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一幕落入衆人眼中,幾位太醫暫且不提,那十二名醫士卻不免各有所思。只因除掌院外,太醫一職乃從五品官銜,醫士卻只得六品,本朝欽定,宮中太醫共得十位,醫士十二位。如今醫士一職已然滿員,這太醫卻是空缺已久,一直未曾補全。兩年前,倒也有人提議自醫士中拔擢二人出來,無奈肖餘慶于醫道素來嚴謹,一番考校後,深覺衆醫士醫術尚有不足,遂将此儀壓下,始終未曾應允,如今冷不丁弄了新人進來,甫與衆人見面便一番誇贊,諸人心中先是或嫉或妒或驚或羨,不一而足,再一看章桓有意刁難,不由多起了幸災樂禍之心,一面冷眼看這熱鬧,一面竊竊私語,暗自嘲笑謝霖不自量力。餘下人中倒也有與肖餘慶交好或得過他恩惠的,心中暗自為之擔憂,奈何衆目睽睽,卻不好當這出頭鳥上前幫襯,只得一道旁觀罷了。
章桓不料這新來的少年倒頗有些膽氣,仔細打量幾眼,見謝霖眉目俊秀,雖非氣宇軒昂之輩,卻也行止從容有度,并無尋常百姓初見貴人的畏懼瑟縮之态,不免怒氣又減一分,贊一句,「這孩子倒生得好相貌,卻不知這醫術是否也如相貌這般值得一贊了。」
說罷尋了張椅子坐下。
謝霖走到他跟前,依着呂嬷嬷所教,先行一禮,道:「有勞公公伸手出來,容小的為公公把一把脈。」
章桓将右手放在桌上,謝霖上前一步,三指搭于寸關,凝神細診。
當此時,幾名醫士私語不斷,便連幾個太醫也是交頭接耳,屋內一片嘈雜,肖餘慶重重咳嗽一聲,眼風逐一掃去,方将聲音壓下。
謝霖這一診足有盞茶時分,章桓已是不耐煩起來,正要诘難,卻見謝霖收了手,道:「敢問公公,近來可有失眠之症,是否難以入眠,眠後多夢易醒,又或煩躁易怒,心悸難安?」
章桓一怔,沉吟片刻,方道:「近日倒确是有些煩躁,晚間也睡得不大踏實。」
他說得輕描淡寫,實則此般症候無一不合。蓋因章桓如今身居高位,一半是自家上進,另一半卻是托賴太後宮中身為總管太監的義父鄭回之故。只是鄭回一年前又新收了個相貌過人的小太監袁賓作義子,于自己日漸冷淡。近日皇後宮中總管一職出缺,章桓本拟求義父薦了自己上去,卻不料袁賓先行在鄭回跟前吹了耳邊風,倒把他家兄弟袁成送了上去。章桓本就又氣又恨,不防月前采買的藥材又出了纰漏,雖已壓了下去,卻接連生了幾場怒氣,不經意間已是得了這失眠之症,先還勉強能睡上兩個時辰,漸漸地竟是夜夜睜眼到天明,好容易困勁兒上來,不過半個時辰便驚醒過來。如此折騰了七八日,自是精神倦怠,白日裏煩躁不已,丁點小事亦能發作一通,這才覺出不妙來。
他今日登門,本就是想請肖餘慶為自己診治,不想才一進門便聽見了那一番話,故此按捺不住脾氣,出言譏諷,實則話才出口,便已暗悔不該得罪肖餘慶,只因不想落了下風,這才硬撐罷了,不想這少年一語道破自己症候,且分毫不差,不由登時收起小觑之心,最後一絲怒氣也消弭不見,不過為着面子,神情中卻仍是一副倨傲之态。
謝霖診完,又聽章桓所說,便已心中有數,只是為着小心起見,仍是叫章桓吐舌一觀。待看過舌苔,便到肖餘慶身旁桌上取了一副筆墨,揮毫書就一道方子,雙手呈給章桓,道:「公公這是肝陽上亢,陰不涵陽,以致肝木不榮,又兼略有脾虛之症,致心脾兩虧,方才夜不能寐,五心煩躁,易怒多夢。這一劑湯藥連吃三日,當能見效,只是此病尚需慢慢調養,非數日之功可以去根,待三日後,還需再調一調方子,連吃一個月才好。」
章桓身後常年跟着個小太監随時聽用,這小太監自進殿來便如泥雕木塑似侍立一旁,這時方活轉過來,搶先從謝霖手中接過方子,轉呈上去。
