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平京距淮陰兩千裏之遙,此番南下又是逆風而行,既張不得帆,行程便甚是緩慢,一日不過百十裏罷了,好在謝葦幾人原不是為着趕路,只需綴在雍钰堂那官船之後,憑座船每日行出多少,絕不催促,只叫曹老六将前方官船動向及時報來便是。
待行到第八日上頭,那曹老六進到艙房之中,向幾人禀道:「前頭再有二百裏水道便是兖州治下的東昌府,乃南北通衢要地,來往船只多在此處泊靠采買。前頭那官船與咱們大小相若,可上頭載的人卻多出一倍不止,這人吃馬嚼的,船上不拘糧食還是炭火,這幾日想必也所剩不多,明日多半要在東昌府停泊一宿,待采買齊全方才上路。幾位相公若是在船上待得悶了,明日不妨上岸去游玩一番,便住上一宿也使得。」
待曹老六出去,賀長峰道:「說起這東昌府,我年輕時倒曾來過,當日為着誅一淫賊,自城中追至城外三十裏處一片林子,終叫此人斃于掌下。那林子幽深僻靜,倒是個極好的去處。」
言下之意,自是要将雍钰堂引至此處再行動手。
汪展鵬當即道:「我去引他出來。」
賀長峰點點頭,再看謝葦一眼,道:「你同我一道去林中等候。」
謝葦自是聽從師兄安排,又不忘囑咐謝霖,「你在船上等着便是。」
謝霖于武學一途僅知皮毛,曉得幫不上甚忙,非要跟去,倒給謝葦平添麻煩,便道:「我曉得,倒是你們,千萬小心行事。」
待得翌日晌午,兩艘船先後行抵東昌府。這一條水道自城外蜿蜒而過,兩岸停滿大大小小船舶,岸邊酒樓茶肆妓院歌坊鱗次栉比,來往客商川流不息,縱比不得平京繁華,亦是人煙鼎盛的富貴之地。
那官船果如曹老六所料,停在岸邊,放下舢板,便有仆役舟子下去采買。曹老六亦将船停在左近,兩船之間隔着五六只輕舟,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暗中窺視起來倒甚是便宜。
汪展鵬将身隐在艙房窗後,盯着那官船動靜,足有頓飯功夫,方見船艙中步出一人,身後跟着兩名随侍,緩步走下船去,登時撿起頂寬大皮帽扣在頭上,将帽檐壓低,遮住眉眼,亦下船上岸,遠遠綴在那人身後。
謝葦亦在一旁看着,見了雍钰堂身影,恨不能一道追了上去。
賀長峰見他眉目陰鸷,恐他沉不住氣,喚道:「三弟過來,陪我下上一局。」說着,使喚謝霖将艙中備下的一套棋盤并棋子擺了出來。
謝葦哪有心思下棋,卻又不願拂逆其意,只得強笑道:「大師兄倒好興致。」踱了過來,自盒中撿起一枚白子。
謝霖從未見他下棋,此時詫異道:「不想你還會這個。」
謝葦回以一笑,「你若想學,得空教你就是。」說罷,定一定神,靜待賀長峰黑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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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展鵬行走江湖幾有十年,論武功與雍钰堂尚在伯仲,論起江湖經驗,卻比這位養尊處優的同安侯多了不止一星半點,如此綴在身後,雍钰堂竟是絲毫未覺。
兩人一前一後,眼見雍钰堂進了東昌府城,尋到城中一處名喚品味居的酒樓,入內坐下,汪展鵬亦跟入其中。待雍钰堂被小二引上二樓雅間,汪展鵬卻不再跟上,只在酒樓大堂中尋了張靠門的空桌坐下,點上兩個小菜,慢慢吃着。
這酒樓本是東昌府數一數二的食肆,此時又恰逢正午,食客衆多,那小二見汪展鵬衣着平常,所點菜肴亦是價廉,便無心殷勤招呼,自去伺候其他人客,汪展鵬等上片刻,見無人注意,忽自袖中掏出一截木炭,在那大門右邊的木柱上畫起來,先是畫上三橫,又在橫下點上三點,點旁寫個「林」字,最底下畫了一柄斷刀,卻與謝葦當日交托段行武的信函上所畫一般無二。
