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葦還記得昨日尋房時經過一處镖局,出了門,辨明方向,徑直便向镖局走來。到了镖局門口細一打量,門上匾額四個大字「四海镖局」,兩扇漆黑大門左右敞着,時不時便有人進出,門口迎賓的夥計一身短打,雖腳下虛浮,身上倒有幾分架勢,見人便帶三分笑,迎來送往毫不含糊,看着頗為精神。
謝葦暗中估量一番,覺着這镖局應是生意不錯,這才走上前去。
那镖局夥計跟門口站了幾年,也練出一雙眼力,見上門的是個雙手空空身着粗布袍的年輕後生,怎麽看也不像是有家財需镖局護送的主兒,便也不稱「相公」,一抱拳道:「這位小哥兒有甚事?」
謝葦回以一禮,道:「荊州謝葦,初來京城,想尋份差事謀生,敢問貴镖局可招镖師嗎?」
這夥計名喚彭明旺,少時于武館也學了些拳腳,投在四海镖局後幹了三四年,只混了個趟子手,見謝葦年紀比自己大不到哪兒去,一出口便要做镖師,登時便嗤地一笑,「這位小哥兒,你可知能在咱們四海镖局押镖的師傅都是些甚麽人物?莫說總镖頭乃是名震北武林的神行拳聶大海,便是尋常押镖師傅也是武林中數得上名號的,金判官段行武,閻王刀周同,無影劍魏少光,哪個不是名揚一方,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本事,這一張口便想在本镖局做镖師,口氣可也忒大了些。」
謝葦聽他報出一串名號,依稀覺得似曾聽聞,卻怎生也想不起來,亦生不出半分忌憚抑或敬佩之心,只淡淡道:「我自己掂量着本事還行,卻不知別人的怎樣,興許比一比也就知道了。」
彭明旺還是頭一遭見到這般上門尋活計的人,也不知謝葦到底是來謀差事的還是來踢館的,登時就給氣樂了,指着他道:「行,小子有種便先與我比劃比劃,贏了我,便給你請總镖頭去。」
謝葦負手而立,一點頭,「好。」
彭明旺見來人這般托大,連個架勢也不擺出來,怒火暗生,也不打招呼,右手成拳直擊謝葦面門,想着打他個滿臉花,誰知拳方出去,謝葦已身子一偏躲開去,這一拳便落了空,彭明旺左腳邁前一步,變拳成爪抓向謝葦心口,謝葦上身不動,只腳下一閃,便站在了彭明旺身後,緊接着左腳一擡,往彭明旺膝彎處一踹,登時便将彭明旺踹在地上,直跌了個狗吃屎。
彭明旺不料一個回合不到便出了這樣一個大醜,惱羞成怒之下翻身爬起,大喝一聲,又撲過來,拳腳中已使上了十二分力氣,一招一式倒也虎虎生風。
謝葦渾不在意,雙手負在身後,也不回擊,只随着彭明旺拳腳所到之處左閃右避,騰挪閃轉間身形灑脫直如閑庭信步,好一派悠然自在,任那拳腳再急,卻沾不到他身上分毫。
如此躲了七八招,謝葦腳下一轉,便又到了彭明旺身後,往他右腳踝處一勾,彭明旺登時立足不穩,右膝跪倒在地。
他兩人交手間,已有好事之徒瞥見,見有熱鬧可看,招呼一聲,呼啦啦瞬時湧來一群路人上前圍觀,見謝葦贏得漂亮,不由齊聲喝彩,又對落敗的彭明旺指指點點。
彭明旺哪裏這般丢過臉,只氣得七竅生煙,正要再戰,卻被從門裏出來的一人叫住,「旺子,住手。」
彭明旺收拳回身,見了來人,叫一聲「段爺。」連忙跑到這人身邊,一指謝葦,「這小子是來踢館的。」