章桓擺足架勢,接過方子淡掃一眼,見不過是些酸棗仁、茯苓、遠志、玄參之屬。他常年掌管禦藥房,縱沒學過醫,卻架不住日日與衆禦醫共事,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曉得些藥性,見這方子開得中規中矩,平平無奇,倒也沒甚麽虎狼之藥,遂一揚手,叫那小太監拿了下去,道:「先配三副藥出來,我且吃着,三日之後若不管用,再來向肖掌院讨教。」
說罷瞥謝霖一眼,施施然去了。
待他一走,衆禦醫并醫士看罷熱鬧,也紛紛借故告退,自去忙活,殿中霎時空了一半。
肖餘慶此時方臉色一沉,将謝霖帶入自己素日處理公務的東暖閣中,低聲問道:「你可診清楚了?章桓脈象當真如你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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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霖道:「小的方才細察,這位章公公脈細數,舌苔淡白,眼下青暈,必不能診錯的。」
肖餘慶又道:「你将方才那道方子寫與我看。」
謝霖重又寫過一遍,肖餘慶看後,點點頭,「若脈象當真如此,這方子便錯不了。」
略略放下心來,道:「且先等上三日,看看藥效如何。這幾日先不忙看診,待章桓病好,堵一堵外頭那些人的嘴,再做計較。」
他思量已定,便不再挂心,帶了謝霖徑直來到東配殿中。
這東配殿是衆醫士辦公之所,本朝歷代脈案也盡數收錄于此,此時衆醫士有閑來無事喝茶聊天的,也有忙着抄錄脈案,見了肖餘慶進來,登時齊齊起身。
肖餘慶負手而立,問道:「今日可都有些甚麽差事?」
衆醫士中年資最長的一個叫做李萬春,為人圓滑老成,又極有眼色,俨然已是衆人之首,這時便上前一步,代衆人答道:「回掌院大人,玉闌閣的宋才人服藥已有七日,今日當去複診。萬泉、永春兩宮中嫔位的幾位娘娘今日應請平安脈。前幾日給太後并兩位皇子看診的脈案尚需抄錄存檔。」
肖餘慶又問,「今日複診并請平安脈的都是哪幾個?」
三名醫士随即越衆而出。
肖餘慶掃視一圈,見這三人正是方才于正殿中交頭接耳的那幾個,遂冷聲道:「既如此,還不去看診,都聚在這裏閑磕牙作甚?」
那三人被掌院大人當衆下了面子,俱都有些讪讪的,慌忙告罪,各自拎了藥箱急匆匆出門。餘下醫士也急忙各自尋了差事來做,只恐掌院将火撒到自家身上。
李萬春不意平素脾氣甚好的掌院大人驟然發作,餘下未出口的話便不知當不當說,只愣在當地。
肖餘慶見他神色有異,問道:「還有何事?」
李萬春陪笑道:「尚有一樁差事。神衛營最近連着病倒了幾個侍衛,請了軍中的大夫看診,卻不大見效,禦林軍餘統領憂心恐是疫病,想請咱們過去看一看。下官不敢自專,便沒應下,尚需掌院大人定奪。」
軍營之中自有軍醫,原是用不着太醫院出手相幫,只是神衛營護衛皇宮,倘若當真是疫病,宮中諸人亦有染病之險,着實非同小可,又兼那餘統領乃是皇後娘家的一門表親,于帝後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不好得罪。肖餘慶略一思量,便将屋中一名正在伏案抄錄脈案的醫士叫過來道:「神衛營中病了幾個侍衛,你且去看看,若是尋常症候也便罷了,若是疫疾,速速來報。」
想一想,對謝霖道:「你也跟去,與存善幫襯一二。」
這醫士名薛仁和,字存善,忙道:「怎敢勞動掌院大人高足。」
肖餘慶微微一笑,「我這僮兒左右也是無事,且交予你,存善只管使喚便是。」
又對謝霖道:「此乃薛醫士,為人最是勤謹穩妥,你好生随他辦差。」
謝霖躬身應是,又向薛仁和行了一禮。
薛仁和平素頗得肖餘慶提點,如今見肖餘慶将謝霖交與自己,已知是借自己之手照拂之意,自然也樂得做這個人情,笑着領了謝霖出門。
