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柔軟的發絲垂墜到手背,陰影從上方傾壓下來,下颌處突然挨上了幹燥柔軟的嘴唇,輾轉沿頸側而下。分明超越父子界限的,意味的吻。
全身似被驟然冰封一般凍了住,連血液流動也凝滞,失去了思考反應的能力。
父王……在做什麽?
這念頭在幾近空白的腦殼裏回響,頸側的吻卻漸有了升溫的趨勢。腰際傳來收緊的力度,領口被撥開來,我才魂歸體殼。不敢這樣睜眼與父王相對,我翻了個身,夢呓似的喃喃了一聲。
領口的手指戛然而止。
火光流連了須臾後遠去,腳步聲亦随之離開床榻,以一聲掩門聲為結束。
待門口再無聲響,我才驟然從床上坐起,如經歷瀕死噩夢般渾身淋漓,呆坐了好一陣,直到胸膛前發出一聲細微啼哭才打了個激靈,忙以手安撫懷裏顫栗不已的小家夥。他似比我更驚惶,抖得如抽搐一樣。
“別害怕…別擔心。”
我低聲哄着懷裏的小家夥,如同一并在安慰自己,目光卻落在那副被布遮住的畫框上,這房間裏無盡的謎團仿佛一瞬間随黑夜四面逼來,幾乎将我湮沒。
此後一夜無眠。
***
弗拉維茲……
弗拉維茲!
烈焰漫天蓋地,吞噬晝夜,灼燒的痛楚從膚底直達骨髓,像淩遲一樣削剮每寸肉身,比這更疼痛的卻是內裏。只是聽着那個聲音,靈魂就仿佛遭到了撕裂,一半在烈火中死去,堕入無底幽冥;一半拼命掙紮着逃出去以求新生,以求……
求什麽?
他在夢魇中睜大眼,視線穿過烈火,一個人影在一步之遙處做着同樣的動作,仿佛竭力想要将自己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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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在呼喊着他的姓氏,聲音熟悉得足令他心悸。
他看不見他的樣子,卻能望見那雙泫然欲泣的碧色雙眸,飽含思念,像看着離別許久的愛人,只想用盡一生的時間與彼此相伴。
別哭……別哭。我在這兒。
他發自肺腑的低聲念着這一句,伸手為那人拭去眼淚。四周的火焰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輕绡似的煙霧,他又置身于幼時在君士坦丁堡常待的那個花園。陽光和熙溫暖,樹影搖曳。四周靜谧幽幽,只有風在低吟淺唱。
那似曾相識的波斯少年近在咫尺,他正彎下腰去,為身旁幼小的金發男孩擦拭淚水,又在他手心寫下什麽。那幼童分明是他自己。淡淡陽光落在少年微笑的側臉上,被鬓角的一縷卷曲的黑發留下溫柔的陰影,無限美好。
他小心翼翼的放輕腳步,駐足在少年背後,伸手為他梳理亂發。動作自然得好像這樣做過許多年。一剎那,有風驟起,百花盡綻,落瓣圍繞他們缤紛飛舞,四周又成了另一幅景象。
暴雨傾瀉而下,閃電忽明忽晦。眼前少年已變成幼童模樣,懵懂地擡頭仰視着他,碧色瞳仁剔透無暇,身上卻衣衫褴褛,遍布被人淩虐的傷痕。像只剛離巢的幼鳥,未來得及展翅翺翔就被關進籠中摧折。
驀地一陣窒息,他一把将少年摟入懷裏,只想傾盡一世護少年一生,手裏卻不知何時多了串鐐鎖,将懷中小小身軀牢牢縛住。
阿弗洛迪忒将白玫瑰擲于他足下,賜他獻給懷中少年,卻讓他抓着鐐铐的手被尖刺而傷。鮮血沁透掌心,懷中雛鷹掙開愛縛,最終離他而去。
他終于讀懂愛神的悲劇,跪在雨中,獨自嘶聲吶喊。手中除了一串鏽跡斑斑的鐐鎖,空空如也。他迷惘地四處找尋,一聲細細的嬰兒啼哭聲忽地響起,卻是從懷裏傳來,低頭去看,懷裏多了一團溫涼的影子,正瑟瑟發抖。
戰車裏的帝王滿身大汗地從夢魇中蘇醒過來。他睜開眼,手臂還保持着僵持的姿勢,颀長優美的手指緊扣在權杖上,手背青筋虬節。
那個夢……是他忘卻的那部分記憶麽?