來人大約四旬年紀,一張國字臉上口寬鼻闊,極是威武,聽了彭明旺告狀,仍是不緊不慢行了一禮,這才問道:「在下段行武,敢問來者何人,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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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葦回以一禮,「不才謝葦,本欲在貴镖局尋一份活計,不想這位兄弟要試一試在下武藝,因此多有冒犯。指教不敢當,只望能見一見貴局總镖頭。」
段行武方才在門中已看見兩人交手,見謝葦一招未出便已令彭明旺敗得如此狼狽,不敢小觑之餘,亦不由猜測來者非善,許是道上的仇家來尋四海镖局的晦氣,這才急忙出面。須知镖局亦如尋常商鋪,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且又坐落在天子腳下,更怕有甚血光之災招來官府查辦,因此便是當真被仇家尋上門,那也是能化解便化解,萬不得已才于拳腳上見高下。
段行武本意是要探探謝葦口風,先套套近乎,是以口氣十分和緩,卻不料謝葦竟只是上門求個差事,不由得便愣了一愣,旋即失笑道:「好說,好說,謝兄弟請進來說話。」
伸手請人入內,又對彭明旺吩咐道:「把門關了。」
彭明旺一口氣咽不下去,當着段行武的面,又不敢再行動手,只得恨恨地過去把門一關,見一衆人群還圍在門前抻着脖頸往裏看熱鬧,頓時沒好氣道:「看甚麽看,有甚麽好看的,回家看你娘去。」
咣當一聲,把門關上。
這四海镖局乃是數十年前一位祖籍京城的聶姓少林俗家弟子所開,第一代總镖頭聶少雲精通少林七十二路拳法,又為人精明圓滑,于黑白兩路并官面上都極吃得開,賺下偌大家業,這四海镖局所在的院子便是當年聶少雲置辦的産業,後又經數代子孫悉心經營,如今已是前後四進,再有左右偏院,比之一二品大員府第亦不遑多讓。
段行武領着謝葦直奔正廳,待其落座,一面吩咐下人上茶,一面拱手道:「謝兄弟稍坐,且待我去請總镖頭。」直奔後院去了。
這一代總镖頭聶大海乃是聶少雲第四代孫,今年五十有餘,自小練得一身好武藝,一套羅漢拳便是與少林達摩堂首座智嗔禪師相較亦不分上下,于武林中大大的有名。
此時聶大海正在後院校場上教導孫兒練拳,段行武急匆匆趕到,将方才之事說了,末了道:「旺子的功夫雖說不怎麽樣,不過便是我與之交手,怎麽也得過上三四招才能把人撂倒,這姓謝的一招未出,便接連摔了旺子兩次。我看他步伐、身姿,卻也看不出他武功是個甚麽路數,更不知來歷如何。還得大哥你去看看。若當真有些本事,身家又清白,咱們正好缺人,便把他留下,也是臂助,若是個不妥的,咱們好言好語打發了就是。他若不識趣,是個上門找事的,有您坐鎮,動起手來,咱也不吃虧。」
聶大海一捋颌下長髯,點點頭,「走,看看去。」
正廳裏,仆役端上茶來,謝葦出門半晌正口渴,端起來要喝,還未送到嘴邊,便見段行武與一個身着棗紅長袍,彎眉笑目的魁梧老者進來,當即放下杯子,不待段行武為兩人引薦,已起身拱手一禮,「荊州謝葦,見過聶總镖頭。」
言談舉止間不卑不亢,并無武林中後學末進拜見前輩高人的謙恭之态。
聶大海自成名于武林,便不曾見年輕後生于他面前如此恬然自如,又見謝葦一語道出自己身份,不由一愣,旋即笑問:「謝兄弟識得聶某不成?恕老朽眼拙,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謝葦忘卻前塵,自然也不曉得見沒見過這聶大海,但聽他如此說,想來兩人以往并未謀面,遂搖一搖頭,道:「在下并未見過總镖頭,只是方才登門求見時,聽那位守門的兄弟說起聶總镖頭名號乃是神行拳,想必聶總镖頭定是以拳術見長。擅拳者,講究上下相随,步随手變,與拳術相襯的腿法,有騰、滾、掃、彈之分,下盤功夫自然穩當,步伐卻又靈活多變。我見您一雙手骨節粗大,邁步時落地輕盈,擡腿間又剛勁有力,自然是拳法精妙,已至一流高手之境。四海镖局上下,那也只有聶總镖頭一人了。」
