“帕帕”這個音節。

我情不自禁地将它摟進懷裏,親了一下。

“咔嗒”,寂靜之中,從門口的方向傳來了一聲細微的動靜。像是人的腳步聲。我緊張地将小家夥塞進衣服裏,披了件外套,走到門前,從縫隙裏察看。長長的走廊上,一個修長的人影秉燭而立,竟然是父王。

半夜………父王來這兒坐什麽?

113章 【CXIII】

半夜………父王來這兒坐什麽?

我見他擡起手,似要敲門,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假如他要見我,我無法閉門不見。恰時小家夥在衣服裏一陣瑟縮,我的心驀地擂起鼓來,眼見他的手懸而未決,最終轉過身去似有意離開,胸口才一塊石頭落地。

不料下一刻,他又折返回來,伸手推了一下門。

門竟開了———我忘了鎖。

身體比腦子更快,我像閃電一樣竄回床上,假裝熟睡。幸而我身手靈巧,沒有發出什麽聲響,否則一定露餡。

門傳來輕微的掩合聲響。

軟皮靴接觸地面的動靜幾不可聞,緩慢地朝床榻而來,一股奇異的焚香自空氣中彌漫開來,一時間,我的腦子略微有些暈眩。卻在這時,懷裏的小東西掙動了一下,我的乳首襲來一陣被吮咬的刺痛,針尖一樣直逼大腦。

暈眩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王要做什麽?一種怪異的緊張感籠罩全身,我屏住呼吸,聽見腳步聲已抵達了床邊。燭光灑在我的臉上,微微的暖意夾雜着一縷熾熱感,一只手在頰上輕輕游走,仿佛是在試探我是否正陷熟睡。

我本能地閉着眼沒動,渾身冒汗。

頰上的手指自撫至領口,徘徊不走。皮膚上暖意更濃,似乎不止是燭光的溫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