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此時屋中只餘謝霖一人,當即走到書架之前,挨個翻看。先取了本《溫疫論》,翻過兩頁,又拿起本《濕熱條辨》,直如面對一堆寶藏,左挑右揀,恨不能盡數收入囊中。如此抓耳撓腮一番,終于撿定一本《醫典》,靜下心看起來,一面看,一面取了紙筆抄錄,心中打定主意,這般難得一見的秘藏,不趁機抄寫一套帶回家去,更待何時。

這一看便到了午時,肖府小厮送了飯進來。謝霖舍不得放下醫書,一面看一面吃,米粒粘到衣襟上亦不自知,待下半晌,教禮儀的嬷嬷進來,一見之下便尖聲斥道:「哪裏來的小子,恁般邋遢。」

謝霖正看得入神,聞言吃了一驚,擡頭一看,見是個穿着石青色暗紋織錦對襟褙子的嬷嬷,花甲年紀,一頭花白發梳得整整齊齊,面目倒還端正,只卻眉頭緊皺,一臉嚴厲。

謝霖想起肖餘慶安排,心道這便是教導禮儀的嬷嬷了,忙自椅中跳起,行了一禮,「小子謝霖,見過……」

他不知如何稱呼,說到半途便讷讷不知所措地斷了去。

那嬷嬷道:「我姓呂,這府裏人都喚我呂嬷嬷。」

謝霖道一聲「呂嬷嬷」,又是一個揖作了下去。

呂嬷嬷見他倒還知禮,面色稍霁,道:「老爺囑我教你些宮中規矩,你且将書放下,随我學學如何見禮。」

謝霖不敢怠慢,縱有不舍,也只得撂下讀書的心思,請呂嬷嬷坐下,聽她講那諸般宮規,又跟着學如何請安,見了何人行何禮,如何磕頭。這一通折騰下來,只覺比學四書五經還枯燥無味些,不禁低聲嘟哝,「不過磕頭而已,誰還不會,如何還要專門學來。」

呂嬷嬷雖上了年紀,卻耳不聾眼不花,自然聽見了,當即教訓道:「老爺看中了你,要帶你在身邊做藥童。咱家老爺出入宮禁,你跟前跟後,撞見的不是皇親國戚,便是達官顯貴,倘若不通禮數,失了老爺的顏面是小,沖撞了貴人,怕你連小命也丢了去。便是想要磕頭求饒,那頭磕得輕了,又或跪得身姿不對,貴人看了心裏不舒坦,憑你磕得頭破血流,這個饒也求不下來,你說這規矩當學不當學,要緊不要緊?」

謝霖早猜到肖餘慶有心将自己收為己用,卻不想這般快便想着帶自己入宮,不由又是驚愕又是激動,再不敢發一句牢騷,規規矩矩将一溜禮數學了個一絲不茍。

臨近傍晚,肖餘慶回府,先是問了呂嬷嬷規矩學得如何,又問謝霖讀了何書,見着謝霖抄錄的紙張,撚起細看,見上面要緊處皆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注了疑惑并心得,條理清晰,所記疑問更是正中肯綮,不由十分滿意,喚來小厮,道:「将我書桌上那套硯臺并筆墨拿來,再拿一疊玉版宣來。」

盡數賞了謝霖,又道:「今日便到此罷,明日再來。」

謝霖謝了賞,抱着一堆物事回了家。

進了家門,謝葦已做好了飯,謝霖一面吃,一面将今日見聞細細道來,末了抱怨道:「那呂嬷嬷好不苛責,一忽兒說我跪得不直,一忽兒說我磕頭太重,罰我跪了足有半晌,膝蓋也腫了。」

謝葦吃到一半,撂下碗筷,彎下腰去撸他褲腿,道:「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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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霖急忙将腿向後一收,「腫得也沒那麽厲害,不礙甚事。」