謝葦這一番話不過随口道來,卻聽得聶大海暗中一驚,暗忖不論來人身手如何,光只這一份眼力已非同小可,頓時升起試探之心,哈哈一笑,「謝兄弟好眼力。」話音未落,右手成拳直襲謝葦小腹。
聶大海浸淫拳法四十餘年,早已至爐火純青之境,這一拳擊出,乍一看招式樸實無華,卻是快逾閃電,且用的全是一股柔勁,竟無半點拳風,當真是令人防不勝防。好在他本意只在引人出手,考校一下謝葦武功,是以拳上并未灌注內力,饒是如此,尋常人挨上這一拳,怕也得送掉半條命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拳眼看便到謝葦身上,熟料謝葦身未動,腳未移,小腹卻是驟然縮進一塊,堪堪讓這一拳落了空。
聶大海眼疾手快,當即變招,右拳回撤,左手成爪向上一托,便要去摘謝葦下巴。然這一招還未完全使出,謝葦已出手反襲,一手成勾,鎖拿聶大海右腕,封住他後招,一手并指戳向他左臂曲池穴。曲池穴一旦點中,聶大海左手便再無力氣,空有爪形,卻傷不得人分毫。這一招妙到颠毫,便似算準了這一套拳法路數,實是精妙至極的一式小擒拿手。
聶大海與人交手無數,竟從未見過這等功夫,心下大為納罕,卻也由此而知這人絕非仇家,蓋因四海镖局得罪過的人中并無人會這樣手法,頓時後退一步,避過謝葦這一招,正色道:「謝兄弟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謝葦收招,微微一笑,「承讓。」
兩人這一番交手只在須臾,聶大海已知眼前這年輕人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段行武功力稍弱,看不出兩人到底孰強孰弱,但能讓聶大海出言佩服之人,自是不同凡響,當下愈加殷勤客氣,笑道:「我家大哥最喜與人切磋,唐突之處,謝兄弟千萬莫怪。」又請二人坐下說話,旋即一瞥眼看見謝葦手邊茶杯中只是招待尋常客人用的粗茶,忙又喚來仆役吩咐,「将這茶換了,拿我上月帶回來的上好毛峰沏兩盞來。」
聶大海坐下,又細細打量謝葦一遍,心中細數這幾年武林中的後起之秀,哪一個也與面前這人對不上,不由問道:「謝兄弟年紀輕輕便有這般武藝,當真難得,只不知師從哪位前輩高人?老朽孤陋寡聞,竟看不出謝兄弟這一招出處。」
四海镖局自打做這門生意起,便從未失手,固然是因聶家子孫武藝出衆,又兼黑白兩路廣結善緣,再有便是行事小心謹慎,所聘镖師無不是功夫過硬武藝上佳之人,便是個小小趟子手,那也需身家清白,方才能進得門來,是以遇見謝葦這等上門求聘的,自然便要好生盤問一番。
無奈謝葦全不記得,這一問,着實不好回答,若如實托出,又免不得牽扯出莫家父子一事,于是沉吟片刻,只得苦笑,「在下師門實不便告知總镖頭,還請總镖頭莫怪。」
武林中倒也不乏隐士高人抑或世家名門,因着諸般緣故,于子弟闖蕩江湖時不準洩露來歷及師承,聶大海并不奇怪,只當謝葦不願言明,由此愈加篤定這年輕人來歷不凡,轉而又問,「謝兄弟家鄉何處?」
