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肖餘慶滿拟要與那胖子口舌一番,不想身旁這少年小小年紀,竟如此精于醫理,不止熟知藥性,便連君臣佐使亦能清清楚楚講解出來,目中不由露出贊許之色,連連點頭,問道:「你叫甚麽名字?可是春和新收的徒兒?」
謝霖方才站在一旁,于這老者下筆之時看得一清二楚,待那一味味藥材寫出來,便知此人必是一位杏林高手,不免心中敬重,言辭間更是十分恭敬,回道:「小的謝霖,乃是這濟世堂的夥計,蒙肖大夫青眼,得以跟在身邊學醫,只是尚未得允列入門牆,故此不敢妄稱師徒。」
肖餘慶上下打量一番,見謝霖穿着确是自家夥計裝束,只這份言談舉止,卻絕無市井之氣,倒可稱得上文質彬彬,又見他回話時不卑不亢,進退有度,更是喜歡,便存了考校的心思,當即指了指下一位病患,道:「你來診脈,與我說說這人病症如何。」
謝霖眨眨眼,一躬身,「是。」轉頭對那病患道:「勞煩這位夫人伸手來與我摸一摸脈。」
那病患乃是個有了年紀的布衣婦人,被個年輕後生攙着坐到桌前,見狀笑道:「一介民婦,可不敢當小郎中如此稱呼。」說罷伸出一只手來放在脈枕上。
謝霖于她寸關處摸了有盞茶時分,又叫婦人吐出舌頭來看了一看,方才問道,「日常飲食如何?」
不待那婦人回話,那年輕後生先道:「便是吃不下東西才來看診的,足有個多月了,我娘每餐連半碗飯也吃不得,只說無甚胃口。」
婦人接着道:「也不知怎的,這些時日只懶怠動彈,也不覺餓,硬吃下去,便覺腹中脹悶得慌。」
謝霖又問,「可有腹瀉之症?」
婦人道:「原是沒有,便是這幾日新添了這個症候,每日五更時分必覺腹中絞痛,需得大洩一場才覺好些。」
謝霖問完,心裏有底,向肖餘慶道:「這位夫人舌淡苔白,脈細弱,腹脹納少,食後脹甚,肢體倦怠,神疲乏力,五更洩瀉,瀉後則安,乃是脾虛之症,實因脾虛失運,濕注腸道所致。治則需健脾滲濕止瀉,當可見效。」
肖餘慶聽後并不言語,亦将手搭在婦人腕上診了一回,方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道:「你且寫個方子來我瞧。」
謝霖取過紙筆,略一思索,俯身寫到:人參三錢、茯苓三錢、白術三錢、山藥四錢、白扁豆四錢、蓮子三錢、薏仁四錢、砂仁八分、甘草一錢、桔梗一錢。
書畢,将方子交予肖餘慶驗看。
肖餘慶細細看過,待看到桔梗二字,不禁拍案稱絕,大為贊嘆,「脾胃喜燥而惡濕,此方中,白術、茯苓、山藥、蓮肉、薏仁,均甘而微燥者也,砂仁辛香而燥,用以開胃醒脾,桔梗甘而微苦,甘則性緩,故為諸藥之舟楫,苦則喜降,則能通天氣于地道矣。我朝藥典中亦載有類似驗方,卻無桔梗一味,此方遠勝之,大善。」注那母子于肖餘慶所述醫理全不明白,但其誇贊之意卻是聽懂了的,自肖餘慶手中接過此方之時,便不似方才那胖子般半信半疑啰裏啰噪。