謝葦攥住他腳踝,将褲腿撸到膝上,見只是略微青腫,遂放下心,道:「晚上與你揉揉,過兩天也便好了。」

因謝葦素日裏在外走镖,幹的是刀頭舔血的營生,謝霖擔心他出門在外有甚傷病,自行調制出金創藥并跌打酒來,家中時常備着。待用過飯,謝葦便取出藥酒,攆了謝霖上炕,将藥酒倒在他膝上,用力按揉。

謝霖疼得哎呦直叫,嘴裏卻也不閑着,道:「今日見了肖府那一屋藏書,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往我只覺爹爹醫術已然高明至極,便是肖春和亦有所不及,如今才知那是他尚未學全肖餘慶一身本事。」

謝葦聽他如此推崇,不禁問道:「肖餘慶與莫叔相比,哪個更高明些?」

謝霖沉吟片刻,方道:「我今日略翻了翻肖餘慶以往所錄脈案,此人用藥中正平和,配伍精妙,端的是位醫術大家,許是身在宮中之故,見聞廣博,許多藥材并傳世醫方,遠非民間所能得見,亦因此,其醫術自然遠勝民間名醫。只是也因其深處宮中,所診病患無不身份貴重,診治上便不得不存了小心謹慎,用藥時便不如爹爹靈活多變,針藥之外,尚有艾灸、放血等諸般法門,亦不見脈案中有所記述,更不必提祖師爺傳下的《毒經》中所述以毒攻毒之法。因此說來,兩人倒是各有千秋,不相伯仲了。」

想到此,不由感喟,「爹爹若知我能見識一代禦醫的手段,得其指點,必然也是歡喜的。」

片時過後,那藥酒起了效用,謝霖膝上疼痛漸輕,他累了一日,此時已然犯起迷糊,謝葦去洗了手來,扯開被褥,幫着褪去衣物,将謝霖塞入被中卧好,須臾間,便聽他鼻息沉沉,熟睡過去。

謝葦卻不躺下,熄滅燭火後,只盤腿在一旁打坐,待到內息運轉三周天時,已臨近三更,忽地悄悄起身,去東間裏換了一身玄衣,出了屋子,将門輕輕掩好,自院中一縱身躍上房頂,就趁天上月牙那一點微光,往城東奔去。

他輕功卓絕,從一家屋頂躍至另一家,起伏之間絕無聲息,便如一條影子,出沒無常。此時街上已無行人,只九城巡防司的一隊隊甲士提着燈籠于街巷夜巡,人數雖衆,卻無一人看見屋頂上那一閃即逝的虛影。

謝葦疾奔頓飯功夫方到勇毅侯府,四下檢視一圈,繞到後院,自鄰家牆上直躍到侯府一處屋脊上,俯下身子,細細查探。

這勇毅侯府前後足有五進院落,屋舍衆多,亭臺樓閣不一而足,謝葦并不知曉蔣晨峰住處,但事先已打聽到府中不過蔣晨峰與其兄兩房人口并一位老太君罷了,自來長輩居于後院正堂,蔣晨峰之兄襲了爵,乃一府之主,不是住在中進正院便是東邊正院,是以便只在西邊幾進院子裏觀望,見第二進正中一間屋裏透出燭光,映出人影綽綽,院中大門并屋子前後均有帶了刀劍的兵士把守,猜測多半便是蔣晨峰所在之處,當即蹿房越脊,幾個起落到了這院子後牆處。恰這院中種了株玉蘭,枝葉粗壯繁茂,謝葦自後牆直躍到樹上,緊貼樹身,借着樹影掩映,避過衆兵士耳目。

此時方初初入夏,白日暑熱,夜風卻清涼怡人,屋中人想是不喜燥熱,便開了窗子透風,這玉蘭離着屋子後窗甚近,屋中情形一目了然,只見數支牛油大蠟映出兩名男子身形,其中一人端坐書案之後,身着一套半新蜀錦常服,正秉筆批閱幾份文書,另一人乃是一身石青布衣,雙手将一封信箋遞與書案之後那人,道:「将軍,于參軍自去蜀中便不大順當,此次來信,還不知又有何事相求。」