頭痛欲裂。尤裏揚斯揉了揉額角,挑起身旁的一串鐐鎖,盯着它失神片刻,又将視線投向車窗外。落日餘晖之中,成團的工兵仍在河岸邊忙碌着,巨大的機械發出刺耳的聲響,将成堆的石料與木材壘到河中的岩石上。
河天一色,紅如烈焰。帝王走下戰車,鮮衣怒馬,登上遠古巨獸一般的戰艦,紅色鷹幟在他背後展翅,刀光劍影照亮他冷峻絕美的面龐。他順河遠眺,望向古老東方國度的腹地,看見的卻不是迎戰的千軍萬馬,而是一個少年的身影。
那身影在緋色天幕深處,面向他逆風起舞。
他攥緊缰繩,只覺好像握緊的是夢中的鎖鏈,手一緊便将疾奔的馬勒得停了下來。風席卷河流沿岸的落花撲面襲來,仿佛一個重逢的擁抱,凜冽又缱绻。
114章 【CXIV】
接下來一連幾日,我都稱病閉門不出,回避父王的召見,所幸他也沒再前來我的寝居。
在那晚我嗅出了些隐晦的味道。這份我渴望多年的親情變了味,泛着匪夷所思的腥氣。我知道父王的舉動一定跟霍茲米爾王子有關,否則,他怎會将我安置在他的寝宮,賜給我他的衣袍?但我無從下手深探,宮中的人們嘴巴很嚴,拉伊厄斯也未再透露一星半點。
戰訊接連不斷的傳來,羅馬人已沿河入侵到了西爾塞西姆,這是進入波斯腹地的最後一個要塞。我本該趁這時間操兵,但小家夥愈發焦躁,它的身體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小蹼爪已有了嬰兒的雛形。我将它藏在衣服裏,夜裏帶它出去尋覓奶水,找到了一個口風緊的奴隸乳母。
回宮時,我卻遇見了一隊跟蹤者。他們無意傷我,而是要挾持我,将他們盡數殺盡,只留了一個活口盤問,才知竟是羅馬探子———弗拉維茲派來的人。
他想見我,也許找回了一些記憶。
我沒将最後一個探子殺死,放他出了城,托他轉達我一切安好。本是交戰時期,這樣做已是出自私心,再與敵國皇帝幽會,已足夠背上叛國的污名。
回宮時,懷裏的小家夥卻從我的領口鑽出他的小腦袋來,趴在肩頭眺望城外,仿佛在渴望見到他的另一位父親,甚至有了逃走的勢頭。我不得不将它的尾巴系住,可在黎明醒來時,小家夥不見了,只留下一層小小的蛇蛻似的薄皮。
我心疑他是去找弗拉維茲,失魂落魄的在皇宮內外找了他整整一天,傍晚時分,卻接到了出征的命令。由父王親自披甲上陣。
出城時暮色蒼茫,三千人一團的不死騎軍方陣聲勢浩大,猶如牢不可破的屏障,匈奴的游騎行在最前,成為開路的刀刃。我在父王的戰象前,驅使一倆刀輪戰車護駕,不敢半分走神,只得吸了八九葉集中精力。
入夜,我們抵達了阿瑪德要塞。這是兩河流域邊境位置最重要的一個城市,至先王沙普爾一世起被羅馬統治了數百年,成了他們在美索不達米亞上的駐地,是忠誠的基督信徒的聚集地,自然,拜火教在這兒絲毫不受歡迎。
如意料之中,阿瑪德鑲嵌着十字的大門向波斯緊閉,當攻城大錘砸向它脆弱而古老的城牆時,它就像一只玳瑁那樣蜷縮着身體,毫不示弱。顯然由于更願意受羅馬的統轄,城裏的守軍與平民的抵抗十分頑固,但很快潰不成軍。
