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又過幾日,便到了臘月二十三,民間俗稱小年的,衙門自這日起便挂印封筆,太醫院亦放了假,只每日留下三四名禦醫當值,餘者俱散值回家去。
謝霖幫着肖餘慶料理完一應瑣碎差事,晌午一過便出了宮,到家一看,竈間砧板上放着一大塊鮮羊肉,謝葦正磨刀霍霍,見了他笑道:「旁人家都吃餃子,咱倆又不會包,索性便炖鍋好湯,晚上涮鍋子吃。」
饞得謝霖直吞口水。
那羊肉是益腎驅寒的補物,他倆又正是年輕體健氣血方剛,待到晚間吃完這一頓涮鍋子,不止腹中和暖,連身上也熱乎乎的,被褥一鋪,自然又滾在一處厮纏,好将那火氣洩出來。謝霖便拿出那脂膏來,往謝葦手裏一塞,道:「往那處多塗些。」
謝葦怔愣須臾,方明白他熬制這脂膏哪裏是用作手脂,登時笑不可遏,直笑得謝霖幾要惱羞成怒時,方伏在他耳邊,低低道:「放心,哥哥輕輕的,定不叫你疼。」
這一夜過去,自然是百般舒坦千般滋味不一而足,始知洞房花燭之樂遠非以往那般厮磨可比。待兩人醒來,一睜眼便是彼此面容,發絲相繞,頸項交纏,心心相映之境,比之初初意動情生之時,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年節過後,轉眼又是酷暑時節,平京城內外,無不如炙烤一般,便是皇宮之中也難逃此景,樹葉都被烈陽曬得耷拉下來,唯有噪蟬勁頭不減,一聲一聲叫得歡暢莫名。
太醫院中,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太醫禁不得這般暑熱,肖餘慶便将人分作兩班,上下午各值半晌,又從醫士中點了幾名年資高、醫術過得去的,将幾位老太醫的差事分擔了些過來。他自己亦是上了年紀的,便是這幾年極力保養,精神頭也是大不如前,好在這兩年中已漸漸将大半差事交予謝霖打理,除去與帝後看診,餘下卻不過情面的勳貴之家來請,多是将謝霖帶在身邊,只叫謝霖診脈開方,自己卻不大出手了。最近這數月,更是誰也請之不動,唯遣謝霖前去罷了。
院中諸人看得明白,雖是知曉謝霖尚非其入室弟子,可也不過只差個名分罷了,其醫術卻是盡得了肖餘慶真傳的,再說謝霖這幾年中與人看診無數,本事如何,有目共睹,為人又是勤謹和氣,連章桓那等目下無塵之人都對其青眼有加,餘人又有誰敢去為難,便是初初說些風涼話,暗含嫉妒之心的,如今也都閉口不言,眼睜睜看着肖餘慶禀過內務府,于今春将謝霖拔擢入醫士之中,成了個小小的六品禦醫。
這一日下值,謝霖送肖餘慶回府,馬車上,肖餘慶一面閉目養神,一面輕輕道:「霖哥兒,你來我身邊也有三年了罷?」
謝霖算一算日子,道:「回老爺,已是三年零兩個月。」
肖餘慶點點頭,「不算短了。」睜眼,嘆道:「你這孩子,不論醫術、人品,我皆心中有數,如今我精神已不大濟事了,趁着還在其位,咱們将拜師一事辦了罷,有朝一日我致仕而去,你也好有個靠山,不叫宮中那起子看人下菜碟的擠兌了去。」
謝霖看着肖餘慶,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方「啊」的一聲,喜形于色,結結巴巴道:「老爺,您要……我……」
