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端午過後,天氣一日日熱起來,沔陽這地界河湖衆多,「熱」字之前還要格外再添個「悶」字,愈發難熬。莫霖怕熱,每日上學都是無精打采,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被朱夫子狠罰了幾回,拿同窗做比訓他,「你且看看馮堅才、馬文清,不過比你大得一二歲,已可做得文章,明年便能下場一試,猶在苦讀不辍,誰似你這般渾渾度日。須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再這般下去,小心一事無成。」
莫霖忍了又忍,着實覺得念書沒甚意思,回家同父親商量,「爹,你又不指望我考功名,這私塾便不用去了罷?」
莫恒正在後院的小藥房中稱藥配制幾味丸劑,小心翼翼自罐中舀出些牛黃來,正眼都不瞅他,「又被朱夫子教訓了?」
莫霖不答,蔫頭耷腦地盤腿坐在一旁的椅子裏,拿銀針對着桌上一個兩尺來高木頭雕成的人像戳來戳去。那木人身上穴位被鑽了孔,拿蠟封住,認對了穴位,銀針便能插進,莫霖自五歲起便拿來習練,早已熟稔于心,不一時,便将手少陽三焦經紮了個遍。
莫恒将各味藥粉一份份稱好混勻,這才勻出心思,道:「你聰明是有的,若真沉下心來念書,秀才不說,便是考個舉人也未必不能,只你這性子卻壓根兒不是讀書的料。罷了,不想去便不去罷,待你生辰過後,我去同朱先生說,你便在家好生跟我學醫,過兩年能診脈開方了,我也能得松快松快。」
一面說,一面将剩下的牛黃、麝香等物收拾了,袖子一揮,去轟莫霖,「起來,起來,把椅子挪開。」
等莫霖将椅子搬走,莫恒将地上一塊青磚撬起,露出個黃銅拉環,用力一提,一塊木板連同上面鋪着的青磚整個翻了開去,露出底下兩尺深,三尺見方的地洞來。洞裏用木板鋪平,墊了油布,正是妙春堂用來藏貴重藥物的所在。
莫霖幫着父親把一罐罐藥材放進去,一面放,一面看,一面念叨,「這珍珠粉剩的不多了,回頭得再去進些。這牛黃、麝香也忒不好找了,用一次少一次。」
放置完,莫恒放下拉板,鋪好青磚,搬回椅子,使喚莫霖道:「去前堂給我稱一斤蜂蜜來。」
莫霖年紀雖小,跟随父親學醫卻已近十載,掃一眼桌上那堆藥粉,便知是要制通竅牛黃丸,蜂蜜是拿來黏合藥粉成形的,不由問,「這丸藥非得拿蜜來制才行?水便不成嗎?可是藥性上有甚差別?」
莫恒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清水不及蜂蜜黏稠,不易成團,又不及蜂蜜滋潤,不宜久存,藥性上倒是無甚差別。」
莫霖手腳麻利,取了蜂蜜回來,莫恒在藥房中生起小藥爐将蜜燒開晾涼,同藥粉混到一處,父子倆一道揉搓出一堆梧桐子大小的藥丸,用蠟紙包裹嚴密,再澆了層厚厚的蠟封住。
莫霖将所得藥丸數了一遍,共得三十枚,問道:「這通竅牛黃丸可要拿到前頭去賣?」
莫恒搖頭,「這丸藥治中風、驚厥最是見效,惜乎裏面藥材盡是貴重之物,配制不易,若遇病患急症求救,又恰巧賣完了,豈不耽誤性命,還是留着救急用罷。」
說完,将藥丸收進一只木匣,擺在桌頭。