不死軍的鐵蹄踏入阿瑪德的內部,每座聚集着平民的教堂與堡壘都被燒毀,烈火吞噬着整座城池,所有人被驅趕到街上。
這一晚是我從軍以來經歷的最殘酷的一次戰争。
并非什麽驚心動魄的厮殺,只是單方面的屠殺。
每個人在軍令下都成了劊子手,在滾滾黑煙裏化身為嗜血的黑色餓獸,帶着死亡的面具穿梭于夜色之中,撲向手無寸鐵的平民,我是身不由己的其中一員。不知身下旋轉的刀輪絞碎了多少人的身軀,只看得見街上血流成河。天亮時,無數殘肢斷臂的屍體堆積成山,在火中焚燒成焦黑的炭。
這座城池終被“征服”,徹底安靜了下來,猶如一片亂葬崗。
我随父王登上城門,俯瞰到底下的景象,不自禁地渾身冷汗。
我曾以為我見慣了戰争的血腥,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此刻卻對眼前的一切産生了動搖。興許是我本性良善仍未被磨滅,只想就此卸甲離去。只是,我亦無法允許自己做個逃兵。
城外便是底格裏斯河畔,我走到河邊褪去沾滿血污的黑色甲胄,将自己浸入水裏。倒影映出我此刻的模樣,鮮血從發絲上滴下來,雙目泛紅,活脫脫的一個屠夫。那道橫亘在臉上的疤痕已經淡化,我卻仍覺自己面目猙獰。
我埋入水中,将一身鮮血細細洗淨,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水聲,回過身去,一團小小的影子就撲進了我的懷抱。
我被吓了一跳,又驀地一陣狂喜。摸到懷裏的東西已有了巴掌大小,抹起來皮膚滑軟。低頭細瞧,尾巴已經縮短,四只蹼爪和腦袋都變大了些,還是蜥蜴模樣,卻已有了似人的特征,一雙大眼睛濕漉漉的望着我,搖頭擺尾。
“這幾天到哪去了?”我不敢拿殺人的手觸碰他的身體,只輕聲問着。
他爬到我的手臂上,小手爪奮力揮舞,扭頭朝着對岸吧嗒嘴巴。
我擡眼望去,卻只望見對岸連綿的山麓,那黑暗之中似有一個人影靜靜伫立,心猛地一跳,眨了眨眼,卻又什麽也沒有。
小家夥躍入水裏,就像一尾活魚,轉眼就游出了幾十米,仿佛是有意将我引去什麽地方。我詫異地跟在後面,卻在這時,遠處遙遙傳來了一片不尋常的動靜。緊接着,城門之上,一聲嘹亮的號角聲驟然刺破了殺戮後的死寂。
那是敵軍來襲的信號。從對岸的方向傳來的。小家夥越游越遠,轉眼已不見蹤影。我心急如焚地在水中喚了它幾聲,一無所獲,只好立即回了城中。
很快,天色蒙蒙亮時,城外就聚集了一批羅馬大軍,往下望去,一片黑壓壓如烏雲壓境,大地被數千人的方陣震得發出雷鳴般的隆隆聲。巨大的攻城猶如張牙舞爪的螳螂,朝這座剛被不死軍突破的城門逼來。
從北方來的黑風自山的背後刮來,卻未能遮蔽一輪旭日冉冉升起的光芒。
城牆上的騎兵紛紛拉弓上箭,蓄勢待發。我亦手持一弓,目光在城牆下梭巡。羅馬士兵的盾牌上反射着刺目的光亮,雞冠型的帽冠猶如一柄柄鋒利的刀刃,我心知這些是沖鋒的前陣,弗拉維茲斷不可能在其中,他一定坐在戰車之內,不會輕易上陣。