神衛營兵士換防休憩之所便在宮中泰和殿外兩側值房中,平日辦公的營衛所卻在宮外,與兵部衙門比鄰而居。那幾名染病兵士數日前便從宮中移了出來,統統安置在營衛所的一座偏院裏,有兵士把守進出。
薛仁和帶着謝霖出宮來到營衛所,自有守門兵士前去通報上司,不一時便由一名小校帶着二人進了偏院。
這偏院裏一共躺了五名病患,一水兒的嘔吐洩瀉,數日不止,小校邊走邊道:「先前只兩個得病的,又吐又拉,軍醫看過,說是痢疾,吃了四五日藥,卻總不見好,前日忽又添了三個,餘統領覺得不對,趕忙便将人圈了起來。」
說着将人領進屋中。
兩人進了屋子一看,只見南北靠牆處各有一鋪炕,五名兵士各自卧在炕上,有的捂着肚子正哎喲直叫,有的臉色蠟黃,半張着嘴,叫的力氣也沒了。
薛仁和放下藥箱,與謝霖道:「你我先各自診脈,且看看到底是甚麽症候,再作計較。」
謝霖應了一聲,先撿了看上去病得最重的一個,抓了手腕細察。不多時,放下這一個,又撿了一個兵士號脈,待兩人都看過了,眉頭便皺起來,又去看第三個。
那邊薛仁和将另兩人看完,又問了兵士幾句何時發病,有何不适,片刻,便道:「看這樣子,正是痢疾無疑。」
又叫小校取了軍醫開出的方子來看,看過後道:「這藥開得倒也對症,如何會不見效?」
這時,謝霖看完了那三人,聞言道:「薛兄請來看看這兩個。」
說着指了指北炕上靠東邊的那兩名兵士。
薛仁和放下方子,過去號脈,不多時,放下兩人手腕,遲疑道:「脈象上略有不同,似乎還有些別的症候。」
說罷又去翻看二人眼睑,舌苔。
便在這時,謝霖将五人盡數查看一遍,返回身站到薛仁和身邊,問那二人,「你二人何時發病?」
其中一個年紀略長些的道:「五日前,吃過午飯不多時,便覺氣悶,吐了一場,晚上又瀉起肚來。」又一指身邊躺着的那人,「我這兄弟比我晚些,是傍晚時覺出不舒坦來。」
謝霖又問:「你二人那一日都吃了甚麽?」
兵士想一想,道:「我倆那日早上都不曾吃飯,午時自宮門下值,餓得不行,便不曾回營,徑直去了街邊一處攤子用飯。那家攤子做的包子甚好,是野芹菜混了豬肉做餡,我倆各吃了三四個,又吃了碗湯面。」
旁邊那兵士病得更重些,也有氣無力道:「起先我只當那家吃食不大幹淨,吃壞了肚子,只是當日四五個兄弟都在那攤子上吃的,卻只我倆這般,才知是病了。」
薛仁和并未聽出甚麽不對來,轉頭去看謝霖,卻見謝霖繼續追問,「其他人也如你倆般吃了包子?」
兵士道:「這倒不曾,那幾個早上吃了飯的,晌午餓得不甚厲害,便只吃了湯面或蔥油餅。」
薛仁和見謝霖神色間似有所悟,不解問道:「可是這飯食有甚不對?」
謝霖一點頭,「我方才将五人脈象都看了一遍,那三人是痢疾無疑,這二人卻是吃錯東西中了毒。聽他二人所述,那包子餡是野芹菜的,據我所知,另有一種毒芹,與野芹生得甚為相似,卻是劇毒之物,食之便有氣悶、頭暈、嘔吐等症,只一株便可中毒身亡。想是那攤主做包子時誤将毒芹混在了野芹之中,這才致使二人中毒,萬幸那毒芹份量應是不大,兩人這才僥幸保住了性命,卻不防又被軍醫誤診為痢疾。照着痢疾開方吃藥,自然是治不好的。至于後面這三人,想是還不曾叫軍醫診治,便徑直叫了咱們來。」
一旁小校插嘴道:「不錯,正是這般,餘統領見前面兩個不曾治好,便疑心軍醫開的方子不對,也沒再叫軍醫進來診治。」
薛仁和醫術也是極好的,長于溫病、時疫,卻對毒物一道不大精通,此時聽了謝霖一番講述,方納過悶來,于病情一旦明了,便道:「既如此,給這二人重開一副藥就是。另外三人病勢倒是不重,仍舊照着軍醫所開方子診治罷。」
想一想,又看一眼謝霖,道:「你來拟方。」
謝霖也不推脫,當下寫了張方子出來,裏頭甘草、綠豆等盡是解毒之物,薛仁和看過一遍,覺得并無不妥,轉手交予那小校,道:「拿去先煎兩劑來給二人服下,我等且在此候着,看看療效如何。」
那小校當即叫了名兵士去抓藥煎煮,又請了謝霖并薛仁和去隔壁坐了奉茶。