父子倆忙活完,莫恒方想起一事,問,「再過幾日便是你生辰,可有甚想要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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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霖想了想,道:「眼下也不缺甚麽,無甚想要的,不過最近有些饞了,極想吃爹爹做的三杯雞。」
莫恒哈哈一笑,「行,那日爹爹親手做給你吃。」
莫霖生辰便在七月初七,這一日正是乞巧節,家家戶戶的女孩兒們俱要上街來耍,極是熱鬧。因這日又叫女兒節,莫霖嫌自己生辰日子沾了女氣,往日裏并不怎麽喜歡慶生,莫恒便只給他做一碗壽面應景,只今年過了這生日便可不去念書了,莫霖心中高興,一整日都樂呵呵的,早起去學裏前特意央求父親晚上多做些好吃的,莫恒笑眯眯應了。
下半晌放了學,莫霖一路竄回家,見前堂只夥計于旺在櫃上守着,便問,「怎的只你在?」
今日下午求診抓藥的人不多,于旺閑得倚在櫃上正看街景,一指後院,「今日新進了些藥材,江葦在後院切藥呢,你爹方才出門買肉去了,說是晚上要好生給你做頓飯吃。」
莫霖進了後院,果見院中堆了幾只麻包,江葦坐在樹下,正拿着把藥鍘将一堆甘草細細切成小片。
見他回來,江葦停了手,「竈房裏有新熬的綠豆湯,渴了去喝一碗。」
等莫霖放下書囊從房中出來幫忙,江葦從懷裏掏出件物事遞過去,「今日是你生辰,我也無甚好禮相送,這是我自己做的,拿去耍罷。」
莫霖接過來一看,是只用榆木枝杈制成的彈弓,外面粗皮已經去了,木質仔細打磨過,并不剌手,上面栓了一截牛筋,握在手中試了試,十分趁手,歡喜謝道:「這個好,多謝葦大哥。」
江葦一笑,「莫叔今日親自下廚,說要好生做一頓席面。托你的福,我也得享這口腹之欲,思來想去,須給你這壽星送點甚麽,不然可怎麽好意思敞開肚皮大嚼。」
兩人說笑間,莫恒拎了一籃子雞、魚、肉、菜回來,莫霖歡呼一聲撲上去,接過籃子,跟進竈房要打下手,不多時便被莫恒轟了出來,「去去去,還不夠添亂的,出去等着吃罷。」
待得黃昏,飯菜做好,香氣四溢,三杯雞、紅燒肉、熘魚段……,只聞味道已勾得人垂涎三尺。
江葦手腳麻利地把藥材收拾好,騰出桌子,幫着将菜一樣樣端出來,三人圍坐樹下,舉杯共飲。
莫恒久不下廚,這一顯身手,叫莫霖與江葦直吃了個肚子溜圓。
飯後,莫霖照舊練了一趟拳,待沖去一身汗水,見父親房中燈火未熄,不禁從門口探進頭來,問道:「爹,怎的還沒睡?」
莫恒坐在桌前,手中正拿着塊玉佩出神,被這一問驚了一跳,回過神,招手示意兒子進來,「過來,陪爹說說話。」
「好咧。」
莫霖輕快應了一聲,推門進來,往窗下的椅子裏盤腿一坐。他才沖過澡,此時只穿了件薄綢的無袖對襟小褂,下身一條撒腳褲,濕漉漉頭發披散着,面上還帶着水汽,愈發襯得眉青目翠。
莫恒見他坐沒坐相,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手指一點他額頭,「已不是無知孩童了,還沒個正經模樣。」轉瞬又是輕輕一嘆,「一轉眼,你都這般大了。」
莫霖嘿嘿一樂,瞥見那玉佩,問,「爹,這玉佩哪兒來的?」從父親手中拿過來細看。
那玉佩是上好白玉琢成,一寸方圓,镂空雕成壽字圖樣,周邊滿是如意紋,燈火下瑩潤生輝。莫霖日常也見過大戶人家公子腰間佩了玉墜等物,卻沒見過這般好看的,不禁愛不釋手。