此人語聲并不大,只隐隐傳來,然謝霖內功深湛,耳聰目明,卻是聽得一清二楚。他從未與蔣晨峰照面,本不識得,聽見這一句,當下篤定,這端坐之人便是蔣晨峰無疑了,不由伸手入懷,捏緊一柄匕首,只待伺機擲出。

便在這時,一陣清風拂來,夾帶着淡淡花香飄入屋中,蔣晨峰忽地打起噴嚏,一連七八個,直打得涕淚橫流,那布衣男子趕忙走到窗前,一面關窗一面道:「春花都已謝了,怎的還有花香,這窗子看來是不能開了,便是熱些,将軍也忍一忍罷,回頭請禦醫好生給您看看這聞香便打噴嚏的毛病。」

窗子一關,謝葦再看不見裏頭情形,只得耐下心來等候,不想屋中兩人竟是一宿不眠,直到寅時方一前一後自屋中出來,那蔣晨峰已是甲胄在身,出得門來便吩咐親兵備馬,預備上朝去了。

謝葦喂了一宿蚊子,心下略現浮躁,見蔣晨峰要走,趕忙躍上屋頂,落在屋脊後面,便要動手,不想那屋瓦松了一塊,他腳下一踩,發出輕輕一聲響動,當此時,那布衣男子忽地擡頭望來。

謝葦一驚,當即伏下身去藏住身形,萬幸此時月色已逝,天色未明,正是漆黑一片之際,那男子目光逡巡一圈,未見異樣,方回過頭去。

蔣晨峰見他舉動,問道:「怎的了,可有不對?」

男子回道:「無事,不過聽見些異響,想是貓鼠之類在屋頂上亂竄。」

蔣晨峰哈哈一笑,「天子腳下哪個不長眼的敢入府行刺,我知仲溪素來謹慎,只是這般小心也忒過了些。」

男子笑回,「小心總無大過。」

謝葦不想此人深藏不露,自己這般身手竟也被其所覺,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暗忖方才實是輕敵,這時小心翼翼探出頭去,見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方籲出一口氣來,卻也不敢再追上去,趁着夜色未退,悄然回到家中。

他才一進門,還未及換去一身玄衣,便見火光一亮,桌上燃起一只燭火,又見謝霖放下火折子,面無喜怒地坐在桌邊,問道:「你這一宿做甚去了?」

謝葦無功而返,又被逮個正着,不由哭笑不得,自忖眼下這般裝束,想瞞過去也是不能了,只得将這一夜行跡和盤托出。

謝霖聽他夜入侯府,還險些被人發覺,直驚得不能言語,好半晌方能開口,「這般兇險之事,你也不與我商量……」

他心知謝葦此舉實是為自己報仇,苛責之語便說不出口,可臉色已是蒼白難看之極。

謝葦只得安慰道:「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放心,以後定然與你商量了再去。」

謝霖終于忍不住大怒,「你這一回便叫我提心吊膽,還想有甚麽以後?」

兩人自相依為命起,謝葦便不曾見過他氣成這般,不禁吓了一跳,只見謝霖接着道:「你一聲不吭便不見人影,我半夜起來找不見人,你可知我有多怕,爹爹已然沒了,你再有個甚麽三長兩短,叫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活着又有甚麽意思。寧可這仇不報了,也不許你再去犯險。」

他又氣又怕,說到後面,已是哭出聲來。

謝葦眼見他涕淚橫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是慌了手腳,一面哄道:「不去了,你說不去就不去,聽你的還不行嗎?莫哭,莫哭。」一面拿袖子去與他擦淚。