竟歡喜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肖餘慶笑微微看他一眼,「待過幾日休沐,我于府中擺酒,請太醫院裏那幾個老家夥做個見證就是。」
他心意已定,回到府中,當即叫了管家過來,吩咐下去預備酒席,又寫了帖子,叫肖春和過來,代他挨個将京中各醫藥世家的家主也一并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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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肖餘慶在太醫院中與衆禦醫說了拜師請酒一事,衆人無不拱手道賀,便連章桓也笑道:「這是肖掌院的大喜事,咱家須也得去湊個熱鬧,卻不知掌院大人舍不舍得一杯水酒?」
他這般說,已是給足了謝霖面子,肖餘慶自是歡喜不已,笑呵呵道:「公公肯賞臉前來,那是小徒的福氣,莫說一杯水酒,屆時老夫親為公公把盞,咱們喝個不醉不歸才是。」
諸事底定,待到拜師那一日,謝霖穿了身嶄新的湖藍夏衫,長身立于肖府正廳之中,行那拜師之禮。先是往藥王像前禮敬上香,再對着主位上的肖餘慶叩首再三。
最後一個頭磕完,肖餘慶道:「你年将及冠,尚未有字,既然家中已無長輩,那便由為師贈你二字,澤仁,如何?」
謝霖心知這是叫他澤被衆生廣施仁術之意,實是肖餘慶心中所期,令他時刻不忘懸壺濟世,牢記醫家之本,如此苦心,也唯有莫恒在世時方如此教導,謝霖怎敢不應,眼圈一紅,道:「謝師父賜字,弟子定當不負師父所望。」
肖餘慶颔首微笑,示意他起來。
肖春和忙上前一步,将謝霖扶起。
他兩人并肩而立,一個沉穩老練,名揚京師,一個年輕有為,後起直追,均是不可多得之才。落在前來觀禮的禦醫并各醫藥世家之主眼中,見肖家後繼有人,且又如此出衆,連禦藥房章公公都來相賀,無不暗中各自揣測,只怕三十年內猶需以肖家馬首是瞻,不由一面豔羨不已,一面懊惱自家子弟不争氣,只是不論心中作何想,面上卻皆是一派和氣,紛紛上前道賀。
肖餘慶再是穩重內斂,此時也不禁得意非常,喜笑顏開,略謙遜幾句,便邀諸人入席。待到了酒席之間,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肖餘慶已年近古稀,因在拜師宴上多飲了幾杯,着實在家休養了幾日方緩過精神。他是豁達之人,既然自覺精氣神均不堪重負,又見傳承有望,肖春和與謝霖已然互為倚重,于掌院一位便不再戀棧,待重回太醫院,頭一件事便是上禀內務府,欲致仕歸家,遂請辭掌院太醫一職。內務府邱總管不敢擅準,報到皇帝跟前,惹得熹寧帝召了肖餘慶來親自過問。
今上熹寧帝雍钰琅并非先帝元後嫡出,乃是穆德妃所出四皇子,非嫡非長,因元後無子,今上尚是皇子時又聰慧過人,故此甚得先帝歡心,是以被三位異母兄長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天家骨肉倫常本不同民間,歷朝歷代皇子之間兄弟相殘皆不稀奇,熹寧帝孩童時亦曾遭此劫難,險些喪命,全賴肖餘慶妙手生春,方撿回一條小命。不久元後薨逝,先帝決意立今上為太子,為正其名,先行冊封穆德妃為繼後。德妃正位中宮,愈發将兒子看顧得緊,一應病痛,只許肖餘慶經手,如此終得平安繼位。這母子二人實是将肖餘慶視作保命符,今見肖餘慶請辭,熹寧帝如何不驚,問道:「肖掌院何以便言致仕?」