這圖不過巴掌大小,離地四尺有餘,待畫完,汪展鵬轉過身去,正将一副圖遮在身後,複又吃起菜來,待盤幹碗淨,掏出一把銅錢扔在桌上,離了酒樓,卻也不走遠,徑自踱到酒樓斜對面的一間字畫鋪子裏,佯裝賞玩牆上字畫,一只眼只盯着酒樓門口不放。待過了足有一炷香,方見雍钰堂自樓上下來。汪展鵬将身子半隐在門扇之後,見雍钰堂站在門口處,看着門柱足有移時,暗自揣測那圖必是被瞧見了,遂放下心來,閃身出了字畫鋪,倏忽便沒入街上人流之中。
品味居店門前,小二方将三位客官送到店門口,便見當中相貌不俗的公子停了腳步,只看着門柱發愣。這小二是個有眼力,只看這公子一身穿戴,便知是位貴人,見人堵着門口不走,卻也不敢怠慢,躬身哈腰的在一邊候着,等了足有盞茶時分,方見那公子問道:「你家門柱上這幅圖是甚麽時候畫上去的?」
小二被問得一頭霧水,心道:門柱上能有甚麽圖畫?順着客人手指看去,卻見柱子上果然被人用黑炭塗抹出一塊,不由怔了怔,回道:「回客官的話,小店每日打烊時必要裏裏外外擦洗一遍,再不會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在上頭。眼下這處炭跡必是今日才畫上去的,也不知哪個手欠的,倒将好好的柱子畫花了。」
雍钰堂點點頭,看着柱子上那三個點并一個「林」字,又問:「你這東昌城外三十裏處可是有一片林子?」
小二道:「正是,自城牆東門出去,過了碼頭徑直向東,再走三十裏,便是山地,密密麻麻一片林子,本是個打獵砍柴的好去處,只因幾年前不知何處竄來一只老虎,傷了人命,便再無人敢去了。」這小二實是個話唠,見客人問起,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絮絮叨叨了一堆,末了還問道:「客官莫不是想去游獵一番?莫怪小的多嘴,這可使不得,那老虎可是厲害得很,想當初咱們知府大人派了一隊人馬前去,也不曾奈何了它,客官何苦去冒這個險。」
雍钰堂微笑道:「不過白問一句罷了,有勞費心。」回頭吩咐身後随從,「打賞。」
小二接了那随侍掏出的一串錢,樂得眉眼開花,見雍钰堂擡腳欲走,一疊聲道:「謝客官,客官回頭再來。」
汪展鵬所畫塗鴉乃是門中暗記,雍钰堂一見那斷刀,便知必是有神兵谷門人在此,約定今晚三更于三十裏外林中相會。他出師已近十載,自雷家堡一行後,因心虛之故,便再未回過谷中,只每年遣人奉上年禮,以示不忘師父教導之恩。如今相隔多年,忽見師門中人便在左近,不知何故深夜相會,料想必非小事,不由暗中惦念,待出城回到船上,思忖半晌,終是換過一身衣裳,待到晚上二更過後,取過佩劍,避開仆役耳目,悄悄出艙,縱身躍到岸上,施展輕功,一路疾奔,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了林子邊上。
此際夜深人靜,因天氣尚未回暖,連鳥雀之聲亦無,只冷風拂過,吹得樹枝軋軋作響。
雍钰堂奔至林邊,腳步緩了下來,凝神靜聽,見四下并無人息,想一想,縱身躍至一棵樹上,踩着高處樹枝,四下瞭望,忽見前方一點火光,注目細瞧,竟是一小塊空地中點起的一堆篝火,暗忖應是門中弟子所燃,登時提氣一縱,躍到另一棵樹上,這般腳步不停,倏忽便到了篝火所在,待落下地來,只見那篝火上架着樹枝,枝上穿着碩大幾塊肉,已烤的八成熟,肉香撲鼻中又帶了一絲腥臊,火堆旁一團斑斓皮毛,想是新剝下來的,還帶着絲絲血跡,定睛一看,竟是張虎皮。