哄了足有頓飯功夫,謝霖方漸漸止了痛哭,只是适才哭得狠了,一時收不住,時不時便打個哭嗝,一張臉也被抹得花貓似,猶自不依不饒,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謝葦無奈道:「自是真的。」想一想,索性将這幾年的盤算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我初來京城時便起意刺殺蔣晨峰,只是那時咱們根基未穩,既無逃命的盤纏,也躲不過官府搜捕,便只得将此事撂下。眼下你已在濟世堂站穩腳跟,又得了禦醫看顧,我亦在镖局裏有了名號,便是蔣晨峰死于非命,也無人疑到咱們頭上,這才放手一搏。不想那蔣晨峰身邊竟有個身手十分不錯的護衛,須臾不離,我觀他身形步伐,便是武功不如我,交起手來,恐也需費一番力氣,十招之內絕難取勝。除此之外,蔣晨峰身邊另有不少親兵,想要一擊得手,難上加難。便是你不說,我也要另想他法的。」

謝霖這才信了,狠狠一擤鼻涕,抹幹眼淚,道:「那便好,以後你需聽我的,咱們商量着來,慢慢謀劃,不可再這般吓我了。」

謝葦自是點頭不疊。

待這一番哭鬧完,天色已然見亮,謝霖打水來洗漱幹淨,換過衣衫便要去肖府。

謝葦知他半宿沒睡,勸道:「你今日無甚精神,不若告假一天,明日再去。」

謝霖一翻白眼,「也不知誰害得我這般。」哼一聲,又道:「我一個小小學徒,初登堂入室便要告假,怎對得起肖太醫一番苦心。」

謝葦此時亦覺出着實是自己莽撞了些,甚是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只得送他出門。

謝霖自幼得父親教導,雖時常不耐煩,然于醫道一途卻當真有幾分天生的喜愛,如今得此機緣,便不是為了報仇,亦有十分興致研習。自這日起,每日天蒙蒙亮便跑去肖府,上半晌習讀醫書,下半晌學完規矩便去濟世堂坐診幫忙,日落方回,一日不辍。眨眼間春去秋來,已是将肖餘慶所藏醫書盡數讀完。

這日過後,便是寒露,肖餘慶正值在家休沐,遂将謝霖叫到跟前,先是答疑解惑一番,繼而道:「你規矩學得已是差不多了,這醫方典籍也已盡數看過,雖不盡解,所得亦有十之七八。且回去洗沐幹淨,明日便随我進宮去。」

說着叫小厮捧進來一只托盤。

那盤中盛着一套深青色緞衣,看形制與肖餘慶平日所穿醫官之服相仿,卻沒有織繡紋樣,亦無官帽,顯是套無品之服。衣服上又放着塊木制腰牌,謝霖接過來看,見正面刻着「太醫院」三字,背面寫了「謝霖」,均用朱漆塗紅。

「這是與你的衣裳并腰牌,好生收着,不可丢了。宮中規矩森嚴,進去後還需謹言慎行。」

謝霖終于等到這一日,心中激蕩,面上卻不露分毫,躬身道:「小的謹記老爺教誨。」

翌日一早,謝霖穿好衣飾來到肖府,随肖餘慶一并乘車到了皇宮西面的長樂門外。肖餘慶下得車來,領着謝霖先與宮門禁軍驗看了腰牌,随即步入宮中。

太醫院便在皇宮西側一座偏宮之中,離着長樂門尚有一段腳程,肖餘慶年歲漸高,走不多久便有些氣喘,謝霖見狀,上前扶住他一只胳膊,兩人慢慢走着。

這一條宮道十分寬敞,此刻時辰尚早,并無多少人走動,偶見一兩個小太監灑掃,也是離得遠遠的,聽不見聲息。肖餘慶趁機便與他講解道:「如今太醫院中自我而下共有太醫八人,分掌帝後、妃嫔、皇子、親貴看診等事,醫士十二人,掌典籍、脈案、制藥,并與宮奴看診。此一等共計二十人,統稱禦醫。又有掌藥太監十六人,管着藥材采買、貯藏,其中管事的太監名喚章桓,氣量偏狹,你見了需恭敬有禮,千萬莫要得罪于他。其餘人中,衆醫士醫術倒也可算做不錯,只并無出衆人才,難成大器,與之相處,守禮即可。太醫裏,林太醫、劉太醫俱是上了年歲的老人,脾性随和,周太醫最是年輕,卻也已在四十開外,餘下還有方太醫、柳太醫、陳太醫并王太醫,俱是家學淵源的杏林高手。劉太醫于婦人之疾上頗有獨到之處,王太醫一手金針便連太後也是贊不絕口。你是新來之人,便有我舉薦,亦算不得醫官,不過與諸位太醫使喚打雜罷了。雖是如此,卻不可輕忽,給我記牢了,多做多聽多看少說,受些累算不得甚麽,把那些太醫的本事學會了才是正經。雖說凡事都講究個師傳徒受,可你自己若能揣摩個明白,便沒有這師徒名分,旁人亦說不得你甚麽。可懂得?」