過得移時,五名兵士盡數喝了藥。謝霖估摸着藥效發作時,進去屋中問道:「胸口可還悶得慌?可否想吐?」
兩名兵士俱道:「好了許多,不那般憋悶作嘔了。」
餘下三人服下藥後,亦覺肚中稍安。
薛仁和見藥物對症,松了口氣,囑咐那小校道:「這幾人病症不同,莫要住在一處,将中毒那兩人另行安置為好。」
正說話間,幾名兵士簇擁着一人進來院中,當先之人面方口闊,瞧着不過三十許,卻蓄了一把連鬓絡腮胡,着武官袍服,身形高大,極是英武,進屋便問,「禦醫可來了?診治得如何?」
那小校趕忙上前行禮,道:「餘統領。」随即一番禀報。
此人正是禦林軍統領餘鏊,聽完始末,又聞新開的藥方已然奏效,不由笑道:「不愧是宮中禦醫。餘某多謝二位。」
說罷向薛、謝二人抱拳行了一禮。
薛仁和帶着謝霖急忙還了一禮,客氣兩句,又道:「得了痢疾的這三人還需好利落了才得回軍中當值。」繼而便告退出來,回返太醫院。
肖餘慶正在院中等着二人回複,薛仁和将看診前後之事詳述一遍,末了贊道:「今日若非謝霖查問仔細,我亦險些誤診了去,不愧是掌院大人親手調教出來的,年紀輕輕,卻見聞廣博,非我等愚鈍之輩能及。」
謝霖能查知二人中毒,全賴家中那本《毒經》詳錄世間諸般毒物,方才有今日之功,一面于腹中暗嘆祖師爺之能,一面嘴上謙遜不已。
肖餘慶見謝霖一出手便即令人心服,且又謙退知禮,自然心中歡喜。
待過了三日,章桓又來正殿,施施然坐于殿中,将謝霖叫到跟前,和顏悅色道:「我吃了你那付藥,這兩日倒是見好,你且再與我仔細看看,用心開張方子出來,治好了我的病,自然虧待不了你。」
此時肖餘慶并王太醫去了太後宮中請平安脈,餘下幾名禦醫在殿中,俱是看見了這一幕。院中諸人皆知章桓此人性情偏狹,極難讨好,如今見他這般,顯見謝霖醫術不弱,不由心中将此人重又估了一估,待肖餘慶回來,不論真心亦或假意,俱是誇贊不已。
肖餘慶一面得意,一面謙遜道:「此子尚需磨練,還請諸位同僚不吝賜教。」
那章桓與肖餘慶同為主事之人,太醫院上下人等無不看他二人眼色行事,如今見謝霖不止有肖餘慶撐腰,更投了章桓的緣法,登時無人再敢出言質疑,縱有那眼紅嫉妒,暗中想刁難一二的,也就此罷手,不過背地裏酸上兩句罷了。
謝霖初入太醫院當差,不識深淺,又生怕行差踏錯,故此謹遵肖餘慶教誨,少說多做,勤快有禮,不論見了誰,都是一副笑微微的讨喜模樣,如此大半個月過去,院中諸人只覺這少年為人勤謹,并非仗勢輕浮之輩,初時的疏冷排斥便也漸漸淡了,一轉眼間,謝霖只覺諸同僚均和氣起來,不免回家說與謝葦知道。
謝葦在四海镖局中行镖已足兩年,這兩年中行事無不妥當,聶大海、段行武等均已将其視作自己人,日前镖局方接了一記生意,乃是護送通源錢莊的十萬兩銀子并一尊珊瑚雕成的觀音自京城分號運往并州總號。因此次行镖銀兩衆多,兼且路途遙遠又不甚太平,故此聶大海親自出馬不說,又點了段行武并謝葦随行。謝葦原是放心不下謝霖,此時見他于宮中并無不妥,這才應下,打點好行裝,一過立冬,便随镖局一行人出了京城。
通源錢莊總號所在乃是并州龍城,位于平京以西,兩地足有千裏之遙。二十輛銀車自京城西門魚貫而出,每車除車夫外另有趟子手一名,隔幾輛便有一名镖師,前後又有镖頭押送。因每車載銀甚重,車速本就緩慢,又為着穩妥,走的全是官道,天尚未黑便即投宿,如此一來,每日不過行出七八十裏,足足十日,方進了并州地界。
此時已是入冬,道路兩旁除松柏之屬尚餘一點翠色,餘下入眼處皆是一片凋零。
聶大海走在镖隊中段,四下觀望地形,見地勢自前方不遠處隆起,漸成山形,官道從此處由平原而入山林,眼見镖隊便要穿山而過,不由警醒起來,命身邊趟子手傳令下去,囑咐各人打起精神,小心行事。前後押镖的段行武并魏少光均是老江湖,不需提點,已然戒備起來,連趟子手喊號子的聲音亦大了不少。