雍钰堂走到虎皮旁站定,撿起一看,見整張虎皮自腹部一刀剖開,切口處整整齊齊,餘下再無創口,想是一刀斃命,這般刀法,三位師侄中唯有汪展鵬使得,餘下兩個師侄一個使鞭,一個擅拳,刀法卻都不如這個了,登時提聲叫道:「可是展鵬在此嗎?」
靜待片刻,便聽林中深處傳來一聲招呼,「正是汪展鵬,來人可是二師叔嗎?」
話音才落不久,一人自林中走了出來,不是汪展鵬又是哪個。
雍钰堂許久不見這位師侄,乍一見當年的稚嫩少年長成個英挺漢子,倒比自己還高了半頭,不由失笑,「多年不見,你竟長得恁高了,若非曉得是你在此,走在街上,我許都不敢認了。」
汪展鵬嘻嘻一笑,「二師叔怎曉得是我在此?」
雍钰堂微笑道:「我見了門中在東昌府中留下的暗記,想是有甚要緊事,遂過來看看,不想看見這虎皮,這般利落的刀法,你師父徒弟雖多,也只有你才使得了。」
汪展鵬搖搖頭,「二師叔這可猜錯了,這只老虎卻不是我殺的。」
雍钰堂一怔,旋即笑道:「那必是大師兄了。怎麽,大師兄也在此不成?」
汪展鵬道:「我師父倒是在此,卻也不是他殺的。」
雍钰堂這下更是奇怪,問道:「那又是誰?難不成師兄又收了新徒兒?」
汪展鵬又搖搖頭,「師父不曾收新徒兒,殺虎之人二師叔也認得的,一見便知。」說着向旁退開一步。
随着他話音落地,便見後面走出兩人,其中一個自是賀長峰,雍钰堂正要見禮,冷不防瞥見另一人,火光搖曳下,這人面目忽明忽暗,然那道劍眉星目,卻是印入骨髓,午夜夢回間亦揮之不去的一道夢魇,登時一股冷意自腳底直竄上來,渾身一片冰涼,僵在原地,半點作聲不得。
謝葦見他一副如遇鬼魅的神情,唇角不由綻出一抹冷笑,輕輕道:「二師兄,許久不見,這麽多年,你過得可好,晚上睡得可踏實嗎?」
雍钰堂聞聲如遭雷殛,忍不住便是一顫,連退兩步,好半晌,方擠出一句,「你是人是鬼?」嗓音嘶啞,已是變了腔調。
謝葦向前一步,「老天垂憐,叫我僥幸不死。沒能如你所願,小弟慚愧。」
這一句譏諷之語宛如利刃,直插心窩,雍钰堂胸口便是一痛,苦澀難言。
便在此際,賀長峰道:「二師弟,三弟當年下落不明,我遣莫聰前去問你,你說與三弟中途分道而行,不知他下落,如今三弟回轉,卻說你為得雷震子戕害于他,你可有甚話說?」
多年同門,賀長峰再是惱恨雍钰堂所為,亦忍不住暗下期盼其中有甚誤會,或可轉圜一二,故而有此一問,然靜待良久,始終不見雍钰堂作答,再觀他神色,知其無可辯駁,只得心中一嘆,面色亦沉了下來。
幾人說話間,汪展鵬已站到雍钰堂身後去,同賀長峰、謝葦成三足鼎立之勢,将雍钰堂圍在正中。
雍钰堂初見謝葦,驚懼慌亂不能自已,這時既知面前所站并非鬼魂,漸次回神,餘光一掃,見已被三人圍住,情知今夜必不能善了,不由露出一抹苦笑,「當年之事,确是我的不是,不該觊觎雷震子,戕害三弟。」說罷看向謝葦,「你今日可是來報仇的?」又看一眼賀長峰,「想是大師兄不放心,也一并跟了來。」
賀長峰道:「此事三弟已禀明師父,我等奉師尊之命,前來清理門戶。」
此話一出,雍钰堂心中便是一沉,他自忖與這三弟情分匪淺,便是當年險些傷了三弟性命,也不過是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且到底人還活着,誠心認錯,求上一求,或許尚有一線生機,孰料師尊雲澄心已然下令清理門戶,依着賀長峰一板一眼的性子,便是三弟肯刀下留情,今日怕也難逃生天。想到此處,臉色頃刻煞白一片。
謝葦當年與他日夜相對,相知頗深,瞥見雍钰堂目光向自己看來,眼中一片哀求之意,便知他打的甚麽算盤,當下冷笑一聲,「念在同門之誼,你自裁便是,我留你全屍。如若不然,動起手來,刀劍無眼,難免斷手斷腳,你堂堂侯爺,死得恁般難看,也丢了你宗室的臉面不是。」