說罷腳步一頓,看了謝霖一眼。

謝霖心領神會,暗忖:不過是偷師罷了,偏說得這般隐晦。忍不住便是一樂,見肖餘慶瞪了過來,忙斂住笑容,恭敬道:「老爺之意小的明白,小的記下了。」

這般說說走走足有一刻,方到了太醫院所在,院門口兩個小太監正在掃地,見了肖餘慶,齊齊迎上前來行禮請安,「給掌院大人請安。」

肖餘慶嗯一聲,邁步進去。

謝霖一面走,一面四下打量。見這太醫院不過一進院子,除北面一座正殿外,東西又各有配殿,之間廊閣相連,其後又有一溜抱夏,瞧着院子不大,房子卻是不少。

肖餘慶領着謝霖進了正殿,裏頭已然坐了兩人,見肖餘慶進來,忙起身行禮,口稱,「掌院大人。」

肖餘慶回了一禮,對其中一名花白胡子長方臉的老者道:「惜之今日緣何這般早來?」

這老者便是太醫王金時,字惜之,回道:「年紀老邁,這覺便少些,左右睡不着了,索性便進宮來。」

另一個乃是太醫方潤,昨夜在宮中值宿,才得起身,聞言便笑道:「輪年紀,惜之比我尚小得兩歲,便道老了,那我與德方兄豈不更加朽邁不堪。」

德方乃是肖餘慶之字,亦笑道:「爾等尚不足花甲,如何便敢自稱老邁,言過了,言過了。」

三人說笑間,方潤瞅見肖餘慶身後跟着個不認識的年輕後生,不由一指,問道:「這是哪個?瞧着倒是面生。」

謝霖忙上前行禮,道:「小子謝霖,見過二位太醫。」

肖餘慶對王、方二人道:「此子原是鄙府醫館中的藥童,我見他行事伶俐,于醫道上也有幾分悟性,便帶在身邊使喚,原想着調教好了可于館中坐堂。不想前些時日撞見內務府邱總管,言道咱們太醫院中數年未見後起之秀,頗有些青黃不接之勢,怕來日咱們這些老東西不頂事了,卻沒個後輩能擔此重任,遂叫我物色些有靈性的醫門子弟進來當差,先行歷練幾年再說。無法,只得先帶了此子進來,且與諸位同僚打個下手罷了。」

宮中之人各個均是人精,他話雖如此說,其餘諸人又怎會信以為真,無不暗中揣測肖餘慶乃是借機安插自家子弟,只不過王、方等太醫家中早十數年前便選了子弟入院當差,現下十二名醫士中近半出自各醫家,如今肖餘慶身為掌院,便想薦個子弟進來亦不為過。只不過院中衆人皆知他課徒極嚴,非英才不教,衆醫士尚無一人能得他青眼,肖家下一輩中也唯有一個肖春和是得了他親傳的,眼前這少年卻不知如何出衆,竟能入得掌院眼中帶入宮來,不免令人驚訝。

幾人說話間,其餘幾位太醫并醫士亦陸陸續續到來,聽聞肖掌院攜了新人入內,頓時忍不住相互打聽這謝霖是何來歷,待得知是濟世堂中的藥童,竟無人肯信,只是到底沒能探聽出個所以然來,便只将他當作肖氏外家子弟。