謝葦道:「在下祖籍荊州。因家道中落,便與兄弟進京謀生,日前方在油坊街上賃了間屋子落腳。因這一路盤纏已然花用幹淨,故此急于謀份營生,能賺得一份嚼用,養家活口。不瞞總镖頭,在下身無長物,只得這一身武藝,又不願去與人看家護院,被主家吆來喝去,思來想去,只得厚着臉皮求到貴镖局門上,便是能做個趟子手,也是心滿意足。」
他說得誠懇,聶大海閱人無數,自然聽得出來,當下便起了愛才之心,決意收留,只是謝葦師承不明,這來歷也還需驗證,不好一下子便傾心相交,不免與段行武對視一眼,略作思量,道:「謝兄弟武藝過人,莫說是趟子手,便是镖頭那也做得,肯來屈就咱們這小小镖局,老朽自然是樂意萬分,只是咱們镖局打開門之日起便定下規矩,新來之人頭兩年只能走臨近幾州的糧镖、信镖,腳程近,镖利少,分與兄弟們的便也少些,需得挨過這兩年,黑白兩道趟得通透了,方能跟着銀镖,花紅自然也便多了。不知謝兄弟可願意?」
謝葦一笑,起來躬身一禮,「多謝總镖頭收留。」
謝葦出門半日便尋得份穩妥營生,心中大定,與聶大海說好三日後跟镖出行,便回了家來。一進門,見謝霖也已回了家,正在竈房前頭靠牆處用碎磚、泥灰砌個小池子,旁邊堆了一堆柴炭。
「你這是做甚呢?」
謝霖已是做了半天,累得滿頭大汗,連呼帶喘地道:「我方才去買炭,叫那賣炭的擔了兩擔子來,都堆在了院裏。那賣炭的說咱家沒有用來放炭的柴房,這般堆着礙事,風一吹,炭粉漫天飛不說,出來進去的也容易把鞋踩髒,不若砌個池子專門放它。我便去隔壁借了趁手的家夥,又去街上撿了些沒人要的碎磚爛瓦,和了泥水砌個炭池子,這才砌到一半。」
說着拿袖子一抹額上汗水,登時把自己抹成個花貓臉。
謝葦忍不住發笑,奪過他手中泥鏟,道:「我來,你去買菜,等我幹完了好做飯。」
謝霖只得讓出地方與他,拎着籃子出門買菜去。不一時,買回一籃子白菘來,足有七八棵,興沖沖道:「方才上街遇見個老農進城賣菜,一擔子菜只剩了這幾棵,見我要,一股腦兒全給了我,也沒論斤稱,每棵才要我兩個銅子,好生便宜,這一籃子,足夠咱倆吃上五六日了。那老農是時常進城賣菜的,還與我說,這菜能腌了吃,放上一冬也不壞,若咱家買的多,他下次便給我送上門來。這裏不比沔陽,冬日裏沒鮮菜,有也是貴得很,回頭我好生學學怎麽腌菜,咱倆這一冬便不愁了。」
說罷去打水洗菜,進了竈房生火做飯。
以往,家中飯食都是謝葦并莫恒來做,謝霖連廚房也極少進,如今自己過日子,想着總不能事事都叫謝葦忙活,于是慢慢地把生火燒飯都學了起來,只是還不大熟練,這一餐飯做得手忙腳亂。謝葦分心二用,一面砌池子,一面指點如何淘米,何時下鍋,炒菜時放多少菜油。
待到炭池磊好,飯也得了,謝霖招呼一聲,兩人便坐下吃飯。謝葦嘗了一筷子白菜,點點頭,「還不賴。」
謝霖頭一遭炒菜,得了誇獎,十分高興,也夾了一筷子放進嘴中,剛嚼一口,便苦了臉道:「鹽放多了,鹹得很。」
謝葦哈哈笑道,「不礙事,當鹹菜吃就是。」
把謝霖也給說樂了,一面扒着飯,一面說起今日都做了甚麽。
「買了炭,還有炭盆,原想再買個湯婆子,也省得半夜擠你,錢不夠了,便沒買成。」
謝葦笑,「擠便擠了,還暖和些。」又道:「我找着活計了,去四海镖局走镖。」
将這一上午經過說了,末了道:「三日後便跟着出去,往濟州押送一批糧食,七八日也便回來了。你一個人在家,守好門戶,等我回來。」
謝霖一聽,先是高興,旋即又擔心起來,「我聽人說走镖路上辛苦得很,遇見惡人,還要交手,你可千萬小心。」