肖餘慶回道:「臣請致仕,實乃不堪太醫院諸事繁雜,只盼餘年能專心于醫術一道。臣已年邁,昏老不勝其任,徒踞其位,恐有負皇上,還請皇上恩準。然若皇上有恙,臣雖無職,亦當奉诏侍疾,絕不敢辭。」
熹寧帝仔細審視一番,方覺肖餘慶果是見老,聽他所陳,亦并非退隐歸家便不問世事了,這才放下心來,又挽留幾句,見肖餘慶心意已決,只得準了,繼而問道:「肖掌院這一走,餘下衆禦醫尚有誰可堪用?」
肖餘慶既打定主意請辭,自是早早盤算好了後手,借這一問,趁機道:「諸太醫中,林、劉二位太醫業已年高,亦無此精力,周太醫年富力強,卻失之年資尚短,恐不能服衆,餘者中,柳思然柳太醫倒是醫術既高,又長于庶務,資歷且長,可堪繼任,定能不負皇上所望。衆醫士中,薛仁和、李萬春可補太醫之缺。」
這柳思然正是知天命之年,年輕時曾得上一代肖家家主指點,與肖餘慶之父有半師之誼,故此入太醫院後,兩人素來交好。眼下他既請辭,自是順水推舟,叫柳思然得了這掌院之位,日後謝霖在其手下,便借着此番人情,必然也能得惠。至于太醫一職,便是有李、薛二人補缺,仍未滿員,且林、劉二位太醫年事已高,至多再有五六年,也要致仕,屆時便需提拔四名醫士一并補缺,彼時謝霖已然有了年資,再請柳思然将其安插進來,方是順理成章,既得了實惠,又不過于惹眼,招人嫉恨。
熹寧帝對肖餘慶一向信任有加,自是全數照準,着內務府依此辦理。
不過半日,內務府前來太醫院宣了旨意,柳思然、薛仁和、李萬春三人自是喜動顏色,餘下衆人卻是各有心思,有誠心道賀的,有忿忿不平的,又有背後口吐酸言的,不一而足。
柳、薛、李三人心知此番提拔定是掌院在皇上跟前進言之故,待宣旨之人一走,俱是圍在肖餘慶身前,一面說些挽留之語,一面道謝不已。
謝霖雖事前便已知曉肖餘慶有意致仕,可再也料不到竟是這般快,不由心中一驚,欲要上前問一問,卻見師父被衆人圍着,人多眼雜,不好說話,只得袖手等候。孰料接下來便是肖、柳二人交接庶務、官印等事,并無閑暇,直到下半晌散值,肖餘慶攜了謝霖回府,師徒倆方有餘裕閑話。
肖餘慶老于世故人情,自是知曉謝霖心中所慮,不待他發問,便道:「澤仁無需多慮。為師做這掌院一位,迄今足有二十年,如今讓出來,一是精力不濟,不欲再為瑣事煩心,二則也好送一份人情與柳思然。柳家與肖家一向有通家之好,柳思然其人才幹醫術俱佳,由他來做這掌院一職,總強過他人,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亦會照拂于你。待他致仕之日,說不得你亦有一争之力了。」
肖餘慶這一番盤算固然是為肖家盤算,然卻也是為愛徒鋪路,謝霖唯有心中感念。
那柳思然亦是得了肖餘慶囑托,将謝霖視作自家心腹,故此掌院雖已換了人做,謝霖于太醫院中卻是依舊行事如常,并未如何小心翼翼。餘人中倒也有零星幾個別存心思,于柳思然并不如何服氣,奈何勢單力孤,衆人又多捧高踩低,無人跟随起哄,眼見鬧騰不出甚花樣來,漸漸便也老實起來。待到酷暑過去,秋風乍起,這太醫院裏已然又是一派寧靜。