便在這時,肖春和如廁回來。他這一泡尿憋得甚久,尿完又忍不住大瀉一場,不免耽擱些時候,急急忙忙趕回來,卻見三伯竟代自己坐診,驚訝之餘,不免同那母子道:「我這三伯自來只為皇上看診,等閑勳貴都請之不動,你恁好運道,今日竟能撞見他老人家親來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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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衆病患這才曉得眼前之人竟是宮中禦醫,頓時俱都又驚又喜,不由一窩蜂似擁上前來,這個道:「勞煩您與我看看。」那個說,「先與我治,先與我治。」
将個桌子圍得水洩不通。
肖春和情知自家這位掌院三伯公務繁忙,極少閑暇,難得出來一趟,卻因自己一句話被困在此地,不禁深恨自己多嘴,正要上前攔阻一衆病患,卻聽肖餘慶道:「莫擠,莫擠,一個個來。老夫挨個與你們看就是。」
前來濟世堂買藥之人不少,這等熱鬧落在眼裏,自是遮掩不住,自有那好事又嘴快的出門宣揚,「肖家的掌院太醫今日來堂裏坐診啦,過了這村可沒這店,有疑難雜症的快些來看罷。」
不多時,那前來看診的便排出一長串去,直排到了街上。
堂中夥計早已看出苗頭來,趕忙去知會一聲掌櫃的,肖貴得了信,颠颠地從後院跑過來,與東家見過禮後便領着夥計于堂中照應,直忙得腳不沾地。
肖春和不想片刻之間已成這幅局面,只得挽了袖子上前磨墨打下手。
肖餘慶見狀道:「不必你伺候,人忒多,你分些人過去看診。」又一指謝霖,「把這小子與我留下。」
肖春和趕忙應一聲,「是。」去旁邊一張桌子坐了。
堂中夥計們極有眼色,見肖春和單坐了一桌,不待掌櫃的吩咐,便與一衆病患道:「我家肖大夫醫術乃禦醫親傳,師徒一樣高明,何苦非紮在這一堆裏,等到天黑去,說不得還輪不到你。」
左右勸着,分出一半來到了肖春和桌前去。
肖餘慶浸淫醫道數十年,到此地步,已是風光無限,目下所慮者,唯「傳承」二字而已。縱觀肖家後輩,長子固然精明強幹,不拘是處置族務,抑或打理家業,足可倚重,卻唯獨于醫道一途悟性不足,長女倒是聰慧過人,奈何已嫁了出去,餘下三子一女皆碌碌之輩,更是指望不上,旁系子侄中,唯肖春和一人可堪栽培,故此不免心下不足,憂心肖春和之後再無後繼之人,因而時常想着再尋個悟性既高又有志于此的後生收為徒兒,也好與肖家互為臂助,奈何蹉跎至今,始終無人能入得眼中,不料今日撞見這謝霖,天資出衆,生平罕見,不由得便起了收徒的心思,當下便将人留在身邊,凡前來看診之人,自己診脈後,亦讓謝霖也診上一遍,叫他開出方子來,自己從旁指點,着意查看。
謝霖心知複仇一事少不得借助肖家,如今既見肖家家主待自己頗有幾分青眼,自是打點出十二分精神來,一展生平之學,投其所好。
這一老一小腹中各有盤算,倒正中對方下懷,一教一學,不過半日光景,已是生出如許默契。
待到晌午,眼見求診之人漸漸少了去,肖貴生怕累着東家,上前道:「忙了這許久,老爺且去後堂歇歇,用些茶飯。」
肖春和亦勸道:「掌櫃的說的是,剩下人不多,侄子應付得了,三伯還是歇歇去,千萬莫累着。」
肖餘慶已有了年紀,坐了這半日,亦覺出些倦意,道:「好,便聽你們的。」
起身時看一眼謝霖,「伺候老夫半日,想來你也累了,歇着去罷。」
謝霖忙道:「能得老爺指點,實是小的福分,哪裏稱得上累。」
