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顏居
“莫道凡人不識君,宮城楊柳一嫡仙。”
這是一首當時在京城流傳很廣的詩句,詩中所指的“君”,并不是指一個人,而是分別代表的京城樂界最獨特,也是最吸引人的五位藝人:宮愛君,梅君城,楊君儀,柳君,以及被譽為嫡仙人的陳香君。
這五個人,個個年紀不大,人物俊美,技藝高超,而行事待人又非常之特立獨行。
他們或唱或舞,或吹或彈,每個人分別在各自的領域裏,都有自己非常獨到的造詣,又兼藝名裏湊巧都有一個“君”字,所以又被并稱為“五君”。
開頭的這一句,便是一位有閑有才的詩人,描寫當時京都樂界盛況的一首詩詞中的一句。
而在五君中獨獨占了兩個人的,也唯有素有“京城第一樂坊”之稱的紅顏居。
說紅顏居是“樂坊”,是因為它既不同于普通戲院的俗氣寒碜,也不同于青樓伎坊的低賤荒淫,更不同于新式的歌舞廳劇院。它更像是早年間朝廷的樂坊。
其實,紅顏居的前身,本來确實是一個樂坊的。
據說它的歷史可以上朔到明代,清初,幾位淮楊歌伎的落戶,更讓它獨特的風格得到了保持和發揚。而時至今日,它的繁榮卻是靠着兩個人來維持的:其一是被稱作“嫡仙”的陳香君,另一位,便以精通各種吹彈樂器而享譽京城的柳君。
他們一彈一唱,一臺前一幕後,多少王宮貴族,官僚文人都慕其名而來,是紅顏居實實在在的臺柱子。
但凡能出入紅顏居的,都不會是販夫走卒,粗魯漢子。無論是男是女,或老或幼,只要有身份,夠錢,夠風雅,你就可以在這裏包一雅間,或以文會友,或以商聚客。也可以是敘舊,也可以是談天,或者僅只是獨自小酌一下。
悠揚的樂聲,渺渺的香爐,偶偶的私語聲,間或傳來了的笑語聲雖然清晰,卻不刺耳。在這裏你可以得到身心的放松,可以不必去想俗世間的煩擾。
你也可以只是坐在大廳裏,要一壺上好的茶,看一場賞心悅目的表演,或者是為了你所喜歡的人物,專程來捧場。這裏不要你大聲的叫好,只需要你靜靜地去聽,靜靜地去看,并在好處點頭微笑,或者在傷心處搖頭嘆息。
紅顏居的門檻一向很高的,錢少了你進不來,就算是錢夠了,不知道規矩,貿貿然之間,你也未必能進得來。
而紅顏居的後樓,門檻就更加高了。如果不是常客,又沒有有身份地位的介紹人,而本人又恰恰是個無人知曉的碌碌之輩,那麽,縱使你有散盡千金的氣概,恐怕也很難踏進此後樓一步。
在後樓有一個比前樓小一點的廳,廳裏照舊有一個舞臺,只是,這個舞臺要比前面的更精致,更秀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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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居的首席招牌——陳香君,通常只在這裏表演,前樓一向都是由柳君坐鎮。只有每個月的初五,她才會到前樓的大廳裏表演。而拿出來表演的,卻是她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精心編排的節目——這又恰恰是即使在高門檻的後樓,也都看不到的內容。
所以說,在紅顏居裏,最難進的還不是後樓,而是每個月初五,正對大廳舞臺的三間樓上的雅間。這三間房,每逢月初五,用千金難求來形容也不為過。
今天的紅顏居,依舊像往日一樣的熱鬧。一片喧鬧中,二樓的雅間,反顯得格外的清靜。裏面坐着的幾個人,有的穿着大褂,有的穿着西服,更有幾個帶着眼鏡。看來他們該是一群文士雅士了。
“初五快到了,不知道嫡仙這次又會表演什麽?”
“上個月初五,那場奔月之舞可謂是絕唱啊!我不相信她還能有更感人的東西拿出來。”
“潘兄此言差矣!伊人尚在,怎可用絕唱二字?要知道這嫡仙一向都是出人意表,恐怕我們都要拭目以待才對!”