這一年,熹寧帝登基已有五載,雖不如前幾代帝王勵精圖治聖明燭照,倒也算得上勤勉,乃是位守成之君,初初登基這幾年,為着收拾幾個不安分的異母兄長,更是着實兢兢業業了一陣子,直待三位兄長一個被賜死,一個老老實實就藩,一個受了驚吓自盡而亡,方才放下一顆心來,騰出閑暇往獵場秋狩。
熙朝太祖以武起家,方打下這萬裏江山,為不忘祖宗之本,歷代皇帝皆是自小便習騎射之技,宗室之中亦不乏文武并重之人,熹寧帝武藝尋常,卻是酷愛打獵,憋了這幾年,早已手癢,如今終得做耍一番,自然興致高昂,不止宣召近臣陪侍,連太後、皇後、親近宗室等亦是陪同前往,正巧又趕上今年風調雨順,國庫充盈,一幹朝臣便也不曾勸谏阻攔,于是一幹人馬浩浩蕩蕩直奔平京城北三百裏的獵場。
為防途中傷病,太醫院中柳思然亦帶着半數禦醫随隊前往,一時宮中便只剩下年老體衰不便随行的幾位老太醫并四五名醫士。謝霖本也當在随行之人中,不料這幾日肖餘慶偶感風寒,身體不适,謝霖心中擔憂,便自請留守宮中,也好随時照應。
因此去狩獵之人甚多,除皇後外,貴妃、淑妃亦皆随駕,這幾宮之中的宮娥太監便也出宮不少,整座皇宮霎時空了近半,便連一應瑣事也少了起來。太醫院也難得清閑下來,幾名禦醫閑來無事,上頭又無掌院坐鎮,索性前來點個卯便各自偷溜,只謝霖并三四個年資略低的醫士看家罷了。
這一日,皇帝出行已有數天,謝霖先去肖府探望師父,見肖餘慶身子見好,便又入宮來當值。半日過去,當真是閑出鳥來,正百無聊賴間,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急匆匆到了門口,緊接着便探進個腦袋,問道:「劉太醫可在?」
謝霖見是個十七八的小太監,面目生疏,以前并未見過,回道:「劉太醫散值回家去了。」
那小太監又問:「王太醫可在?」
謝霖道:「王太醫随駕狩獵,尚未回宮。」
小太監眉頭便皺起來,「這個也不在,那個也不在,那現下到底還有哪位太醫在宮中?」
謝霖不知他來頭,遂反問道:「不知這位公公如何稱呼?何事需尋太醫,可能先說來聽聽?」
小太監尋不着他人,又見謝霖一身醫士服色,遂想一想,道:「咱家姓楊,是昭慶宮惠妃娘娘跟前的,今日桐華殿宮人來禀,蔣昭媛身子不适,需召太醫看診。平日裏與蔣昭媛看診的多是劉、王二位太醫,不想今日俱是不在。既如此,可還有別的太醫當值?」
此次帝後出獵,諸妃皆随駕而去,宮中只餘一位惠妃,因所生公主尚在襁褓,故此不便随行,于此間暫代皇後執掌宮務。蔣昭媛居處正是昭慶宮偏殿桐華殿,這一日偏生身子不适,欲請太醫,遂只得禀至惠妃跟前,惠妃便派了這小太監前來太醫院宣召禦醫。
謝霖聽聞是蔣昭媛看診,心頭便是一緊,雙手緊握成拳,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不瞞公公,今日宮中并無太醫當值,只幾名醫士在此,也是各有差遣,目下只下官一人尚有餘裕。公公若不嫌下官位卑職微,下官倒可同公公走一趟,為蔣昭媛診一診脈。」
想一想,生恐這小太監不應,又道:「下官謝霖,不久前致仕的肖掌院便是家師。」
這小太監本就不是蔣昭媛手下,不過領命而來罷了,到底能請哪位太醫回去,原也不大上心,這時見請不着諸太醫,卻還有個肖餘慶的徒弟,暗忖也足可交差了,登時點頭應道:「如此也好,那便請謝醫士随咱家走一趟罷。」