肖餘慶撚須微笑,點一點頭,繼而由肖貴陪着,去了後院休息。
肖貴一早已讓夥計從泰和樓訂了桌席面送來,扶着肖餘慶到正堂裏坐下,一番斟茶布菜。肖餘慶用過飯,端起茶來,問道:「這個謝霖是幾時來的堂裏?平日裏行事如何?」
肖貴回道:「前年冬日裏來的,到如今也有一年半了,先是在藥庫裏做事,極伶俐勤快的一個孩子,我看他是個可造之才,便調到前堂櫃上,又被春和看中,要了在身邊做事。」
又将謝霖如何進的濟世堂,如何在由藥庫調至前堂等等講了一遍。
肖餘慶聽得十分仔細,及至聽說謝霖乃是跟過世的父親學得一身本事,又随兄進京謀生,不禁又問,「你說他是荊州人氏,可查過底細?」
肖貴道:「自是查過的,進門當日,我便要了他們兄弟進京路引來看,若是有假,咱們堂裏也不敢收留。」
因着濟世堂供着宮裏一應藥材,凡進堂裏做事之人,必得是身家清白之輩,也是為防歹人混了進來,當真惹出甚事,肖家難逃幹系,是以肖貴于用人上一向謹慎。肖餘慶信得過他,聽如此講,便再無疑慮。
不一時,肖春和忙活完了,也進到後堂來說話。
肖餘慶問,「可用過飯了?」見他搖頭,便道:「你也忙得很了,先吃飯,用完飯咱們爺兒倆再來說話。」
方才那桌席面已撤了,肖貴忙叫夥計将堂裏供應的份例飯菜送來。
此時已過晌午,肖春和好容易将病患診完,已是餓得前心貼了後背,當下也不客氣,道一聲,「侄兒可放肆了。」便大口扒拉飯菜,直待有八分飽,方撂下筷子。
肖餘慶正與肖貴說着堂中藥材往來,見他用完飯菜,便停了話頭,轉而問肖春和道,「你把那謝霖帶在身邊也有些日子,看他品性如何?可是打算收他為徒?」
肖春和曉得自家三伯素喜提攜後輩,今日見他着意指點謝霖,便知定是看中此子天分,必要問一問的,遂道:「霖哥兒為人勤謹,雖性子跳脫些,學起醫來卻不浮不躁,頗有幾分韌性,平日行事間,精明有加,倒也不失厚道。便說數月前,咱們這兒來了個窮後生,家在城外郭家莊上,老爹病重,起不得床,這後生東拼西湊了幾百錢,到堂裏求大夫到他家去看診,付先生他們幾個哪裏看得上這幾個錢,無人肯去。我見這後生孝心可嘉,便多嘴問了兩句,聽那後生述說症狀,估摸他爹應是積勞成疾所致的心氣不足,陽氣衰微之症,此類病需回陽固脫,當久服人參,卧床靜養。只是看那後生衣着,也知他家哪裏是吃得起參,不過勸他認命罷了。倒是霖哥兒看他可憐,陪着他去郭家莊走了一趟,回來開了付方子,為着省錢,只用人參、麥冬、幹姜三味,那幹姜自家地裏便能種得,麥冬于城外山上也有的是,自己去尋,也不須花甚銀子,倒是人參不好辦,霖哥兒索性便将其換做黨參。」
說到這裏,忽地一頓,看一眼肖貴,才又笑着道:「恰那幾日咱們堂裏要制一批理中丸進奉宮中,裏頭一味黨參,掌櫃的叫藥庫只取整只參段,撿那上好的研末入藥,參須一概棄之不用。霖哥兒央了藥庫幾個夥計,把參須并配藥剩下的末子收了來,給那後生拿回家去,又從庫中找出只新采買的整棵參株與他看,教那後生辨識清楚,叫他吃完了參須後自去山上挖來給父親服用。那後生照他所教法子醫治,已是見了效,前幾日還送了自家産的春韭來道謝,道是他爹已能下床種地了。」
肖貴還是頭一遭聽說此事,笑罵道:「這小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