“看,你的叔叔親自前來了,阿硫因。”正在千鈞一發之際,父王的聲音忽然自身後響起來。他按住我的一只手,目光如炬,“随我去迎戰。”
比起臨戰的緊張,我更察覺到他的神态中藏有一絲興奮,就好像期待這一刻已久了一般。霍茲米爾來了———我想起那畫像,心裏難以言喻的微妙。
城門轟然開啓,風聲獵獵,沙塵飛揚。一線晨曦從門縫裏刺進來,刀劈斧削一般肅殺熾烈。我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一騎當先,率領步弓兵從左翼進攻,伊什卡德率領重騎兵從右翼,父王則乘戰象正面迎敵。
步弓兵的反曲弓戰術向來是羅馬軍團最頭痛的,我繞到羅馬方陣的背後,迅疾的穿過箭雨,向一柄利劍一樣斜紮入他們薄弱之處。遠遠望見方陣之內那抹紫袍黑甲的颀長身影,仿佛有一把烈火在我的周身燃燒起來。
他本坐在那戰車上,便突然起了身。揚手的一瞬,朝我襲來的流矢如陣雨驟停,一隊騎兵忽然轉了方向朝我圍撲而來。因着弗拉維茲的注視,我的血液轟然沸騰,像一只求偶的雄孔雀般鬥志昂揚,一路殺去如入無人之境。
直逼近戰車前我才勒馬,挑釁地揚頭望着他。他的長發在烈日下現出金色的光澤,低頭盯着我微微勾唇,笑靥妖豔,美得炫目。
只是失神一瞬,就險些要跌下馬去。定了定神,我拔出佩刀朝他沖去,弗拉維茲縱馬相迎。
刀劍相交,火光四濺,明明是一場厮殺,卻似他奏琴我起舞,纏綿得窒息。
115章 【CXV】
沒有任何一個羅馬士兵敢插足我與他們的王之間,原本密密麻麻的方陣被我們撕裂出一道罅隙,我不知要與弗拉維茲纏鬥到幾時,只覺得戰場上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
火知我多想投入他的懷抱,親吻他頭盔下殷紅的嘴唇。但我的手如刀,他的愛似劍,鋒刃交錯時我離他最近。近得能看清他的眼睛。不知他是否想起了我,詛咒的力量又是否減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令我失神。稍一不留心,就被他的劍刃劃傷身下戰馬,缰繩被一把抓住。距離驟然拉近到不可思議,兩匹戰馬在身下交頸相撞,他的手臂勒住我的脖子。
我們與彼此的唇擦過,耳鬓厮磨。
只是一瞬間,比刀劍摩擦出的火花更短暫。我肯定無人在混亂的戰場上窺見了這一幕,胸中驀地湧起一股甜味。甜得發澀。
“投降吧,做我的俘虜。”
又一次擦肩交手的一刻,在震天的殺聲中弗拉維茲輕笑。
我喉頭一熱,不甘示弱:“休想,是你做我的俘虜。”
“那還是等我攻下這座城,再和你好好讨論。波斯的王子誕下了羅馬之子,真是大功一樁。”
我的手猛地一顫,見一團小小身影竟從他的盔甲裏探出腦袋來,好奇地張望四周,渾然不覺現在是什麽狀況。
“你……竟然帶他上戰場!”