等說完,突地想起謝葦還沒有厚實棉衣,從沔陽一路行來,因天氣算不得太冷,謝葦身子又一向壯實,便不曾置辦,只把在沔陽做的一套薄棉衣穿在身上,腳上也還是雙單鞋,如今快到冬至,一日冷過一日,這走镖又是在外奔波,說不得還要餐風露宿,沒套厚實鞋襖,着涼生病可大是不妙。頓時心中盤算起來,便是手中銀子不多,明日也需去置辦齊了。
待到晚上,兩人徑直擠在一個被窩裏睡下,睡到半夜,謝霖又手腳并用纏在謝葦身上,摟抱在一處取暖。
到了第二日早上,兩人齊齊醒來,均覺對方身下硬邦邦的頂着自己。謝霖臉皮到底薄些,便想起床去茅廁裏弄出來,才要掀開被子,便聽謝葦問道:「哪兒去?」
謝霖臉上一紅,「撒泡尿去,憋得很了。」
謝葦忍着笑揶揄道:「這哪兒是尿憋的啊。」見謝霖臉上越來越紅,終于忍不住笑出聲,「這大冷天,茅廁四處漏風,你去那裏弄,還沒出來,便給凍回去了。」
把謝霖拉了回來,将兩人下邊并在一處,沒多時便給侍弄了出來。完了事,往謝霖腰上一拍,「起來了。」兩人一同下炕去洗漱。
吃早飯時,謝葦道:「左右無事,還沒逛過京城,待會兒上街轉一轉去。聽人說瓦當街那邊今日做廟會,熱鬧得很,咱們這些土包子也可開開眼。」
謝霖惦記着給他置辦衣物,搖一搖頭,「你去罷,我想着去東邊幾條街轉轉,看可有甚活計能做。」
說着自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塞過去,「這幾日都是清湯寡水,連個肉星也沒,你去逛時看有甚好吃的,買來嘗嘗。左右現下已有了份營生,不怕坐吃山空了。」
謝葦說不動他,只得自己去了。
待他出門,謝霖從搬到西間的櫃子裏摸出銀子,想了想,只拿了一兩揣在懷裏,餘下又放了回去,再從藥匣裏取出一罐麝香來,想着尋家藥鋪賣了,換些銀錢使,這才出了門去。
到了街上,謝霖先撿那成衣鋪子逛,連着看了三四家,才選了一套最是厚實的棉襖并褲子,又挑了雙厚底棉靴,一并花去一千零七十文,直心疼得要死。本想若有餘錢便給自己也置辦一身,眼下卻舍不得再花了,将剩餘銅板捂在懷裏,想着回家去把那兩件夾襖統統套在身上,也能過得這一冬去。
付完銀錢,又向鋪子夥計打聽得京城最大一家藥鋪濟世堂離此不遠,謝霖便将靴襖寄存櫃上,說好稍後來取,從成衣鋪子出來,直奔濟世堂。
這濟世堂的東家姓肖,打這平京城建成起便在此行醫,父傳子子傳孫,傳了直有七八代,到這一代家主肖餘慶,已因醫術高明被先帝欽點為太醫院掌院,連帶着濟世堂也名聲大震。
謝霖走了三條街,到了濟世堂門口駐足打量,只見這藥堂占了一溜三間鋪面,門面光鮮,雖是冬天,亦将大門敞開方便出入,只在門上挂了厚厚的棉簾,随着不時進出的人流掀起落下,透出裏面忙活來去的場景。
謝霖心道,不想京城裏的藥鋪也這般氣派,暗暗欣羨一回,進到藥堂中,四下一瞅,藥堂裏靠東是一整面牆的藥櫃,三四個夥計稱藥配藥正忙乎,西面則是位坐堂大夫,想是醫術高明,桌前已排了一溜人,俱是等着看診的。謝霖站在堂中等了等,觑着櫃上有夥計閑下來了,方才上前。
那夥計極是有眼力,招呼道:「這位小哥兒可是抓藥?」
謝霖搖頭,「我不抓藥,倒是有點子好藥材,想問問你家收不收。」
夥計一愣,問,「甚麽藥?」
謝霖自懷中把罐子掏出來,往櫃上一放,「麝香。」
那罐子有成人巴掌大小,細白瓷,罐口用軟木塞封着,夥計拿起掂了掂,估摸着約有小半斤,又揭開木塞聞了聞,一股濃烈香氣撲鼻襲來,便知十有八九是真品無疑。
放下罐子,夥計十分客氣道:「這收不收的我們做夥計的也做不了主,小哥兒稍等,我給你叫掌櫃的去。」小跑着從櫃上出來奔後面去了,不多時請出個四五十歲穿戴講究的先生來,同謝霖道:「這是我們肖掌櫃,小哥兒怎麽稱呼?」