雍钰堂原想提一提舊情,換得師弟一絲不忍,然當着賀長峰并汪展鵬之面,卻不好将舊時私隐宣之于口,此時見他眉目清冷,話語間再無一絲當日情意,一顆心好似先在油鍋裏炸過一圈,又被冰雪凍了一凍,心念電轉間,再不猶疑,腳步一動,便欲奪路而逃。
他輕功頗佳,原是師兄弟三人中的翹楚,便連賀長峰亦稍遜些許,這時命在頃刻,更是施展平生所學,縱身一躍間,當真是疾逾閃電,倏忽便自汪展鵬身側飄出數丈。汪展鵬再不料他說逃便逃,待得去攔時,已慢了半拍,落在身後,正要暗叫不妙,忽聽一聲破空之聲,卻是謝葦早有提防,将手中佩刀擲了出去,直奔雍钰堂後心。
雍钰堂逃命中亦不忘全神戒備,耳聽得身後風聲襲來,反手将佩劍橫在身後一掃,電光火石間,刀刃磕在劍鞘之上,斜飛出去。這一下雖不曾受傷,到底阻得雍钰堂腳步一慢,便在這須臾之間,賀長峰已追了上來,擋在前頭去路之上。雍钰堂自忖功夫并不在師弟與師侄之下,不拘與誰單打獨鬥,輸贏總在五五之數,唯獨這位大師兄修為遠勝自己,與之交手,便連一分勝算亦無,當下也不出手,腳步一轉,疾向左沖。
賀長峰冷哼一聲,「往哪裏去?」一掌揮出。他精研武學數十載,論內力之博大精深,當今之世僅在師尊一人之下,此時心中怒極,這一掌間力道使到十成。雍钰堂不敢硬接,急切間一個旋身,險險錯了開去,饒是如此,那掌風擦身而過,亦将袍袖震裂。
雍钰堂狼狽避過這一記,還想再逃,卻已不及,汪展鵬同謝葦亦追上來,一左一右攔在前頭。
謝葦已将佩刀收回手中,此時兵刃在握,刀鋒直指雍钰堂,緩緩道:「當年我學藝不精,船艙之中敗于你手,是以丢了一條命去,今日咱們再比一場,且看看到底誰輸誰贏。」說罷,又向賀長峰道:「還請大師兄為我掠陣。」
賀長峰心知不叫小師弟親自動手,終難出這口惡氣,遂雙手負在身後,道:「放心便是。」
雍钰堂見難逃此地,終于忍不住出聲央求,「霆弟,當年是我鬼迷心竅,對你不起,只是看在你我……」
孰料還未說完,便被謝葦冷聲截斷,「雷霆已死,你也不必再來說這等廢話,拔劍出來,動手便是。」見雍钰堂只是看着自己,遲遲不動,不由輕笑道:「莫不是你不出劍,便道我不忍動手不成?」話音未落,手中刀鋒直刺雍钰堂。
謝葦心中恨極,卻也知兩人武功當在伯仲之間,輕敵不得,這一刀刺出,便只使出八成勁力,權做試探,雖說如此,刀鋒去勢卻是不慢,轉瞬便及雍钰堂面門。
便在此時,雍钰堂心知退無可退逃無可逃,只得拔劍相迎。他這一手劍法名喚「逍遙劍」,與謝葦所使的「怒濤刀法」俱是師尊雲澄心中年親創,雲澄心依着二人喜好心性,分別教導,待學會之後,又時常命二人相互拆招,印證所學,此時生死相搏,二人自然将看家本事使出來。只是雍钰堂坐擁侯府,家資不菲,錢權在握,又有心苦尋,數年前終于覓得一柄名劍,乃是前朝一位鍛造名家所制,喚做「映虹」,端的是鋒利無匹,甫一出鞘,便是林中昏暗,亦可見劍芒吞吐,寒氣逼人。
雍钰堂寶劍在手,橫過面前,向上便格,将謝葦這一刀擋了開去,兩人鋒刃相交,謝葦手中佩刀雖也是名匠所制,到底稍遜一籌,只聽一聲金鳴,刀刃已是磕出一道缺口。
謝葦心中一凜,不敢再與之硬碰,手腕一轉,刀尖劃過半弧,自雍钰堂肋下斜抹下來。這一式名喚「峰回路轉」,原是取出其不意之意,只是同門相鬥,彼此招式俱是爛熟于心,本也無出奇之處,奈何這一式來得着實太快,雍钰堂閃避不及,情急下只得反手使一招「閑看落花」,直刺謝葦咽喉,卻是拼着腰腹挨上一刀,也要戳謝葦一個窟窿,竟是無奈之中兩敗俱傷的打法。
眼見劍鋒便到跟前,謝葦急退一步,身向後仰,待避過這一劍,忽地右腳向上一踢,竟将腳下一塊碎石踢起,雞蛋大小的石塊裹夾內力直向雍钰堂膻中穴飛去,這一下若在身上砸實了,必然殃及髒腑,雍钰堂再不料刀劍比拼中竟還夾帶暗器,大驚中使個鐵板橋,狼狽避過,待直起身來,便見謝葦刀鋒又至,卻是斜劈向自己左肩,忙将左手中劍鞘當作長劍使喚,左右齊上,攻守兼備。不過數息之間,兩人已是拆出十餘招。