莫恒見他喜歡,微微一笑,「這是給你的,戴上罷,莫要摘下來了。」
莫霖睜大眼睛,「這得多少銀子?」
莫恒搖頭,「你爹我哪兒買得起。這是你滿月時外祖父所贈之物,這些年你還小,我怕你不曉得愛惜,便一直收着沒拿出來。」
「我外祖?」莫霖這下不止眼睛瞪得溜圓,便連嘴也張得老大,「爹,我竟然還有外祖,怎的從沒聽你說過?那我娘……」
自他記事起,便從未見過母親,幼時見人家有娘,便也哭鬧着向莫恒讨要,時常惹得莫恒傷心,父子相對流淚,待大了懂事些,便約略明白母親許是早已過世,怕惹父親難過,自此絕口不提此事,是以這許多年,竟不知自己母親是誰,今日見父親主動說起外祖家,登時一顆心提了起來。
莫恒豈會不知他心思,對着兒子渴切眼神,心下一酸,輕輕拍一拍他腦袋,「以往你還小,這些過往之事難以盡述,如今你漸漸懂事,爹也可以跟你說上一說。」
看着燭火出一會兒神,緩緩道:「這話說來可長了,需得從我小時說起。」
「咱家祖籍饒州,先祖們世代務農,到得你祖父這一輩,家中已置下幾畝薄田。你祖父為人勤快,又租了十來畝大戶人家的田地,帶着你大伯日夜勞作,才得養活這一家大小。三十餘年前,我只得七歲,天降洪災,饒州大澇,千頃良田顆粒無收,一時餓殍遍地,你兩個伯伯并一個姑姑均病餓而死,你祖父生怕我也活不下去,便求了牙婆,将我賣進城中一家大戶去,好歹有口飯吃。
那戶人家中開有藥材行,買下我後調教一二,便差遣我去服侍藥行掌櫃。我在藥行中做了兩年雜役,跟在掌櫃身邊,倒也學了不少東西,識得幾味藥材。那一年,藥行中忽的來了位大主顧,掌櫃待之極是恭敬,派我跟前跟後,供人差遣。後來我才得知,原來那人竟是譽滿江南一代名醫,俞清霜。俞神醫喜我做事伶俐,臨走時向掌櫃讨了我去做藥童,将我帶回揚州。又過三年,因我勤快好學,索性收了我做徒弟,你爹我一身醫術便由此而來。」
莫霖尚是頭一次聽父親講古,只聽得目不轉睛,「後來呢?」
莫恒眯起雙眼,回思往事,唏噓不已,「我拜了名醫為師,一學便是十年,二十三歲方有小成。這十年間,師父門下弟子并非只我一人,只是師父授徒嚴苛,弟子稍有不如他意處,或因其心術不正,或嫌其懈怠不肯鑽研,便要逐之出門,到頭來,竟是只得我一人忝列門牆。那一年,我學成出師,欲往四方游歷,臨出門前,師父将我喚進房中,便如你我父子這般對坐而談,我方從師父處知曉師門傳承。
咱們這一派醫術的開山鼻祖,乃是百年前武林中人稱鬼醫的一代奇才顧醒秋。這位顧祖師爺醫術精湛,武藝超群,人到中年時,又鑽研起毒術來,其下毒之法無跡可尋,解毒之術又高明萬分,武林中人人聞之心驚,也因此,欲拜之為師的不知凡幾,頗有幾名弟子得其親傳,醫武雙修,風頭一時無兩。
不過顧祖師爺到了晚年,弟子不肖,出了一名敗類,仗着武藝與毒術為禍江湖,毒殺不少武林名宿不說,還制出淫藥迷奸良家女子無數,累及師門名聲,幾名師兄受命清理門戶,也敗于他手,因而橫死。顧祖師爺一怒之下親自出手,誅殺此子,但此時已師門凋零,唯有兩個最小的徒弟幸免于難。此後,祖師爺立下規矩,其醫、毒、武三術,不可由一人盡學,習了醫術與武術,便不可再學毒術,學了醫術與毒術,便不得有武藝在身,以防再有狂妄之徒仗此作惡。這兩個徒弟中,最小的那一個便只學了醫、毒之術,其後傳與子孫,便是我師父了,惜乎師父沒有子嗣,只得兩個女兒,這才便宜了我。」