肖餘慶不禁亦笑道,「不錯,不錯,行醫者當懷仁心,此子憑此心腸,已可入我醫門中來。」
肖春和接着道:「當日我将霖哥兒帶在身邊,道是須看他是可造之才,方能收他為徒,如今他跟在我身邊将将一年,我看這小子不論天資、心性,均可堪早就,正想着要他正式拜師,不知三伯準否?」
肖餘慶放下茶盞,沉吟片刻,道:「你收他為徒,不是不行,只是此子于醫道一途悟性過人,我看比你還要強上幾分,若只在民間為醫,未免可惜。眼下太醫院中均是些有了年紀的老人兒,後繼乏力,我倒是有心調教幾個年輕後輩,薦進宮中,待我日後從掌院一位上退下來,肖家也好在宮中有個臂助。」
說着瞪肖春和一眼,「惜乎你這口沒遮攔的脾性,進了宮也是惹禍,不然咱家何至于在太醫院只我一人。」
因肖春和喜玩笑愛調侃的性子,當日未及入太醫院當差,便先行得罪了禦藥房的掌事太監,險些結下怨來,雖說看在肖餘慶面上化解了去,卻也因此絕了讓這侄子入宮一念。只是日後每每提及,不免便要罵上幾句。
肖餘慶偌厚臉皮,被罵得慣了,只笑嘻嘻聽着,倒是對三伯口中透出的盤算微微一驚,問道:「三伯這意思,是想收霖哥兒為徒,帶他入宮?」
肖餘慶輕輕一笑,「這孩子頗得我緣法,若能收為徒兒,自是一樁美事,不過為着謹慎起見,還需先在身邊放上兩年,若當真品行上佳,再叫他拜師行禮不遲。至于眼下,我身邊倒是缺個藥童,且叫他先跟着出入宮禁,學些規矩,長長見識,慢慢調理便是。」
頓一頓,笑瞥一眼肖春和,「春和莫不是舍不得把人給我?」
肖春和忙道:「能得三伯親手調教,這是霖哥兒的福氣,我代他高興還來不及,哪兒會舍不得,三伯這可冤枉我。」
肖貴亦覺歡喜,起身道:「我這便叫謝霖進來,且問問他樂不樂意。」
見肖餘慶點點頭,便忙親自跑去前堂,将人帶了過來。
謝霖尚不曉得因着甚事,但見掌櫃的急三火四拽了自己來見肖餘慶,不免心中暗自嘀咕,待聽肖春和講清緣由,登時驚喜交加,怔愣片刻,方才醒過神來,急忙跪下磕頭,道:「不想小的竟能有這般造化,得以跟從老爺學醫,日後定當虛心受教,不辜負老爺栽培之意。」
肖餘慶颔首微笑,「很好,很好。」說罷起身,「今兒個出來這大半日,着實有些累了,今日便如此罷。」
肖貴見他要走,趕忙去門外吩咐夥計備車。
肖餘慶出得門來,不忘吩咐道:「春和,你明日一早帶他來府中見我。」
肖春和躬身應下,同謝霖一左一右,服侍着肖餘慶上了馬車。
待車走得遠了,肖春和回過身來,一手拍在謝霖肩上,「好小子,不枉我教你這些日子,今日當真給哥哥作臉,三伯可是誇你得很吶。」
肖餘慶既有意将謝霖收作弟子,兩人便成了平輩,肖春和自然改了稱呼,言語間更多一份親昵。
謝霖聽他口風,已隐約猜到肖餘慶用意,心下怦怦作跳,口中不忘謙遜道:「全賴您素日教導。」
待晚上回了家,同謝葦說起此事,謝葦聽完,只道:「如此甚好。」
此時天氣已暖和起來,兩人睡慣了炕,便也不曾分屋,只把被褥分開鋪擺,不需擠在一處。謝霖本睡在西邊,這時滾過來,窩進謝葦懷中,日間裏存下的激動、不安、期待,種種心緒,在身畔熟悉溫厚的氣息中漸次沉靜下來,不久便沉沉睡去。
翌日,謝霖起個大早,天蒙蒙亮便到濟世堂等着,不多時,肖春和坐了自家馬車過來,接上謝霖,兩人齊齊往肖府裏去。