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瘋了嗎,帶着一個嬰兒披甲上陣的國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見我驚愕,弗拉維茲笑意更甚,越戰越勇,将我逼得在方陣中愈陷愈深。
唯恐與他交鋒傷到小家夥,我持刀的手都發起了顫。
不遠處傳來象鳴,是父王率領的象軍在進攻,弗拉維茲舉起鷹幟,羅馬方陣開始聚集、移動,齊刷刷舉起尖銳的矛朝着肉盾似的象群沖去。
我殺出一條血路,繞到陣外,遙遙望見一個削瘦的身影沖在方陣最前,直逼父王所在之處,一襲深紅戰袍獵獵飄揚,猶如迎風展翅的朱鹂。轉瞬他身後的重騎與象軍殺做一團,我沖上高地,拉滿弓弦瞄準那人的頭顱,眯眼定睛望去,覺得那側影有些熟悉———像是霍茲米爾。
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使我拉弦的手顫了一顫,不知是誰一箭射中了霍茲米爾的馬。馬受驚失蹄,他從馬上栽下,滾落在地,眼看就要跌入象蹄之下。
突然之間城樓上傳來了撤軍的號令。騎兵、步兵團在象陣的掩護下退入山谷,暴雨似的流矢形成了一道抵擋追擊的屏障,我疑惑地随大軍移動,一眼望見前方父王的戰象,那長長的象鼻上赫然卷了一個人,那不正是霍茲米爾嗎?
羅馬人不敢貿然深入波斯腹地,第一場正面交鋒的戰役在入夜後暫時休止。我們撤入底格裏斯西岸的塞硫基亞,這是一個極為易守難攻的衛城,它像波斯波利斯一樣歷史悠久。羅馬人若是想攻進王都泰西封,必須先拿下它。
我站在古老的白色城樓上,望着日輪西斜,感到愈發濃重的彷徨。弗拉維茲的态度使我感到也許我是能夠使這場戰争停息的。假如能說服父王允許我去談判,或許能達成波斯與羅馬間難能可貴的和平。
我攥了攥拳頭,不禁發出一聲喟嘆。假如将這話講與伊什卡德,他必會驚訝于我的轉變。我們都是向死而生的武士,而今我卻開始貪生怕死,渴望和平而非戰場。不僅因為擁有牽挂,參與在阿瑪德的屠殺更使我感到自己血債累累。
我害怕光明神讓我的小家夥為我贖罪。
一輪皎月升入高空,我終于想好說辭,踏進父王下榻的宮殿,卻被門口兩個侍衛攔了住。腳邊的睡蓮池裏流水淙淙,四周很靜谧,從走廊深處卻随風飄來些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激烈的争吵。
好奇心驅使我再次成為一個幽靈,沿宮殿外側繞過守衛,爬到窗外窺聽。
透過窗棱一看之下,我便僵了一下。
霍茲米爾站在窗檐邊上,手裏握着一把匕首。鮮血一線沿着刀刃流下來,滴到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觸目驚心。長發掩住他的半張臉,神情晦莫難辨。風中他的衣袍飄蕩,身軀形銷骨立,顯得蕭索又絕望。
父王站在他前方,袖袍上也染了淋漓的血,被誰刺傷的,不言而喻。我猶豫着是否要闖入,卻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真的這麽恨我,我的王兄……恨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霍茲米爾身形微顫:“我忍辱十年,為的就是能親手要你的命,奪回我的一切。我的夙願不能成,也沒有什麽活下去的理由了。再屈就在你掌中活數十年,生不如死。”
回應的是一聲沉悶的笑,“是嗎,我倒很懷念當年。你寝宮裏的陳設還原封不動的為你保留着。”
“是麽,可惜我活不了多久了,沒法回去享用你的恩賜。”霍茲米爾驀地也笑起來,笑聲悲怆凄然。笑了幾聲之後就成了劇烈的咳嗽,仿佛在咳血般粗嘎。他靠在窗檐邊上,身體搖搖欲墜,我才意識到他是有了輕生的意願。