謝霖穩一穩心神,取來藥箱背在身上,便随這位楊公公出了太醫院。
昭慶宮位于皇宮東北一隅,自太醫院過去,需繞道禦花園,再橫跨東西,兩人皆是年輕之人,步履輕捷,卻猶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謝霖這三年中也跟着肖餘慶到過宮中不少地方,這昭慶宮卻還是頭一次來,跟在楊公公身後踏進宮門,便見北面、東面、西面各有一殿,皆是琉璃作瓦,青石為階,雕梁畫棟,極盡華美,北面那間上懸「承露殿」三字匾額,自是正殿無疑,乃是惠妃娘娘所居,西面那間略小些的便是桐華殿了。
楊公公将人領至正殿前,轉身道:「謝醫士請在此稍後,待咱家與惠妃娘娘回禀一聲。」
說完進了正殿去,不多時出來,便領着謝霖往桐華殿走。
那桐華殿門口已然有宮女翹首以盼,早看見個年輕醫士站在正殿階下,只是不敢上前徑直拽了謝霖進來,這時見楊公公禀過惠妃,便少了些顧忌,忙忙迎上前,道:「公公可回來了,我家主子方才又吐了一場,難受得厲害。」又問道:「怎的今日是位醫士前來,卻不見王太醫同劉太醫?」
楊公公道:「太醫多出宮随駕去了,今日宮中無人當值,這位謝醫士乃是肖餘慶高徒,醫術想必亦是好的,且叫他先與昭媛娘娘看一看,若無良方,待太醫們回宮,再召來複診就是。」
蔣昭媛因年輕貌美,又柔順妩媚,這幾年頗得聖寵,不止吃穿用度,請醫延藥亦是比照妃子,非太醫不用,竟是從未叫一個小小醫士看診過,伺候的宮女們早習以為常,今日突然有變,那宮女便眉頭一蹙,瞥了謝霖一眼,顯是不大樂意,然皇帝此刻并不在宮中,偏偏又是這一宮主位的惠妃娘娘代行宮務遣人請來,便只得将不滿之意壓下,領着二人進殿。
謝霖自進這昭慶宮起便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凝神四處打量,這宮女面色自然收進眼中,卻只做不知,埋頭跟了進來,一進殿門,便覺腳下一軟,低頭一看,竟是一整塊細絨毯子鋪在地上,花紋繁麗,不知價值幾何,殿中又有紫檀美人榻、七寶琉璃瓶、珊瑚盆景等物,俱是世間奇珍,足見其聖眷隆重。
那宮女帶二人行至殿中辟出的一間暖閣前,自有別的宮女掀開一道五色琉璃珠簾,謝霖進到暖閣中,鼻中先鑽進一縷似麝非蘭的幽香,再一擡眼,便見一張烏木雕花的床榻上擁被半卧一位宮裝美女,鵝蛋臉上一對柳葉彎眉似蹙非蹙,許是因病,面色略顯蒼白,美豔外別有一股可憐可愛的風情,想來便是衆人口中的蔣昭媛了。
那宮女行到榻前,俯下身去低聲道:「娘娘,禦醫來了。」
蔣昭媛本在閉目休憩,這時睜開雙目看過來,見是個從未見過的年輕醫士,不由一怔,「這是哪個?怎的我沒見過?」
那宮女只得将楊公公一番話如實回禀。
蔣昭媛聽了微微一嘆,「罷了,且先叫他看看罷。」
說着伸出一只右手,又道:「紫荷,看座。」
這叫紫荷的宮女搬來一只錦凳,謝霖行禮謝過,便開了藥箱取出脈枕放在榻邊,紫荷忙将昭媛手上玉镯等物卸下,安置在脈枕上,又在腕上放了塊輕紗,這才退到一旁侍立。
謝霖沉下一口氣,三指搭在脈上足有盞茶功夫,方擡起手來,問道:「敢問娘娘身上有何不适?」
紫荷便道:「我家娘娘今日一早便覺心口煩悶,捱到午時,才吃了一口魚羹便吐了出來,只覺胸腹間十分不受用,連飯也不曾用完,過得個多時辰,方才略覺饑餒,便叫禦廚做了醴酪送來,不想還不曾吃,光聞那味道便又吐了一場。」