肖餘慶自是曉得同僚們心中所思,只做不知,與衆人道:「我這藥童于濟世堂中學徒已有兩載,也曾坐堂看診,雖不及院中諸位,于望聞問切之道倒也略窺門徑,日後再有宮女太監前來看診,不需勞動衆位醫士,只管交與他便是,也好叫咱們騰出手來松快松快。」

肖餘慶調教謝霖足有半載,不止于書本之間,日常更是帶了人往濟世堂坐診,藥理之外,又教了針灸等術,自問拿得出手,方帶進宮來,于這心目中的弟子人選歡喜之極,猶如美玉在懷,忍不住便要炫耀一二,雖告誡謝霖少說多做,自己卻不禁先行誇嘴出來。

院中諸人皆知他為人穩重內斂,不意今日竟出如此言語,當下便有人道:「學徒兩載便可入太醫院中,莫不是天縱英才,扁鵲再生不成?掌院大人這口氣倒是不小啊。」

這話音輕柔,語中帶笑,宛如玩笑,衆人聽了,卻無人膽敢當真笑出聲來,只齊齊轉頭去看這說話之人,便見一名錦衣太監挺胸負手自殿門外邁步進來。

謝霖便站在肖餘慶身後,見進來這人年歲已是三旬有餘,卻面白如敷粉,眉目婉約仿似好女,與這一身傲慢之氣殊為不稱,不由暗自納罕此人身份,正疑惑間,忽聽肖餘慶喚道:「章公公。」

謝霖一聽,登時猜知此人必是禦藥房掌事太監章桓,卻不料竟是這般形容姣好,不由多看兩眼,這細瞧之下,方看出這位章公公眉心微皺,眼下兩抹青暈,雖則神色自如,卻不免略覺精神不足。

這章桓掌管禦藥房,領五品太監銜,與肖餘慶品級相當,兩人同院共事,少不得打些交道。因肖餘慶醫術高明,平日裏又與人為善,章桓素來倒也敬重,只他心胸狹小,又兼心高氣傲,今日乍聽肖餘慶将宮女太監看診一事交與一個藥童,擺明不将宮奴一流放入眼中,登時疑心是瞧自己不起,心中怒火高漲,當即便發作出來。

肖餘慶不料一時得意忘形,竟口出禍端,招來章桓這一尊瘟神,登時暗叫不妙,然畢竟上了年歲,閱歷城府無一不備,心中一凜後,便急思轉圜之法,不過須臾,已是起身,和聲道:「公公有所不知,我這僮兒學徒之前,便已頗知醫道,莫看他年紀小,卻當真有幾分悟性,又經我親自教導,雖尚欠火候,然已可獨當一面,非止宮女太監,便是達官親貴,亦敢讓他放手一治,只這僮兒尚無品級,怕親貴們不肯讓他看診罷了,這才叫他先與宮中侍者診治,倒叫公公生此誤會。」

随之悠悠然撚須一笑,「公公素知我不打诳語,如若不信,不妨試之。」

章桓與之共事幾有十載,深知這位掌院大人倒真不是狂言之輩,聽肖餘慶如此說,怒氣便即消了些,只是見謝霖不過十七八歲,猶帶一點稚氣,到底不信其能,心思一轉,笑道:「掌院大人既如此說,我倒不妨見識見識。」

說罷沖謝霖道:「正巧我這幾日身上不适,你且過來與我瞧瞧,究竟是個甚麽症候,開張方子與我調理。」

肖餘慶于謝霖醫術倒是頗具信心,只這次診治之人畢竟不同以往,不免攥了一把冷汗,然事已至此,卻也不能攔在頭裏不叫謝霖看診,遂回身道:「你去與章公公診一診脈。」

又低聲囑咐,「莫要驚慌,只管用心便是。」

謝霖長于鄉野,頭一遭見識這等榮華權貴,雖則對方不過一名太監,卻也遠非自己可及,不免心中一慌,然畢竟年輕,頗有些初生牛犢不畏虎之勢,待聽過肖餘慶囑咐,便起了好強之心,當即躬身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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