莫霖聽來只覺驚心動魄,追問連連,「爹你還會使毒?我跟你學醫,又去學武,你怎的也不攔我?」
莫恒微微一笑,「我初時一心求醫,是為懸壺濟世,想着學那毒術作甚,不過那日師父講完師門掌故,便将祖師爺所著《醫經》與《毒經》一并給了我,言道:祖師爺研習毒術之初并非專為害人所用,實是醫毒本有相通之處,許多病症唯有以毒攻毒方有一線生機。醫者只需将心術放正,毒術便也是救人之道,庸醫用藥不精,與毒術害人又有何異。我當日聽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這幾年,方覺實是至理,這才鑽研起來。至于你學的那些功夫,不過皮毛而已,哪裏算得上正經武藝。我聽師父說,當年顧祖師爺使得一手好劍法,且內功精湛,既可飛花摘葉傷人,又能運內力行針救命,這才令人又敬又畏。這等武學修為,又豈是幾趟拳腳能比的,便不曾攔你。」
沉吟片刻,繼續道:「我出師之後,辭別師父,頭一遭要緊事便是回鄉探望父母,只是到了村中才知,你祖父祖母早已過世,傷心一場後,便離了家鄉,四處行醫游歷,漸漸地也闖出一些名氣。那一年,我行到杭州,盤纏花盡,便暫且落腳于一處醫館,坐堂掙些花用,因治好了幾名病患,東家極是器重于我,薦我到一林姓富戶家中出診。那戶人家乃是鹽商,家主一年前病故,只留下一位年輕孀婦并一個兩歲大的獨生女兒。那小女兒名叫蘭姐兒,不久前染了風寒,換了幾個大夫均不見好,已是病入心包。我細察脈數,覺出不對,才知是前幾位大夫誤診,将風熱當成了風寒來治,于是換了方子,終于救了回來。那家主母心懷感激,待女兒痊愈後,特地備了酒席謝我。我那時年紀已然不小,行醫時也頗見過些閨秀,然直待見到她,才知以往那些女子不過庸脂俗粉,便是名門貴女,又怎及她風姿之萬一。」
說到後來,便連嘆息聲中都滿是缱绻纏綿。
莫霖何時見過父親這般神色,越聽越驚,此時已是合不上嘴巴,結結巴巴問,「爹,你莫不是想告訴我,我娘……那家主母……」
莫恒點點頭,「不錯,那便是你母親了。你這份聰慧機靈,實是似極了她。」
本朝風氣開放,并不禁女子再嫁,然終究名聲不大好聽,講究些的大戶人家女眷多是守節,便是再嫁,那也要講究個門當戶對,似這般富家主母配個窮大夫,當真是少見之極,莫霖再也想不到父母姻緣竟是這般,但一想自家老爹舉止斯文,相貌堂堂,且又有一技之長,雖說窮些,倒也不是一無可取,這才将訝異收了幾分。
「那日酒席之間,我對你母親一見鐘情,過後着意打聽,得知她娘家姓謝,夫家雖是杭州望族,卻只是旁支,族親不少,可五服之內的正經親戚卻沒幾個,她帶着個女兒孤身過活,手中又握着亡夫留下的諾大家業,不免遭人觊觎,門前是非也多,不少族親想将兒子過繼與她,好承繼那一大筆家財。
你母親并非那等柔弱女子,去尋族長說了,要待蘭姐兒長大後招贅女婿,叫一幹族親死了那份心,偏生蘭姐兒并非足月而生,自小體弱,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如此一來,便有那等小人坐等看她家笑話。我無權無勢,又身無長物,唯有這一身醫術還有些用處,既曉得了你母親的難處,斷不能坐視不理,便想方設法為蘭姐兒調養身子,由此時常出入門庭,一來二去,你母親便也對我生出情愫,我那時方知,你母親閨名乃是韻芝二字。