「我姓謝。」
這掌櫃的名肖貴,是肖家旁支,自少時便在濟世堂幫忙,手上不知過了多少藥材,一聞那香氣,便先點點頭,再捏出一點粉末在掌心,拿舌頭舔了舔,這才放下,問道:「正是極好的麝香,謝小哥兒是打哪兒得來的?」
謝霖道,「家父以前是行醫的郎中,攢下來這些,如今用不到了,家裏日子又艱難,只得拿來換錢。」
肖貴上下看一眼謝霖,見這少年眉清目秀,眸光清正,想來這東西來路也正當,便不再盤問,徑直道:「小哥兒想賣多少錢?」
謝霖曉得父親當初買這麝香是花了足有三十兩銀子的,後來用去些許,還剩一小半,怎麽也值個十五兩,只是京城物價不比沔陽,怎麽也得再加些錢才是,可加多少卻不好說,要多了人家不收,要少了卻是不劃算,因此略一思量,道:「您老看着給罷,濟世堂恁般大名聲,人人誇道,想來也不會欺我年少,于銀錢上讓我吃虧。」
肖貴見眼前這少年十分精乖,不由一樂,「那好,小哥兒既這般說,我也不與你虛言。」說着伸出兩根手指一比,「紋銀二十兩,如何?」
謝霖登時樂了,「行。」
肖貴吩咐夥計去賬上支二十兩銀子來,不一時,夥計拿着兩錠紋銀回來交給謝霖,又對掌櫃的道,「方才在後院撞見孫管事,說管切藥的老劉叔今日來辭工,道是年紀大了,兒孫不叫幹了,讓回家養老去。孫管事準了,讓來跟您說一聲,還問能不能年前再招幾個人進來。如今生意大了,藥庫活計也多,後面人手已是不夠用了。」
肖貴想了想,道:「你去賬房找章先生,請他寫個招人的告示來,一會子貼門外去。」
謝霖接過銀子揣在懷裏,本要走人,一聽說藥堂招人,腳步便是一頓,回轉身到兩人跟前,道:「掌櫃的,您這裏招人?您看我行不行?」
肖貴一怔,問:「怎麽,小哥兒想來咱們濟世堂?」
謝霖一點頭,道:「我家眼下日子艱難,正想找份活計養活自己,我跟着爹爹學過幾年醫術,認得字,識得藥材,擇藥切藥配藥都會些。您雇了我,保準不虧。」
肖貴聽他說完便笑了,「聽你這麽一說,倒真是挺得用的。」說着一指另一個夥計手上正配的一副藥,問,「你既識得藥材,可能講講,這副藥裏都有些甚麽?」
謝霖曉得這是考校他來了,當下打疊起精神,細細看過一遍,朗聲道:「這裏頭是龍沙、葛根、紫蘇葉、防風、桂枝、白芷、陳皮、桔梗、甘草、幹姜,這副藥有解表發汗,疏風散寒之效,想來定是這幾日天冷,病患得了傷風。」
肖貴先前見謝霖小小年紀,說甚識得藥材,以為不過大話而已,不想這一串藥名報下來,竟連個磕巴也不打,登時收起小觑之心,又叫過配藥的夥計來問,「你配的甚藥?」
那夥計方才在一旁已是聽見了謝霖一番話,立時道:「這小兄弟報的藥名一絲不錯,正是副治傷風的方子。」
肖貴再不料眼前這少年當真有幾分本事,不由刮目相看,道:「聽小哥兒這口音該是外鄉人氏,籍貫何方?今年多大了?」
「祖籍荊州,過了年便十六了。」
「如何進京來了?家裏還有何人?」
「爹爹沒了,家道中落,便和哥哥一道來京裏謀生。」
「可受得了苦?」
「又不是大戶人家嬌養的少爺,有甚受不得。」
「明日可能來做活?」
「能。」
肖貴笑眯眯道:「那好,來了便先去藥庫幫忙,每日管一頓飯,頭一年每月月錢八百文,逢節時另有賞錢和節禮,年下再發一套新衣。待日後做得好了,月錢自然更多。」
謝霖不料今日既得了銀子又賺了份差事,心下喜滋滋的,同掌櫃的道過謝,一路哼着小曲往成衣鋪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