肖家數代積累,于第三代家主在世時,便在城西五裏橋邊置辦了一處宅子,其後遇着鄰人搬遷,又将隔壁購了過來,連成一片,此地與城東僅一街之隔,正是富貴雲集之地。
兩人一路行來,正撞見高官勳貴們或上朝議事,或去衙門當差,各個鮮衣怒馬,仆從前呼後擁,肖春和一介草民,哪裏敢與貴人争路,自是命車夫将馬車停在一旁,讓出道來。
謝霖來京城時日已然不短,只是平日裏忙于埋頭做活,少有功夫閑逛,竟還是頭一遭見識這般景象,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欣羨,掀開車簾,扒着車門向外張望。
肖春和時常被各府第請去出診,這滿朝文武識得一大半,見謝霖好奇,便一個個指給他看。
「那輛黑漆馬車乃是左都禦史林文陽林大人的,林大人年輕時便脾氣耿介,日日參人不辍,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各部吏員,沒有他不敢得罪的,如今愈加老而彌堅,前日還同大理寺正當廷吵了一架。這人罷,脾氣一大,肝火便旺,咱們堂裏的舒肝丸專治肝郁氣滞,林家隔三差五便得來買上幾盒。」
「後邊跟着的那匹棗紅馬上坐着的是安定侯洛朝東,別看洛侯爺年紀不大,卻是沙場上幾進幾出的猛将,實打實的軍功掙得這侯爵之位,奈何往日裏受傷太多,一到陰雨天筋骨便疼痛難忍,咱們堂裏每年制出的那幾十瓶虎骨酒,得有多一半專供洛家。」
「一旁那頂青呢轎子乃是刑部侍郎左元鳳家的,別看左侍郎年屆花甲,卻是色心不息,家中十一房小妾,各個如花似玉。左侍郎夜夜熬戰,白日裏還要坐衙當差,別看面上光鮮,內裏已是虛得厲害,這半年竟是拿鹿茸當飯吃。」
……
肖春和見多識廣,信口道來,謝霖只聽得咂舌不已。
正說笑間,一陣噠噠馬蹄聲傳來,謝霖扭頭去看,只這一眼,笑容便凝在臉上。
只見一隊人馬從兩人車旁疾馳而過,十七八名親衛将一人護在隊列中,此人錦衣玉帶,胯下一匹油黑發亮的大宛名駒,肖春和見了,先贊一聲「好馬」,待見了馬上這人,卻是臉生,遂道:「這是哪個?我卻沒見過。」
謝霖斂起笑容,輕輕道:「這是勇毅侯家的二爺,定國将軍,蔣晨峰。」
肖春和「哎喲」一聲,道,「原來是他。」
繼而又詫異看向謝霖,「你怎曉得?」
謝霖擠出一抹笑,「往日裏在街上撞見過這位将軍大人出行,聽旁人說的。」
肖春和笑道:「怪不得。」指一指這須臾間已縱馬遠去的那道背影,「早聽聞勇毅侯家這位二爺十分了得,練兵有方,深得帝心,不久前還聽說他家嫡次女選入宮去,十分得寵,只半年功夫便已封了昭媛,這位蔣二爺當真是既有手段又有運道,雖不是嫡長子,承不得爵位,只憑這份本事,來日便是分家出來單立門戶,旁人也小瞧他不得。」
謝霖有心打探,裝作好奇,着意問道:「也不知這勇毅侯府是怎生個光景?在京中可算有名?」
肖春和啧啧幾聲,嘆道:「豈止有名,那可是數得上名號的勳貴之家。他家祖上原是追随太祖平定天下的功臣,世襲侯爵之位,待到上一代侯爺,娶的乃是靖西王家所出嫡長女端和郡主,婚後生下兄弟兩個,長子便是如今的勇毅侯,次子便是這位定國将軍。他家老侯爺數年前便已過世,但因老太君尚在,兄弟兩個便不曾分家,俱在一處住着。端和郡主乃宗室貴女,近些年春秋漸高,時常請了禦醫上門看診,三伯便是他家座上賓,我也有幸去過一次,卻是給勇毅侯的一位寵妾診脈,便連勇毅侯是圓是扁也未得見。」