謝霖聽完,點點頭,道:「從脈象上看,娘娘脾胃略有濕熱,飲食不當,偶爾作嘔也是有的,略作調理即可。不過娘娘此次作嘔卻并非為此,乃是有了喜脈,孕中口味有變,聞不得腥膻之物,有時一日之中連吐幾場也是有的,倒是毋須顧慮。若實在難受,不妨用些酸梅、蜜餞,一則開胃,二則解吐,或可好些。」
此言一出,蔣昭媛登時神色一變,雙目圓睜,抑不住驚喜之情,殿中侍立的宮女亦各個喜形于色。
楊公公也上前道賀,「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待皇上回來,不定怎生歡喜。」
當今皇上子嗣不旺,眼前只皇後膝下兩位嫡出皇子,惠妃所出一位公主罷了,餘下妃嫔要麽無所出,要麽出生不久便即夭折,蔣昭媛這一有孕,自然算得是件喜事。便于蔣昭媛自己,雖是入宮數年隆寵不衰,奈何一直不曾有孕,自是不免擔心容華易逝,色衰而愛馳,如今得知有孕,不啻于下半輩子有所依憑,自是喜出望外,當即面上湧出一抹紅暈,精神也緩了過來,顫聲問道:「醫士可看真确了?當真是喜脈無疑?」
謝霖笑道:「娘娘有孕尚不足兩月,許是自己覺不大出來,不過這脈象卻是清清楚楚,再錯不了的。下官敢以項上人頭作保,娘娘大可安心。」
蔣昭媛這才放下心來,連聲道:「紫荷,看賞。」
紫荷當即取了鑄成如意狀的幾只金锞子來,不止謝霖,便連楊公公亦得了一對。
兩人謝過賞,謝霖一指榻旁正冒着袅袅煙氣的香爐,道:「娘娘眼下有孕在身,不宜再用熏香,還請将此爐撤掉。下官再開一副安胎藥,能用到坐胎滿三月自是最好。若自覺身子康健,不吃也沒甚麽。」
蔣昭媛頭次有孕,歡喜過後便是百般擔心,唯恐胎兒坐不住,這時聽得謝霖有保胎之法,哪裏會不應,忙道:「只管開出方子來就是。」
謝霖寫出方子呈上,蔣昭媛略看一眼,便将方子交予紫荷,命去禦藥房取藥。
一時衆人皆告退出來,楊公公徑自回去惠妃跟前複命,紫荷便随謝霖一道往太醫院去。
那禦藥房便在太醫院西配殿中
,因得章桓賞識,禦藥房中諸太監與謝霖也是相熟的,且因着謝霖不似別個禦醫那般瞧不起閹奴,故此諸人平日裏有個頭疼腦熱也多是求到他頭上,此時見謝霖陪着個宮女進來,便有人主動上前來問:「謝醫士今兒個來可是有事?」
謝霖便道:「桐華殿蔣昭媛有孕,還需勞煩公公配一劑保胎藥來,好交與這位女官帶回去。」
這太監名叫崔言,以往也曾往桐華殿送過藥,識得紫荷,見她一臉喜色,趕忙堆出笑來拱手相賀,繼而道:「咱們這禦藥房上下誰不曉得謝醫士醫術高明,謝醫士拟的方子,自是能保娘娘母子安康的。二位且稍待片刻,我這便配藥去。」
他自紫荷手中取了方子,轉身便往西牆那一排藥櫃走,一面走一面向另外幾人招呼,「小喜子,把這方子抄一遍存檔。老高,且與我搭個手,将藥配了。」
說罷,轉頭又問:「這藥需抓幾付?」
謝霖回來這一路便在腹中盤算如何才能借機出入桐華殿,好得了蔣昭媛信任倚重,這時見問,忙與紫荷道:「先抓七付來吃着,每七日請一回脈,看娘娘脈息如何,再看用不用調方子,可使得?」
紫荷見謝霖年紀輕輕,卻辦事穩妥,又見禦藥房中人人誇贊,自是不疑有他,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