如此過了一年,蘭姐兒身子大好了,你母親備下千金謝我。我吃了酒,借酒意一訴衷腸,情願用這千兩白銀做聘娶她。你母親倒也十分願意,只是如若改嫁,不免将蘭姐兒獨個兒留在林氏族中,落于小人之手,反是不美。她顧忌女兒,便不能行明媒正娶之事,只得與我暗中做了夫妻。好在你母親手中另有陪嫁過來的田莊,我陪着她們母女躲在杭州城外莊子上過活,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惬意。其後不久,你母親有了身孕,一朝足月,生下你來,我心中更是歡喜。」
莫霖聽自家老爹一噓三嘆地講這往年情史,靜靜聽了半天,到這時,着實忍不住道:「爹,照你這麽說,我竟然還是個私生孩兒?」
從往事中回神,莫恒對上兒子瞪得滾圓的雙眼,終于覺出些不好意思來,老臉一紅,掩口輕咳一聲,「那個……你娘和我也是拜了堂的,只是不好寫那婚書罷了。」
莫霖望天翻個白眼,又問,「那後來怎的又只剩了咱爺兒倆?娘和姐姐哪兒去了?」
莫恒怔了一怔,語氣一轉而為無奈,「你母親嫁與我之事,雖刻意瞞過林家族人,卻不曾瞞她娘家。你母親懷你之初,便已修書與你外祖說明此事。你外祖初時回信,信中道,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母親既已覓得如意郎君,他們做父母也只有高興的。
待你母親七八個月身孕時,忽地接到你外祖家書,說你舅舅死了,你母親只得這一個弟弟,登時便大哭一場,要趕回去奔喪,我怕她動了胎氣,好歹勸住了。那時我才知,你外祖竟是漕幫幫主,家資萬貫,卻只得一兒一女,你母親嫁來杭州,你舅舅謝雲和便在家中幫襯生意。在押運當今皇上的生辰綱入京時,你舅舅與劫奪生辰綱的江洋大盜一場惡戰,雖保住了一船貢品,卻橫死水上。
過不多久,你母親生下你來,将将滿月時,你外祖忽地前來,我只道他前來探望女兒和外孫,孰料他老人家卻是別有算計。那日我與你母親為你做滿月,請你外祖吃酒。你外祖抱着你,愛不釋手,席間便拿了這塊玉佩出來,且道,他謝家人丁凋零,已無子嗣,我這女婿與你這外孫身在杭州卻不便與人知道,倒不如将你抱回蘇州謝家,承他謝家香火,也不致斷絕血脈。」
說着,忿忿然又道:「你父我雖是窮小子一個,卻也是堂堂男兒,且我莫家也僅剩這一脈香火,如何能讓你這莫家長孫改姓別家,當時便回絕此事。你外祖自然不悅之極,卻也沒在席間糾纏,我只當就此揭過。誰知他背後卻與你母親商量,叫你母親瞞住了我,要将你偷偷抱走。你母親怕我生氣,初時只是不應,你外祖生起氣來,罵你母親不孝,言道我不過一上門女婿,怕個甚,敢與你母親吵鬧,轟出去就是。你母親拗不過你外祖,只得答應。給你喂奶的乳娘聽見他們說話,偷偷告知與我。我生怕你外祖離散咱們父子,哪兒還敢在莊中住下,翌日尋個由頭,只說去廟裏求高師為你批命,抱着你偷跑了出來。」
莫霖再料不到自己身世曲折至此,便是坊間話本街頭說書的都編不出此等離奇故事,一時竟不是如何感嘆,好半晌方道:「然後爹便帶着我來了這裏過活?怪道這些年從沒見咱家立過牌位與母親上香,卻原來我娘還活着。爹你也不早說,害我以為娘早死了,白傷心這許多年。」
莫恒神情低落,「你娘便活着,咱爺兒倆也見不着她,生離死別又有何異。」