“那麽我只好将那座塔賜給你的兒子了。他現在,還以為我是他的父親呢。”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我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從窗邊栽下。胸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此刻一切怪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我靠在牆上深呼吸了幾口氣,仍難以平複心情,聽見裏面驟然響起一陣動靜,像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急忙側頭看去,霍茲米爾躺在地上,頭仰靠在國王的手臂間,他的黑發只有稀疏的數縷,粘連在削瘦的頸項上,被嘴角咳出的鮮血浸透。我呆怔地看着我真正的父親,僅能通過他半翕的眼判斷他還活着。
“我們彼此原諒吧,哥哥。”
國王俯首抵着他的額頭,聲音嘶啞沉悶,似含着深不可辨的悔意。
“那就遵守你的承諾,立我的兒子為你唯一的繼承人。”
“我本就是這樣打算的,我已在朝臣面前宣布他的王儲身份。”國王撩起他的頭發,“只是我一見到他,我就想起你……”
“我原諒你,我親愛的弟弟。”
一只纖瘦的手在國王背後舉起匕首,對準他的脊心,我的心懸到嗓子眼,本能地推開了窗。那只手猛地一僵,刃尖斜斜紮進國王的肩膀,被他閃身避開。霍茲米爾望着突然出現的我,眼睛睜得很大,漆黑的眼底飽含驚惶。
那種眼神,就好像他十分不願意讓我知曉他是我的父親一般。
但他分明伸出手想觸碰我。剛剛那一刺似乎已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手臂劇烈的顫抖着,匕首滑落到地上。冰冷刺耳的哐铛一聲,仿佛死亡的喪鐘驟然敲響。一大股濃稠的鮮血從他半張的嘴裏湧出來,伴随着痙攣似的猛咳。
“阿硫因……”他發紫的嘴唇嗫嚅着,從齒縫裏擠出我的名字。
我窒息一樣的呆立在那,腿腳崩塌似的發軟,最終跪在地上。與此同時窗外轟隆一聲,雷雨傾瀉而下,仿佛回到了母親猝死的那個夜晚。我匍伏下去摟住我的父親骸骨般消瘦不堪的軀體,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的扭頭看向國王。
他定定的立在旁邊,臉色慘白,漆黑的眼睛絕望如困獸。
這神情像極了多年前的弗拉維茲。
“沒救了,他快要死了。”震耳欲聾的雷鳴中,國王的聲音如賜人死罪一樣冷酷,又夾雜着不可名狀的悲傷。
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掌心沾染着黏膩的血。我不忍低頭去看,只閉上眼,感到那手指漸漸滑落,才再次睜開。
一雙黑珍珠似的瞳仁已失卻了光澤,空洞地望着上空。
這世上我最後的親人也終于離我而去了。
許是一切發生的太突然,竟沒有預料中的哀恸。我木然地為我的父親阖上眼皮,站起身來,忽然感到胳膊被一只手擒了住。
身體被猛地大力推向旁邊的石桌,重重壓在上面,跟着壓上來的是一具強健的軀體。還未反應過來,頭就被按在桌面上。耳側粗重的喘息使我意識到國王想做什麽,還未反抗,一把冰涼的匕首就已抵在我頸項上。
“你的父親恨我……到死都不肯原諒我。既然如此,就讓他更恨一點,恨到冥府裏去,轉世都記得我!”腰間的手拆解着我的腰帶,“你說怎麽樣,我的侄子?”
我像被閃電劈中的死屍一樣打了個激靈,擡肘擊中他的肋骨,劈手奪過匕首。刀刃在我的頸側留下一道長長的傷痕,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意。
“怎麽,你想成為一個弑君者?”
國王盯着我笑了。忽明忽滅的電光中,他仿佛不再是那個我敬重的有如神诋的君主,而是安哥拉在人間的化身,眼中閃爍着我從未見過的癡癫。
“國王陛下,或者,叔叔?”我垂目望向我死去的父親,一步步退到窗口。巨大的眩暈随着雷鳴向我逼來,我想痛哭,卻流不出一滴淚來,幹嘔的沖動淤積在咽喉,“你一直欺騙我?”
“我立你為王儲,欺騙又算得了什麽呢?放下刀,過來,你就還是我的小王子,沒有人會知道你是一個叛徒的私生子。”
116章 【CXVI】
“然後呢?您要将曾囚禁了我父親的塔賜給我?”我搖搖頭,退後一步,将身上屬于王族的飾物一一取下,擲在地上,“我從未請求您讓我成為王儲。您的恩澤,我全部還給您,包括您賜予的姓氏。”
他倒沒攔我的意思,只是談判般在桌邊坐下來,低頭望着我的父親,憐憫又痛惜:“那你父親可要失望了。他為了确保你能成為國王,生怕我哪天改變主意,不惜在瀕死之際下手殺我。你這樣一走,他的用心就付諸東流了,真可惜啊。”
“保護國王陛下!”