謝霖倒抽一口冷氣,「好大排場。」
兩人正說着,那街上的車馬已是走得幹淨,車夫吆喝一聲,重又趕車上路,不多時便到了肖府門前。
肖家門房是識得肖春和的,十分殷勤地上來請安,道一聲,「侄少爺來了。」趕忙開門讓了進來。
肖春和于此熟門熟路,便如自家一般,領着謝霖徑直便往側院走,一面走一面道:「這邊是辨草齋,取神農嘗百草之意,裏頭醫書典籍一應俱全,乃是肖家子弟習醫的所在。三伯平日裏最愛在此處消遣。」
這側院離着主院不遠,從月亮門穿過條夾道便是,不一時便到了地方,只見整整齊齊一方小院,裏頭七八間精舍,俱敞着門窗,迎面而來陣陣藥香。
肖春和進了院子,揚聲道:「三伯,侄子把人帶來了。」
穿門入戶到了正堂。
肖餘慶便在堂中坐等,身着正五品掌院禦醫的官服,正閉目養神,聞聽二人來了,睜眼微笑,點了點頭。
肖春和一見他這身打扮,趕忙道:「三伯今日是要入宮當值?侄兒這是來得晚了,耽擱您,該死該死。」
說着便往自己臉上抽了一巴掌。
肖餘慶哈哈一笑,「我又不是上朝,恁般早去宮裏作甚。你少來作怪逗我,倒把霖哥兒吓着。」
肖春和自然曉得,不過玩笑罷了,便是那一巴掌也不過拍蚊子似輕輕一下。倒是謝霖,乍一聽他如此說,當真驚了一跳,見肖餘慶并無愠色,曉得并非自己遲來,這才松出口氣,跪下磕頭見禮。
肖餘慶坦然受了他一拜,叫他起來,問道:「聽聞你曾從父學醫,想必也讀過幾本醫書,先與我說說都看過些甚麽。」
謝霖略一思索,道:「小的随父親習過《黃帝內經》、《靈柩》、《素問》、《千金方》、《傷寒雜病論》……」一口氣念了十三四本醫書出來,只省去自家秘傳的《醫經》、《毒經》不提。
肖餘慶聽完,面露贊許,點一點頭,「倒是知道得不少,很好,很好。」
繼而一指屋中四壁,道:「你父想必于醫術一道也頗有心得,倒是教授得十分齊全,只許多典籍卻非鄉野之中所能得見,這屋中所藏俱是歷朝歷代名家所著醫方典籍,除卻你看過的,尚有《飲膳正要》、《禦藥院方》并我朝藥典,其餘種種共計十六部你還不曾讀過。以後你每日辰正來此,上午便在此通讀醫書,這十六部需盡數讀完,有不解之處,可先記下,待得空閑時,來問我抑或春和。午時自有人送飯與你,下午有嬷嬷前來教導禮儀。需用心向學,不可懈怠。」
謝霖掃視一圈,只見房間四壁俱是檀木書架,一套套醫書整整齊齊擺放其上,其中數本書名更是聞所未聞,顯是肖餘慶私藏,不由得見獵心喜,欣然道:「小子得此機緣,能備覽名家所著,一窺醫道秘奧,敢不盡心竭力。」
肖餘慶颔首而笑,「既如此,你便在此看書罷,老夫也需入宮去了。」
話落,自有小厮進來伺候着出門登車。
肖春和亦一并随之離府回了濟世堂。
注:此方出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參苓白術散,其藥物配伍為《醫方考》之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