莫霖聽了這話愣住,呆怔半晌,忽地騰一下站起來,趴在桌上湊到莫恒跟前,「爹,你和我娘本是恩愛夫妻,再生幾個孩兒又有何難,天長日久,哪裏只會有我一個男孫,你何不與外祖好生商量,待娘再生個兒子出來,過繼與他就是,我還是莫家長孫,母親也不至于為難,謝家香火得繼,豈不三全其美。哪至于咱爺兒倆流落在外,一家人不得團聚。」
「你當我不曾想過?」
莫恒頹然道:「你外祖乃一幫之主,說一不二慣了,豈是一言兩語勸說得動的,萬一他不肯答應,再想帶你走人,怕已是不能了。我當時滿心憂慮,哪裏還顧得了恁許多。後來帶你在外漂泊足有一年,我着實惦記你母親,按捺不住,便又回返杭州,想着你外祖應已走了,我與你母親好生商量,且先瞞住你外祖,待再生出個兒子來,送去蘇州過繼與謝家也就是了,若是你外祖執意非你不可,那也無法,先把你舍出去,餘下的孩兒承繼我莫家香火,也不是不行。誰知我到了莊子,卻找不見你母親,問了管事,得知你母親變賣了林家家産,已帶着你姐姐回蘇州娘家去了。我帶着你奔赴蘇州,打聽着尋到到漕幫總舵,還未及登門求見,便見賓客盈門,一片道喜之聲,尋人問了,才知你外祖已将徒弟招為贅婿,你母親竟是別嫁他人了。」
莫霖震驚過後,已是啞口無言,只聽父親接着講下去,「事已至此,我還有何面目上門尋人,只得抱着你離了謝家。你那時還小,哪裏禁得住四處漂泊,我尋思着總得先尋個落腳之處,便回了揚州尋找師父,想着有師父幫襯,日子也好過些,卻不想師父已經過世。我投親不着,盤纏又已花盡,正是為難之際,恰遇見舊日與師父相熟的藥商,這位楊老板祖籍沔陽,欲舉家回鄉祭祖,因家眷衆多,且有病母弱子,恐路上生病,特聘我随行,診金頗是不薄,我便随之而往。待到沔陽,見這裏山清水秀,端的是人傑地靈,索性便拿診金做本,開了這醫館,帶着你過活,一晃眼,竟已是十餘年。」
這一番往事說完,莫恒神情頹靡,一瞬間便似老了十歲,莫霖許久未見父親如此難過,不由安慰道:「爹,事情都過去這也許多年,莫要再想了,咱爺兒倆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就是。我娘雖另嫁他人,想必也是迫于外祖父,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想來她那後夫也不至虧待于她。倒是爹你,這麽些年獨自一個兒,可有多孤單,不如給我尋個後娘,再生幾個弟弟妹妹,熱熱鬧鬧的,豈不是好。」
他往日裏頑皮慣了,從無正形,今日卻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莫恒只覺心中熨貼至極,悵惘中也忍不住眉間一展,欣慰道:「我兒當真是越發懂事了。」
随即又搖搖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有你母親珠玉在前,餘下那等粗陋女子又如何能入得了眼,倒不如獨個兒一人更清靜些。再說,子嗣貴精不貴多,爹有你這個兒子,足已。餘下所盼者,不過為你聘一佳婦,生養幾個孫兒,承歡膝下,此生便再無所求了。」
莫霖勸他不動,也便罷了,只笑嘻嘻道:「行,待日後我給爹生個七子八女,讓爹安心當個老壽翁,只管享兒孫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