走廊裏傳來淩亂的腳步聲,胸中氣血翻湧,我攥緊拳頭,攀上窗檐。窗外暴雨傾盆,足下,直通大河的護城河裏黑水沉沉,湧起一圈圈漩渦,我知道只要跨出這一步就再也無法回頭。
“沒有人攔得住你,我的小王子。但請你考慮清楚,只要你走出這座宮殿,你和你的父親都将成為遺臭萬年的謀逆者,波斯的叛徒。只要你乖乖的待在我身邊,我會賜給你無上的恩寵與榮耀,還有……唯一的繼承權。”
他低聲說道,語氣不容置喙,仿佛篤定我會退卻,繼續向他臣服。
我仰頭深深吸了口氣,雨水澆在臉上,刺骨的涼,笑了一下:“遺臭萬年?我父親要是在乎這個,怎會在羅馬蟄伏數十年?而我,本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國王陛下!”
“把他抓住。”
沒等腳步聲近身,我頭也不回地縱身一躍。
水流十分湍急,我順水道而下,雨水停息的時候,我已游回了阿瑪德要塞附近的流域。河水冰寒得似乎凝固血液,上岸後,我精疲力竭,全身抖如篩糠。但我一步也不敢停下來,因為追兵如影随形。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同胞追捕,猶如一只喪家之犬。
不知在密密的山林裏奔逃了多久,我的雙腿開始麻木,身上害起高熱,行屍走肉一般迷失了方向,而身後仍有緊追不舍的動靜。我聽到并不陌生的獵豹的吼聲,清楚為了追捕我,國王出動了軍隊中最精銳的野戰軍。
那些被成功馴服的獵豹在軍中與我們一同受訓,比任何一個骁勇善戰的将士都要厲害。我逃不過它們的追擊,唯有設法躲避。
我跳進濕沼裏,任污泥染遍周身,爬上樹幹蜷作一團,祈禱雨水別在此時再次降落。追擊的動靜越來越近,一只只瘦長的黑影穿林而至,猶如冥府中陰魂不散的亡靈,循着生者的氣息逼近。
我握緊懷裏的匕首,高燒的眩暈卻不可控的襲來,且愈發濃烈。身體搖搖欲墜,連坐穩在樹幹上也難以維持,只能像只貓一樣四肢并用的緊抱樹幹。
獵豹不比獵犬,它們會上樹,一旦被發現,我連僵持的機會也沒有。我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頭卻越來越沉重。神志陷入模糊,我的眼前時而一片漆黑,時而朦朦胧胧,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有些失真。透過樹葉,遙遙能望見一簇簇的篝火,那是羅馬人的軍隊吧。弗拉維茲……
一只獵豹躍到離我極近的樹下徘徊,我閉上眼睛,避免與它不經意的發生對視。沒有嗅到我的氣味,追擊者朝另一個方向遠去。
但天不遂人願,又很快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悉悉簌簌的聲響再次由遠極近,我一動也不敢動,在極度緊張中漸漸失去了意識。迷迷糊糊間,一陣厮殺的聲音将我從昏迷中驚醒過來。一睜眼,一道黑影就從下朝我竄來。我立即縮起腿腳,卻見一把短劍将撲襲我的那只獵豹擊中。
羅馬式樣的短劍。
我撐住樹幹,感到渾身發軟,循着從樹枝間透進的火光望去,果然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瞬間,一個小小的軟物從背後爬上我的肩頭,磨蹭我的臉頰。我擡起手撫摸他的腦袋,手臂顫抖得厲害。
不用說弗拉維茲是怎樣及時找到了我,因為我們血脈相連。
弗拉維茲縱馬來到我的跟前,火光融化泥土上的雨水,映出他的倒影。短短不過十步的距離,卻像他走了一輩子,我也等了一輩子。
“下來。”