汪展鵬看在眼中,咋舌不止,暗忖若是自己與小師叔交手,怕也要手忙腳亂一番。賀長峰看得片刻,亦暗暗點頭。
謝葦與雍钰堂學藝時日相仿,內力相當,這般傾力相鬥,怎麽也要在五六百招之外才得分出高下,奈何雍钰堂這些年養尊處優,便是每日練劍不辍,又怎比得謝葦行走江湖,隔三差五便與人過招比拼,經驗上已是差了一截,待百招一過,見謝葦所使雖是舊日刀法,一招一式并不陌生,可出刀方位、招式變幻卻是從未見過的奇詭刁鑽,遠非當日可比,心中一慌,漸漸便落了下風,兼且賀長峰便在一側戒備,只待謝葦稍有閃失,便欲出手相幫,雍钰堂本就心虛,這時愈發慌亂,待拆到近二百招上,終于一式劍招使老,從謝葦耳畔劃過,不及回手變招,驀地便覺心口下方一涼,旋即一陣劇痛襲來。
謝葦一記「破浪行風」,刀刃直入雍钰堂左胸,穿身而過,一擊得手,再不稍待,拔刀而出,須臾便退身丈許之外,刀身自手中垂下,一滴滴鮮血自刃口處落至地上。
雍钰堂受了這一刀,雖未傷及心脈,卻是重創肺腑,哪裏還有還手之力,身子一晃,勉力踉跄幾步,背靠一棵大樹,緩緩坐倒在地下,鮮血自傷口處汩汩湧出。他情知自己命在頃刻,只是看着謝葦,目不稍移,也不去費力遮掩傷口,一面急促喘息,一面自懷中顫巍巍掏出一物,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當年謝葦祖上所傳的那一只銀絲香囊。
謝葦見了這香囊,眼神一變,忽聽雍钰堂道:「我這一生,所負之人……唯你而已,當日……悔不該迷了心竅,鑄下如此大錯。這些年……我日日将此物帶在身上,寝食難安,如今,原物奉還,以命相償……日後,望霆弟……莫要再記恨于我……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傷重之下,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最後一句更是低如蚊吶,舉着香囊的那一只手也再支撐不住,漸漸低垂下來。
謝葦見他氣息漸至低微,眼見便要喪命,猶不忘祈求自己原宥,一腔憤恨終于消散了去,上前單膝跪下,将香囊并那只手握在掌中,道:「若有來世,你不再騙我負我,我自然還當你是兄弟。」
雍钰堂本已渙散的眸光忽的一亮,不過須臾,光彩又失,終至黯淡無光,再無聲息。
謝葦記起兩人年少時種種光景,報仇雪恨之餘,卻也忍不住一絲難過。
雍钰堂既死,幾人再不耽擱,汪展鵬取來一早備下的鍬鎬之物,挖出一處深坑,将雍钰堂屍首安置其中,那柄「映虹」寶劍亦一并葬了進去,填土埋好之後,只将地面整平,撒上落葉,半絲看不出痕跡,唯在近旁一株樹上剝下一塊樹皮,以為标記。
待收拾完,已是五更天,眼見快要天亮,三人施展輕功一路疾奔,天色微曦之際,已然回到船上。
謝霖提心吊膽等了一夜,尚不曾合眼,這時見三人全身而回,總算松出一口氣來,問道:「如何?」
謝葦心中殊無報仇後的歡欣之意,只輕輕點了點頭,自懷中掏出那銀絲香囊,取出其中暗藏的絹帕,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香囊被雍钰堂藏在懷中,受傷時染上斑斑血跡,此刻血跡幹涸,看來猶覺心中悵惘,謝葦揚手一抛,将香囊自窗口擲入江中,絹帕交至謝霖手中,道:「收好便是。」
謝霖見他神色倦怠,也不追問,将絹帕收好,便去為三人張羅茶飯。
不多時,天色大亮,曹老六進艙來給衆人請安,聽了汪展鵬吩咐,當即吆喝衆舟子拔錨啓程。此際雍钰堂所乘官船上傳來一片嘈雜之聲,想是仆役們找不見主子,已然亂作一團。便在這一團混亂中,船已行出數十丈外,飄然遠去,不久便不見了蹤影。