“要說那場奔月,真可說是舞的回腸蕩氣,悲決天地了。只是當時我坐得靠後了一點,有點遺憾了。”
“是啊,今天我們還可以坐在這裏居高立下,到了初五,恐怕就沒有這個運氣喽!”
這時樓下的舞臺上,已經在宣告柳君将要登場的消息,樓下的衆人不覺都欣喜地竊竊私語,片刻後,又都安靜下來。樓上的雅間裏,幾個文人墨客依舊在評頭論足着。
“要說這陳香君,歌技、舞技、琴技堪稱三絕,可算得上是五君之首了。”
“這位柳君的笛簫和古琴,也可算得上是此種至品了,恐怕在琴藝上,他尚稍勝香君一籌呢。”
“聽說,嫡仙曾向柳君讨教過琴藝呢。”
“真的嗎?這可算作一段梨園佳話了!”
“難道程兄真要把這一段寫進你的文章裏去嗎?”
“那是自然,這也算是京城的一段藝術史了!”
雅間裏還在讨論,樓下已傳來了的一陣悠揚的琴聲,像一陣風,輕輕拂過聽者的耳邊,又旋轉着,吹走了。
“得得”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一輛馬車,慢慢的碾過馬路,來到了紅顏居的門前,停了一下,又向前駛去,在前面的巷子裏拐了進去。
傲霜揭開簾子,瞪大眼睛看着這一片紅磚綠瓦,畫梁雕棟。難道,這就是香君師傅口中的“紅顏居”嗎?怎麽這歌臺舞榭,倒像是圖畫中的貴族府邸?
不一會兒,馬車便來到了後門前,停了下來。
“到了,下車吧!”陳香君掄了一下頭發,秀麗淡然的臉上有少許的倦意。她回頭對傲霜一笑,先下了車,走進門裏去了。
傲霜趕緊也跳下車來,緊緊跟在香君的後面,一起走進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後門進去便是一個不小的園子。
初暮的園子裏靜悄悄的,除了趕過來侍奉香君的幾個女婢,便再也沒有幾個人了。之間那一片的假山湖水,垂柳花叢,在暮色中都顯得有些朦朦胧胧的。遠遠地,從前樓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樂聲,動人得仿佛不像是真實的,輕輕的在耳邊私語,撩撥着心底最柔軟的那塊地方。
一行人就快走到一座別致的小樓前時,陳香君停了下來,她似乎已經遺忘了跟随在後面的小傲霜,只見她揮了揮手,打發了其他跟随的人離開,便獨自靜靜地伫立在那裏,眼睛注視着樂聲傳來的方向,竟有些出了神。
有誰知道這繁華低下的腐敗呢?
不管這裏有多麽的與衆不同,它還是一個紙迷金醉,驕奢霪糜的娛樂場所,有人在這裏尋夢,有人在這裏求歡。掩蓋在風雅之名下的,權錢色的交易一樣也少不了。
你和我,又能在這裏找到真正的音樂嗎?
當那高雅的樂聲,被賤賣之後,你我這浸淫于音樂之中的人,還能夠抱有多少自我?
漸漸轉沉的暮色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靜靜地伫立着,仿佛要融入這夜色之中。
傲霜默默地站在香君的身後,只覺得這暮色中的麗人,和那不斷傳來的樂聲仿佛一起變得缥缈起來。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樂器,只覺得像是在心中彈奏似的。
當那如泣如訴的樂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暮色中。周圍突如其來的安靜,倒仿佛那聲音,并沒有真實的存在過。
“你聽懂了這樂聲了嗎?”柔柔的淡淡的聲音,像一聲嘆息,更像是那樂聲的延續。
“我?”傲霜頓了一下,好像如夢初醒。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心裏突然空空的。像是高興,又像是傷心。就好像是父親去了,可我又遇見了你。好像是春天過去了,迎春花都謝了,可是有更多漂亮的花兒開了。我也不知道,這算是聽懂了沒有。”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只覺得自己說的,和這音樂相差太遠,不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香君卻只是淡淡的一笑:“你說得很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是個可造之材。”
“我累了,我們進去吧。”她攜起傲霜的小手,輕輕邁進了小樓的門檻。從此,也把傲霜帶進了一個不可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