他從馬背上走到樹下,伸出手望着我,目光閃爍深沉。
我狼狽的挪動手腳,仿佛一只笨拙的樹熊,最後近乎跌落一樣投入他的懷抱,髒兮兮的泥染污他的騎裝。注意到弗拉維茲身後的騎兵們,我立即掙紮着下地,但一點也使不上力氣。只好将頭埋進他的懷裏以維持最後的尊嚴。
弗拉維茲就這樣将我打橫抱着,一路抱回他們在阿瑪德附近紮的營地,帶到他的軍帳裏。羅馬人喜愛洗澡的盛名不是虛傳,他的帳裏竟備有一個大浴桶,底下架着炭爐,水還是溫的。
将我抱到睡榻上,他就來解我的腰帶。小家夥蹲在一邊,睜大眼睛望着我們,使我不由感到一陣窘迫,按住弗拉維茲的手:“我自己來吧。”
“你在發燒。”他掃了一眼旁邊,只是蹙了蹙眉,小家夥就害怕似的鑽到了一邊,不見了蹤影。
“喂!”
“他會自己回來的。你當他是普通的嬰孩?”弗拉維茲壓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說的解開我的衣服。
我的确燒熱得厲害,連自己洗澡的力氣也沒有。弗拉維茲将我剝得光溜溜的放進桶裏,活像煮一個大雞蛋。水裏瞬間一片污黑,他卻視而不見,褪了上衣,為我仔細的擦洗身體,像幼時照料我一樣。
我無法抵禦他的溫柔,索性靠着桶檐享受,半寐半醒。
迷蒙的水霧充斥着一方狹小的空間,模糊了視線。修長的手梳捋我的濕發,撥到頸後。我不覺眼睛濕潤,閉眼時,一片陰影降落下來,雙唇被溫柔的覆住。随後柔韌的手臂将我從水中撈起,擦淨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從未有過的安心感将我籠罩,我從不知有“家”是何樣的感受,無數次的想像也比不過此刻真實。
與深愛之人同榻而眠,世間還有什麽幸事比這更幸?
我側過身,伸手摟緊身旁人細韌的腰,頭埋進他頸項,忍不住用嘴唇厮磨了幾下。弗拉維茲就像被燙到一般渾身一僵,原本輕柔的力道忽然加大,他翻身将我攏在下面。我們的呼吸織纏在一起,猶如帳外連綿的風雨聲。
117章
黑暗中,他深深凝視着我,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盲人一樣描摹我的唇眼。
“我很擔心自己是在做夢。我總是夢見你,阿硫因,很多不同的夢……”
我知道他在逐漸想起我。很多的記憶一下子湧上了心頭,讓我的聲音沙啞不堪:“我在這兒,弗拉維茲。”
“發生了什麽?豹軍是你們波斯人才有的兵種,你怎麽會被自己人追殺?”
我搖搖頭,不知從何說起:“不是追殺,是追捕。從今以後,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回去了。”
弗拉維茲沉默了一瞬,也沒繼續追問,低下頭覆住我的雙唇。
起初他的舌尖很輕柔,似乎在慢慢品味我的味道,繼而蛻變出強烈的侵略性,仿佛一只饑餓的獸類要将我吞噬。
唇舌間彌漫出濃稠而甜美的血腥味,他擁住我的雙手力道一點點加大,将我勒得喘不上氣。只是一個吻而已,我便幾乎要窒息得死在他懷裏。
外面傳來轟隆的雷鳴,雨勢又變大了,将軍帳刮得搖搖晃晃,如同天空在搖撼倒塌。但我卻有一種感覺,弗拉維茲能撐起我的整個世界。我失去過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東西,但好在我還擁有他,不是生來死去都孑然一身。
“我的小愛神。”雷鳴中耳畔的聲音低沉模糊,卻将我震得渾身一抖。
是真的嗎?他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