謝葦騎馬跟在聶大海身後不遠處,望見前方山林時便多了幾分提防,待漸行漸近,越發生出幾分怪異之感,側耳傾聽,只覺兩邊林子靜得要命。此際尚是初冬,熊、蛇之屬雖已不見,可兔子、野雞等物卻不致絕跡,然而凝神細聽,除風吹樹枝外,并無一絲鳥叫,登時起了疑心,打馬追上聶大海,道:「前面似有些不大對頭。」
聶大海警覺過人,當即大喝一聲,「停。」
此刻镖隊頭車已然到了山林入口處,段行武聞言一勒馬缰,頭車登時停了下來,随之又叫了一名趟子手,道:「與我前去瞧瞧。」
當先策馬向林子中跑去。
那趟子手也跟了上去,不一時便不見了兩人身影,又過片刻,方聽到二人回轉的馬蹄聲。
待兩人在林子外露頭,聶大海亦策馬來到前頭,問:「如何?」
段行武面色不大好看,皺着眉頭,尚自沉吟。那趟子手卻是沉不住氣的,慌裏慌張道:「總镖頭,不好了,前頭有人攔道。」
聶大海心下一沉,又問:「是誰在此劫道?可有名號?帶了多少人?」
趟子手一怔,讪讪回道:「沒看見有人,只兩根木栅子擺在路當間,把整條路堵了,看着不像善茬。」
段行武這時方才發話,「咱們這些馬車既寬又吃重,走不得小路,這兩根木栅子俱是一人合抱粗的圓木,三丈來長,将路堵得嚴嚴實實,便是搬開,也需耗上不少功夫,正阻了咱們前行。若當真進了林子,連調轉車身也來不及,便能叫人給圍在裏頭。雖尚不知來人是誰,卻定是有備而來,想必兩邊林子裏早布下埋伏,盯上咱們了。」
聶大海心中盤算一番,道:「五六年前我倒是走過這路,記得此地綠林中的把頭乃是太白山上黑山寨的胡五峰,當年咱們請了董家堡的董堡主做說客,上門拜谒過。胡五峰此人霸道了些,卻是個極講義氣的,當年正逢他五十大壽,咱們送了一對金獅子做壽禮,由此也算是結下了交情。怎麽也不至于是他來劫咱們罷?」
段行武亦是不解,「莫不是胡五峰不曉得是咱家的镖車?」想了一想,又搖頭道:「不對,咱們這一路是喊着號子過來的,镖旗也在,早便向各路報了名號。來人既是早有所備,又怎會不知。」
聶大海此時亦皺了眉頭,「許是別人?」思量片刻,道:「去前頭報個名號,請人出來說話。且先盤一盤道再說。」
段行武領命而去,策馬到林子口,氣運丹田,高聲道:「四海镖局段行武在此,不知前方是哪位道上的朋友,請出來說話。」
這一行镖車停在此處不肯前進,顯是已看破這一番布置,不肯涉險。林中之人聽見這一通喊話,曉得自己行藏暴露,埋伏不成,只得明搶,便也不再藏頭露尾,一聲呼哨過後,呼啦啦湧出六七十人,散做扇形,将半個車隊圍在了中間。
來人中領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細骨伶仃形似麻杆兒,所用武器卻是一柄三尺來長的宣花大斧,裹着一襲翻毛羊皮襖,越衆而出,倒拎斧柄,拄在身前,細長三角眼向上一翻,陰陽怪氣道:「久聞四海镖局大名,今兒個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說罷呵呵笑了兩聲。
這人嗓音又尖又細,這兩聲笑說不出的刺耳難聽。
聶大海恍若未聞,下得馬來,走到镖隊之前,笑眯眯一拱手道:「老朽聶大海,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那瘦子聞言,上下打量聶大海兩眼,道:「原來是聶老镖頭,久仰久仰。在下胡七山,無名之輩,想來聶老镖頭也不曾聽過。」
繼而又是呵呵一笑,「看來這車上銀錢當真不少,不然怎使得動神行拳出馬。如此說來,咱們兄弟今日倒真是撞上了樁好買賣。」
言語間殊不客氣,顯是已将這一隊镖車看做了自家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